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晨昏
缚·晨昏
咚,咚,咚,声声敲击捣在门上,撞得生疼,头顶灯一闪一闪,随敲门声规律打着节拍,庭院一片沉默。她右手撑于门框上,左手揉揉太阳穴,衣领散乱,领带被扯开堪堪吊在脖子上,衬衣一二颗纽扣早就打开,精致的锁骨暴露于空气中,上面还有几许清浅抓痕,腰带也是松松垮垮环抱腰身,更遑论其它。她摇摇头,眼前一片朦胧,见门还未开,手抬起正欲再次砸下。
不料此时门被拉开,尚未砸下的手尴尬地止住步伐,恰恰离开门人仅一线之隔。她抬抬眼皮,不太舒适地喘了喘气,收回手,将领带直接拽下,喉头上下滚动几番,右手用力在门口上一拍,借力摇摇晃晃起身,没有理会开门人,抬脚径直跨入屋中。可惜,好景不长,一声闷响,她与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大抵是地面清凉,正好冷却她昏沉头颅,迷迷糊糊她闭上本就沉重的眼眸。她瘫倒在地,丝毫不在意开门人是何感受,自顾自陷入梦乡。
菲特默默将门关好,行至奈叶身边,蹲下,拾起对方一只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又抽手扶住那人腰身,使她直起身。好不容易让她靠在沙发上,菲特不过休息片刻,正欲将奈叶扶回卧室,谁知,对方身子一歪倒瘫与沙发之上,再也无法移动。菲特叹了口气,从奈叶手中抽过领带,转身前往卫生间。出来时,手上多了个水盆,盆内浮着条毛巾,她走近沙发,捞起毛巾,拧得半干,弯腰将湿巾靠近对方脖颈。刚刚扶人时,还未感到,此刻甫接触对方,一股酒味混着香水味,大咧咧窜进菲特鼻腔。很难闻,她微微皱眉,她并非厌恶酒味,相反若单纯酒香与这人身上气息相混,她是欢喜的,她厌恶的仅是这般夹杂其余气息,可偏偏前者几乎从未发生,除却新婚那夜,她再未从这人身上嗅到单纯酒香。她略略苦笑,手上动作不停,依旧照既定计划进发。毛巾顺沿脖颈活动,行云流水,却于抓痕处稍稍凝滞,微楞后,旋即继续动作。擦拭完脖颈和手,菲特端起水盆,转身换水,复而替奈叶擦拭面颊。
许是酒精作用,奈叶眉眼较清醒时温和不少,常遒曲的眉舒缓开,眉睫极长,微颤,酒精蒸得她两颊微晕,淡淡粉嫩,唯独双唇依旧紧抿,几成一线,她生得极好,纵使称其貌若冠玉亦不为过,旁人或喜他人赞容貌,可她偏偏不喜,较之赞其貌,她更愿他人赞其实力,不知是不是教导队习惯,似乎但凡教导官均不愿听到除实力任务之外任何夸赞之语。菲特将毛巾放入盆中,任其沉浮,她愣愣看着沙发上的她,记忆中对方鲜有这般模样,指尖悄然抚上奈叶面庞,由眉梢始,一路顺沿向下,最后行至唇侧,手在颤。菲特颇为犹疑,她不知此刻她算什么,指尖轻移,于唇中央止步。
奈叶仍无动作,似对外界无所察觉,她睡得很熟,连带通身锐意。她没反应,菲特知道,她今夜不会清醒,眼睑开合几番,菲特咬咬唇,终是低头吻上那人,隔着手指,对方吐息尽数袭向菲特,薄荷、酒交相辉映,像个雕塑般,菲特纹丝不动。仿佛探查到什么,奈叶从喉管中发出一声呼噜。霎时,如被雷电击中,菲特颓然滑下,她怔怔望着奈叶,那人双眸仍闭,她很安全。但她却不想这样,她觉得她和窃贼没有区别,同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明明自己是那人明媒正娶的妻,可她们之间却连基本温存也无。菲特嘴角扯出一个嘲弄笑容,当初,自己没有答应,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翌日,醒来是在沙发上,奈叶敲敲因宿醉而略显迟钝的头。果然,她淡淡想着,拎起衣领嗅嗅,她不由咳嗽,自己一身酒气她怎么会允许自己去卧室呢?目光落于腿部毛毯,还好,至少那人替自己盖上毯子,估计是看在同居者的份上,多的,她何必去想?翻身,起身,梳洗,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毫无滞涩,一看便知,奈叶经常如此行动。调整领带位置,确保完美后,她径直出门,期间同菲特无一句交流。她觉得自己极其厌恶这段婚姻,连带对方。为什么教导队会被暗中称为“面首集中营”,还不是因为但凡教导官只要成婚,对象一定是高官子女,从未意外,曾经她以为她是意外,直到这段婚姻猝不及防袭来,她才知根本就没有余地,即便她——,眸光暗了暗,她发动汽车往教导队。
