第1章 其一:Invitation (上)
这一年的日本企业界几乎称得上是腥风血雨。即使是最不关心时事动态的人,也知道最近银行各种整并、丑闻不断;而在这些新闻事件中穿插点缀的,则是零零星星或大或小的政治消息。
/
世真坐在办公室里,双手抱肘、挺着腰杆已是习惯,即使人在家中独处也是如此,只有偶尔想起「现在可以稍微放松一下」的时候,才会刻意调整姿势让自己舒服一点。
再过两天就是韩国公司的董事会了,她知道自己将在会议里被换掉。
桌上很干净,办公室只有她一个人。通常在这种危机当前,她会研读数据直到最后一刻、去见所有能见的人、把所有能信任且有帮助的人找来共同商讨对策──但这次,平常能找来商讨对策的人,就是两天后要在投票中换掉她的人;她对整体状况的了解程度也毋须再去研读什么数据,这件事也没有其他人能帮得了她。
她甚至人还留在日本分公司,手机都要被来自韩国的电话打爆了,她冷静地看着手机在桌上像离水的鱼,跳着跳着不动了,然后不定什么时候又开始跳起来。彷佛两天后在韩国的会议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知道发动这次攻击的人,就是徐伊景。
/
那一年,徐伊景带着金作家与赵理事回日本后,没多久卓果然如伊景所料,自己消了气,世真再顺手推一把,卓也就跟着到日本找伊景去了。
后来世真就再也联络不上伊景,连卓都失去音讯。她没有透过日韩金融去联系,她知道代表的意思──这或许才是真正的,最后一份作业:直到有一天她拥有建立自己王国的能力,她才能再见到代表。
所以,战场就是她们下一次见面的地方。
/
她花了两年从一个周旋于政商名流间协调各项事务的掮客、到实质上拥有自己的公司,发展、并购、夺权,这些事对她而言熟悉又不熟悉;在徐伊景离开前,她没有策划过这些事,但临到事前,尽管没做过,脑中的思路却无比清晰,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独自待在办公室里看着前方时,她苦苦追赶的身影便恍然出现在眼前,她们从来不交谈,仅仅是安静地看着彼此,她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而她自己又将决定要怎么做,如果她知道她的决定,会轻扯嘴角表示赞赏或是冷笑──
无论她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都只有行动才能得到答案。徐伊景也是这么一路过来的,李世真的路,和她一样又不一样。
她与武真集团双方有合作也有竞争,朴建宇并不是没有觊觎世真公司的想法,但几次交锋,世真总算都能好好回击并把底线坚持下来;她和建宇的关系仍然不错,是可以私下约出来吃饭的朋友。
工作归工作。只是工作而已。他们都能很好地把公事留诸公事的范畴,私下谈话时避开所有可能的刺探,这是作为决策者的优雅修养,也是出于友谊的最高尊重。
/
韩国公司稳定后,世真觉得差不多了。她也有很好的政商人脉,完全有本钱做当年徐伊景做的事,但她想,够了。比起永无止境往上爬,她有其他更想做的事。
她把公司名称改为「S Finance」,其实她一开始就想叫这个名字──她总想证明代表nim当年并不是什么都没留下,她在韩国留下了她的镜子,留下了李世真。分开前,她说:「没有放弃,也没有抛弃。世真妳是我的镜子──」
现在世真证明她能独立建立自己的王国,徐伊景在韩国留下了另一个同样能接近顶峰的人。
更重要的是,世真要以这个名义到日本去,以「S Finance」主人的身份、以徐伊景继承者的身份。
接下来,她又花了一年到日本把分公司发展到现今的规模。初到日本,她发现日韩金融的规模并无扩大,整个人事体系里甚至找不到徐伊景的影子──如果徐伊景留给世真的作业是要她与自己并肩,日韩金融就不可能毫无发展,伊景不是个会停下脚步的人。站在高位看着紧追在后的世真,这才是徐伊景会做的事。
世真费了一番工夫才追出日本许多企业与日韩金融之间的关系,要说是一个隐形集团也不为过,就像当初徐伊景也只用了S画廊一个办公室就能控制好几个企业与财团;而日韩金融的状况更犹有过及,这些公司与日韩金融之间的关系,比起当初徐伊景之于武真或天下,更接近于张泰俊之于Calling Company,日韩金融不只是影响这些公司的决策,而是其背后的真正主人。
尽管日韩金融里找不到徐伊景,但世真不相信这手笔与她无关,而能证明徐伊景存在的方法只有一个:
开战。
/