教导队,号称“精英集中营”,成员素为王牌,不过百人,却象征管理局顶尖战力。曾有人戏言,若是这群教导官暴动,管理局可一日沦陷,虽是夸张,但不失真实。教导官身份不仅代表此人实力超群,更意味这个人前途无量家世清白。管理局高官最为青睐的子女婚姻人选便是教导官,而接受婚姻对教导官并非坏事,随之而来的是晋升机会、功名利禄等唾手可得,何乐不为?思及此,奈叶不由冷笑,最重要是教导官背后没有家族势力,没有任何权利拒绝。
下车,走入办公室,昨日一同胡闹的同僚今日皆恢复干练模样,那还有昨夜疯狂影踪,不过眼底乌青稍显疲态,这亦常见,只要不出大事,上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含糊带过,以免招惹,教导官们过分复杂的联姻网。老实说,奈叶着实不喜,无论是上级态度,还是同僚行为。不知从何时起,教导队成员风流滥情已成标签。出轨率最高,离婚率最低,花天酒地,几乎已是人尽皆知,大凡提起教导队除却实力之外,最多便是风流韵事。什么时候开始,教导队变成这样,她不知道,从她加入教导队那刻开始乃至之前,这种流言从未停息。她并不喜这种惯例交际连同随之而来的放纵恣意,还记得,初初加入时她被其他部队称为异类,因为她从不参与任何交际活动,但也不是自傲,仅单纯不喜这般而已,教导队前辈对此并未多言,只是叹着气拍拍她的肩,现在,她眼睑微垂,自己活成了往日厌恶模样。
为什么?彼时,她很想问,前辈已有家室,为何还要外出猎艳,难道不该负责吗?现时,她已无力去问,她想,或许是她习惯了,毕竟她亦开始这种生活,不是吗?他们有足够资本去胡闹,高官们并不在乎他们怎般,无论做甚,只要不至离婚,那就无人问津,风流如何,只要这段婚姻存在,他们就一直同高官们捆绑。不觉得畸形吗?奈叶愣愣看着手上婚戒,明明自己抑郁不甘却又接受放纵,我们接受的仅仅是一纸婚约吗?奈叶嘴角扯出一个僵硬弧度,提笔,开启工作。
奈叶今晚没有回家,菲特习惯望望玄关,可下一刻便意识到,她现在并未身处她与奈叶的家中,而是位于自己家中。成婚时,她们从各自家中搬入那幢别墅,那是母亲送的,周围居民基本都是已婚教导官,母亲说这样对她们更方便。奈叶并未多言,眉间仅具淡漠,似乎她同同僚都是这般。菲特知道,教导官们不愿让自己被婚姻束缚,她可不止一次听说教导官们风花雪月,无论已婚还是未婚,唯独奈叶是例外。第一次,得知这个人,是从朋友口中,她以玩笑口吻介绍这位异类。难得正直,菲特记得朋友如此形容她,声色犬马绝缘体,似乎只有科研、战斗、任务才能让她提起兴趣。彼时她还不信,怎么可能,教导队会接受异类?那群人一向自傲,那个人这般作为又怎会与教导队其余人关系良好,在朋友口中那人同教导队其余人相处可是十分融洽。
直到见到那人,菲特才相信,传言非虚。她不得不承认,奈叶的确正派,在这个人身上,她看不见丝毫教导队特质,有的仅为节制到可怕的自律与近乎较真的坚韧。异类,纯粹的异类,菲特记得自己这般回复朋友问询。其实,她没说,她极喜欢那人,许是那人迟钝,她从未被发现,更大可能是对方根本就不知道她,她也未同任何人提起。那时,母亲告诉她,那人接受同她的婚约时,她欢喜极了,可她忽略了母亲眼底暗芒。转变发生于结婚后,奈叶开始参与教导官们的“休闲活动”,酒气混合陌生香水味,领口印有口红印更是司空见惯,奈叶夜不归宿,她也在逐渐习惯,曾经那个异类似乎只是镜花水月。除却每月必要几天,她与奈叶再无同房,她觉得,对奈叶来讲,这种事似乎与例行公事无异。菲特端起水杯,试图冲刷口腔苦涩,奈叶既然不愿又为何要答应呢?菲特不知道,她更不清楚为何自己会阻止母亲中断婚姻,选择继续尴尬。
工作完成,奈叶抬手关闭终端。同僚早早前往预定酒店,准备度过夜晚。她没有动作,捏捏眉心,眉眼间稍显疲态。她不想去,从始至终,觥筹交错、浓妆淡抹,甫一想到,腾地,她感到胃部一阵痉挛,拿过水杯,猛灌一气。她靠着椅背,久久没有动作。尽管想过这样根本不会引起哈拉温家注意,她还是想试试,她在赌,赌凭哈拉温家对菲特的珍视不会放任此种事情,而选择中断婚姻。只是她过分自信,哈拉温家至今没有反应,和同僚联姻高官一样。她曾问过同僚,既然不喜,何不拒绝?记忆中,对方苦笑,只留下一句,无法逃脱。仔细想来,教导队成员在成为教导官前,鲜有风流声名传出,一切节点仿佛与加入教导队死死焊接。起初只是表达,后来成了习惯,恍惚间,脑海中兀然浮现这句话,是谁说的,她颇为模糊。她揉揉头,目光下移,落于桌面。
菲特吗?她倒非厌恶。相反,她认为,她之所以没有公开违抗哈拉温家那位提督,原因便是她。最初见她是在一处庭院,她平素讨厌宴会氛围,每每遇到,总要寻个机会溜出。那夜庭院很美,很静,她正漫无目的行走,蓦然,披着清冷月辉,菲特径直映入眼帘。有那么瞬间晃神,她以为自己见到了辉夜姬,她还记得那夜风很和顺,景与人,令人舒心。往后,她时不时会关注菲特消息,她想,心之森搬入了位精灵。当哈拉温提督提出婚约时,她下意识拒绝,她很清楚,答应意味着什么,对象并非不能接受,到底,她想试试,即便赌上前程。
现实给了她很大一记耳光,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得进发,除去她。婚礼很成功,主宾尽欢,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场景,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形下举办。拒绝永远被归类螳臂当车,该来的还是要来,不管你用何种方式,它始终会出现,就像教导官们,哪怕他们私生活纵情荒唐,高官们依旧首选他们作为子女婚姻对象。根本就无力改变,她连稍稍推动的机会都没有,荒唐行事,换来的只是无视,任何举动都得不到回应,她厌极这种感觉,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同跳梁小丑别无二般,唯一不同,对方还有观众回应,而她从始至终都在唱独角戏。
为什么不选择离婚?她呆呆盯着菲特睡颜,对她来说,找到菲特并非难事,你很受伤对吗?是我不好,我不值得,眸光微暗,她坐在地上,衣冠齐整,你该有更精彩的人生、更美满的家庭,不是像现在被我囚禁,日日蹉跎。她眼中波光微漾,她承认自己过于自私,明明愿意同菲特成婚,却因过不去内心阻碍,认为屈辱,选择伤害,仗着不满肆意发泄。若她提出离婚,菲特会答应吧,她想,可她偏偏不愿开口,选择拖延持续磨折,她笃定,依菲特性格,不会提出离婚,她呢?借此安慰满足自身欲望,很卑劣,她抿抿唇,她在等,利用这个机会,离婚不能由她提出,既为私欲,亦为其他。
教导队希冀抽身的不止你一人,但到后来也就淡了,与其上演滑稽闹剧,不如想想怎么规划人生,记得婚礼那天,哈拉温提督冷冷道,对着她。无一例外,接受婚姻,教导官。可只有她,在婚礼当天身着正军服,只有遇到特大危机情况教导队才会穿着的军服,很自然,她引起哈拉温家不满,于是那位哈拉温提督,菲特的母亲,丢下这句威胁。她凭什么笃定自己会按他们规划走,她没有答话,干脆离去。她见得很多,这种高高在上,这种傲慢,无论在哪,怎么没有人反抗,她曾对朋友吐诉,换来是对方慌忙掩饰揭过,从此她不再提。思绪回归现实,她起身悄然离去。
站在酒店阳台眺望,远处,灯光明灭,模糊闪烁,月色昏暗,身后门内是教导官们的宴会。声音断续传入耳中,放在栏杆上的手骤然握紧,青筋横躺,她垂下眼睑,街道车水马龙,万分繁华,但她莫名升起萧瑟之感。淡了,就像哈拉温提督所言,他们,肆意恣睢,默默咽下不甘,可快乐舒意吗?她很想冲进去,问问他们,到底没有,何必自讨没趣,木已成舟,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更可怕的是漠然麻木。她有些恐惧,她觉得她也接近。
时日消磨,纵使不甘,倒也被推着向前。回家,依旧静默,全无变化,除了衔职不同。拜访教导队前辈,对方业已离婚,亦不在教导队供职,晚间会谈结束,对方向自己发出邀请,她挑眉,应邀前往,所见同教导官下班日常无异。当初前辈不是这样,她状似无心说道,对方在微楞后,丢出习惯二字,又接着同身畔佳人调笑。习惯,原本她以为这仅是教导队托词,现在倒真深刻入骨。
兀地,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又忆起前几日出差,与旧时教导队好友一同查看,对方语气同印象中哈拉温提督如出一辙,彼时,好友最是看不上那些高官。这是怎么了,是习惯?她可不记得,他们有这习惯。他们这些人包括自己当年接受的从来都不是一纸婚约,她看看手上婚戒,它仍在,光泽依旧,自己同菲特关系早已不像当年僵硬,时光荏苒,潜移默化,羁绊加深,她愈发胸闷,她摩挲着婚戒,起身离去。
兀然,身上一轻,当初那个异类,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