李世真决定仿造日韩金融的模式,只成立分公司,再透过分公司建立一个隐形集团。她犹豫过是否干脆创个新公司,如果要斗的话,显然将自己隐藏在暗处更有优势,但最终还是用了「S Finance」的名义,那毕竟是一切的起点、她的初衷,她无意向徐伊景隐藏自己。
于是这一整年纷纷扰扰的日本企业界,实际上都是日韩金融与S Finance的大战。双方互有胜负,刀刀见骨,各自都有几次差点过不了的坎(至少世真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手上还有几间靠股份或人脉争主导权争得难分难解的公司,某方面而言,双方对彼此锲而不舍的争战反而使双方关系同样难分难解,偶尔也有需要连手的时候──毕竟争战并非目的,利益才是。尽管她并不为了利益而来日本,但如果只有努力工作才能带领她到目的地,她就会全力以赴。
她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在雨中用石头砸坏捷豹跑车玻璃的自己,直到现在都一直坚持「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合理将他人推入不幸的深渊」。要坚守底线又要取得最好的工作成果,唯一的可行之路就是更加努力工作。
很久以前那个要兼好几分差的自己一定想不到会有今天吧?世真无比感慨自己有一天也能与徐伊景以对等的位置斗争或合作──尽管与自己碰面的人都是日韩金融旗下企业挂名的或未挂名的各级高层,那人连名字都从未在她与任何人的谈话中出现过。
这一年里,李世真确定与自己交手的人就是徐伊景。
/
这次的危机其实并不是没有解套的方法,她能猜想得到伊景大概会用什么方式控制她的伙伴们,无非威胁或利诱,多半前者还用得多些,代表nim善于操控人的恐惧,她是真正把生意当成战场的人,爱护下属,但对敌人通常是二话不说直接把刀架在对方脖子上,她对于自己的攻击能力不是普通的有自信;这样的人若真的生在古代,大概会是个身手超群又得部属拥戴的将领、或者至少也是个料事如神的军师,翻遍史书恐怕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人吧。
这样的人想要登上顶峰的话——其实徐伊景的野心并不过份。
如果世真想得没错,伊景这次用以控制董事会的那些弱点都并非不可解决——挪用公款或内线交易的证据什么的,以她现在的能力与地位,都可以帮他们处理好——问题就出在于,这不是徐伊景的攻击风格。这一年中,世真面对的是比起一般斗争要来得更凌厉狠辣的攻势(但没有黑道介入,也没有涉及人伦底线的选择题,世真无法确定这是特殊优待、还是出于对自己能力的轻视),徐氏风格是一击毙命、不留后路;如果这之中还有世真能轻易扭转局势的转圜空间,那必然是出于徐伊景的计算结果。
她不认为徐伊景会对自己手下留情,毕竟她现在的身份是挑战者,而非S画廊的见习生。这次应该真的不只是计算题了,这是作文题,如果她想的没错——
桌上的手机及时响了起来。
「您好,请问是李世真会长吗?这里是日韩金融。」
/
「妳做得不错,还能发展到日本来。」
她们约在一间有悠久历史的高档日本料理餐厅,包厢位置在古典日式建筑中的长长廊道尽头,外头连闲杂人等的脚步声都不会有,静下来的时候,可以听到庭院细细的流水声,拉门上映着扶疏交错的枝叶淡影,日式的古朴纯净让八个榻榻米大小的空间彷佛不存在于现世,时空夹缝中的这里,别无其他。此处除了她们二人,别无其他。
时空夹缝中的黑洞只进不出。拉开拉门前,李世真想,也许她再也走不出去了。
「──而且还能找到我。」
世真抬头对上徐伊景似笑非笑的目光,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我是在称赞妳。」
「还是花了点时间。」世真记得自己当初可是允诺「不会太久」的哪。「日本这里的公司其实也不算稳定,现在也是一团乱,但很有趣。」眼前的人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依然是那个看不出情绪的表情,她恍然若觉回到了过去。「代表nim,这几年过得好吗?」
知道日本这边习惯称呼「会长」才是;但「代表nim」叫惯了,换了称呼,好像叫的人就不是自己想的那个人了。
徐伊景轻勾嘴角,扬起这个晚上的第一个微笑,「还不错。」
徐伊景很少直接露出笑容,世真愣了愣,目光便低了下来,笑得像小女孩一样腼腆开心。「卓、金作家、赵理事他们也都好吗?」
「老样子。」
「我可以去看看他们吗?如果方便的话。」
「没什么不方便的,办公室门禁系统的数据是作家直接从S画廊移过来的,妳的指纹应该还在。」
「居然连门禁系统都没换吗?」
伊景别开目光啜起茶来,「这种事都是全权交给作家处理的。」
世真忍不住嘴角溢出的笑意,「我这几天就会去的。去那边也可以看到代表nim吗?」
「如果我没出门,都会待在那里。」
「那么,您还和以前一样忙碌吗?」
「这一年忙一些。」伊景勾了世真一眼,微笑霎时也意味深长起来。「说说妳自己吧。妳现在待在日本的时间长一点,韩国那边的事业呢?」
S Finance的获利一直都很稳定,只不过这一年来颇有些暗动的零星迹象显示有人对自己一手建立的王国有点兴趣──而这人不就是徐伊景吗?世真抿唇笑了一下,「现在的发展很稳定了。我现在可以理解您说的,『该看的都看完了』。也想过是不是可以找接班人了,那样的话,随时放掉那里的事业也没什么关系。」
「这么快就厌烦了吗?」
「不是厌烦,是因为有其他更想做的事。」
「妳想做什么事?」
「我已经证明有独立的能力了。颂美很有出息,我也有能力供她出国读到博士毕业没有问题,姨母也过得很好——」世真一边斟酌着语句,一边别开视线,她没有办法在那双专注审视着自己的目光下好好回答这个问题。「原本,我一个人的话也会继续往上爬,想看看自己能走到多远──」
「原本?」
「我一个人的话。」世真点点头帮伊景把重点画完整。「但比起一个人往上爬,对我而言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徐伊景就那样深深地看着世真好一会儿,嘴角才终于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看在世真眼里却略显刺眼的微笑。「我听说妳是韩国企业界最受欢迎的黄金单身女郎。」
而且男女通杀──李世真有钱有颜,个性又随和好相处,在社交场合很受欢迎,却从来没跟哪个男人传出过什么,久了就有传闻她不是异性恋,公关部甚至报告过自己居然拥有一票迷妹粉丝,不过这仍然不影响男士们捧着大把玫瑰花明里暗里向她献殷勤。毕竟,孙玛丽说:「有钱的黄金单身女子谁不爱呢?想当年还没结婚前,姐姐我的爱慕者也能组好几支足球队,而我就是那个让他们奋力争取的──」
「球?」
「啧。」
顺带一提,玛丽现在已经是两个小孩的妈,肚子里还怀着一个,世真理所当然是孩子们的干妈。
黄金单身女郎又怎么样呢,她从来都──世真终于反应过来伊景说的什么,「啊不,不是的。是有人这么说,但谈恋爱或结婚什么的,我没有考虑过那种事──」
「没考虑过那种事吗?」
谈话似乎正往奇怪的方向失速前进,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代表nim说的话怎么彷佛都别有深意──「啊,该怎么说……」
堂堂S Finance李大会长现在伤脑筋得像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徐伊景的八米气场顿时淡了许多;世真抬眼对上那张正一边从容喝茶一边看戏似地望着自己的万年面瘫脸,徐伊景就有本事笑都不笑、却仍能让笑意肆无忌惮横溢出来。世真觉得自己在这人面前怎么永远像是长不大的后辈……「代表nim。」半无奈地。
「不过,我确实有点意外妳好像没跟什么人传过花边新闻。事业要在几年内从无到有,应该很不容易。从来都没有碰到过需要利用感情的时候吗?」
「……确实有想过这样的事。有想过有这样的快捷方式可以走,但我想,就算不用这样的方法,我也有能力可以做到想做的事的。」
「只要是有价值的事就应该要彻底利用。如果明白这一点的话,妳应该可以用更短的时间达到现在的成果。时间也是钱。」
现在这样,像是以前在画廊办公室里训话一样。「从以前到现在,我就是这种会浪费感情又浪费时间做毫无意义的事情的人呢。」
现在这样,世真笑的样子让伊景想起那个在车里说「我不能丢下代表一个人」的草食动物。她轻叹了口气,「这不是值得炫耀的事情。」
「那么,」世真决定把谈话方向导回来,「代表nim到日本来都做了些什么呢?您离开韩国之前说,想起日本还有事要做。」
伊景放下茶杯,「把父亲留下来的日韩金融好好整顿。他生病那段期间,公司虽然不至于失序,但也称不上好,而我的重心一直都在韩国;所以,既然要停止韩国的事务,也就是时候该彻底打理一遍父亲留下来的事业了。我答应过他我会成为日韩金融继承人,我有义务保护它。」
「这就是您要回日本的理由吗?」
「嗯。」
李世真直勾勾地望进徐伊景眼里看了很久,才轻轻说道:「要我假装被骗到吗?」
「我不会对妳说谎。」伊景重新为自己斟上茶,「只是,接下来的故事,就要由妳来告诉我,妳知道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