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画家与夫人(上)
画家走进这间酒吧时,钉在门上的铃铛叮当作响,所有人都停下手中动作侧身扭头去看。一张张漠然的脸皮下埋藏着异样的欣喜暗地里交流眼神旋即移开,动作之快险些令人怀疑他们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斥侯,名为兴奋的野兽在酒吧内到处乱窜搅得气氛愈加诡异波澜。
画家可不理这些,许是没觉察,又许是不在意,总之她照常地推开门、照常地走向吧台随意拉把椅子坐到吧台边、照常地丢下两枚硬币点杯麦芽酒举起酒杯小口啜饮。
相较于酒吧内大口咕咚的工人、农夫、铁匠,她这种喝法无疑太过斯文,像坐在某个贵族沙龙的大厅里喝咖啡。喝完后,约莫再过一刻,她就会从口袋中掏出枚银币,重新点杯麦芽酒然后加盘麦饼,这间酒馆还兼做饭店的活计,正经饭店是贵族老爷和商人的去处,他们这些底层人只能到这填饱肚子。
但画家却不像个底层人,除了她,酒馆没有人会用小刀把麦饼切成小块吃,也没有人会等咀嚼完麦饼再喝酒。他们都是直接抓起麦饼撕咬一大块嘴巴动几下吞进去,然后抄起杯子灌几口把饼咽下去,工作繁忙可没太多时间供给他们享受德墨忒尔的恩赐。可这不妨碍他们将画家用餐当作滑稽戏观赏。当年酒馆误入了位老学究,他完整观看全过程,等画家走后他拉着铁匠问那是哪家公子哥。
哈哈,公子哥?
话音未落,酒馆便哄堂大笑,就连那个一向耷拉着脸的胖侍女都笑得合不拢嘴。
有爵位的老爷、少爷怎么肯纡尊降贵到破烂酒馆?
一个农夫嘲笑老学究老眼昏花,错把鱼目当珍珠。
“那家伙要是贵族少爷,那我岂不是红衣主教?”
言毕,又是一阵笑,整个酒馆流动着欢快的空气。只有老学究气得脸涨得通红,胸膛急促起伏胡子也一弹一弹的,好玩极了。
“只有贵族人家的孩子才那么讲究。”
半晌,老学究才憋出一句。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如梦初醒,是啊,富贵人家出身的孩子才会连吃最下等的食物也温吞成那样。可他是哪家的呢?
谁都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出身怎样、处境如何,唯一知道的仅仅只有她是个画家,还是因为有次他来喝酒手上沾着颜料身后背着画板,除此之外便是彻彻底底的空白,比最穷的乞丐口袋还要空上几分。
但似乎他的出身也不怎么样。经过长久观察,老板佯装慎重地给出个结论,贵族家的少爷哪里吃得惯掺沙的麦饼喝得好发酸的麦芽酒,哪怕最穷的朗格都知道偶尔点盆炖肉犒赏自己,唯独他数年如一日的两杯麦酒加盘麦饼。时日久了,人们也渐渐把老学究的话当作笑话,留下的仅仅是对画家行事近乎看戏般的观赏。
“有个活,你要接吗?”
第一杯酒喝到一半,突然有人凑近画家神秘兮兮地低声问道。
微微蹙眉,澄澈剔透的紫眸飞速闪过抹浅浅的不悦,那句问话打断她的思绪,可她未说什么,略略嗯了声带点上扬的尾音弧度权当回答。
首都有位在内政厅供职的侯爵,听说祖上拥有皇室血统,他前些年娶了位妻子,据说恩爱非常。侯爵夫人出身于历史悠久的贵族门第,金发美人,懂得很多。可不知道为什么二人却始终未有子息,对此侯爵解释称,自己更喜欢同妻子独处,引得无数贵族夫人小姐羡艳不已。
近期与邻国持续数十年战争结束,两国和谈,侯爵作为国王委任的全权大使将前往边境参与谈判签订合约。临走前,侯爵想要带上幅夫人的画像,本来已经邀请好画家绘制完成,可到边境后,侯爵却改主意了。他写信给管家,要求管家找位画家住进他的宫殿替他记录下夫人的每日生活,酬金任由画家索要,唯一的要求是能洁身自好和侯爵夫人保持距离。
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关系混乱几乎路人皆知,老爷、少爷们拥有情妇,夫人小姐们寻找情夫,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作为其中一员,侯爵深知那些贵族行径,他并不在意自己的情妇和其他人有关系,甚至同时亲吻数位情夫,但他万分厌恶任何一个男人接近侯爵夫人,尽管在此之前,侯爵夫人身边仅有他一位亲近的男士。
“之前的画家都因为曾经和雇主共同接受阿芙洛狄忒的恩赐而被侯爵否决。”
戴兜帽的人语气平缓含着股刻意压低的深沉,然而内里的清脆还是泄露出她是女人的事实。
“我实在找不到合适人选。”
她叹叹气,画家未给她任何眼神,依旧慢悠悠地小口啜饮那杯劣质麦芽酒仿佛在品尝来自波尔多顶级酒庄的美酒,风度翩翩举止优雅,礼仪似乎是刻在她的灵魂上随着她的动作自然显露。
“只有你最合适。”
回答她的依旧是沉默,画家连头都没抬,直至杯中仅剩下一口的量她才放下酒杯稍稍掀起眼皮看看戴兜帽的女人。摸出枚银币随意递给酒保,很快一杯麦芽酒和一盘麦饼摆在她们之间,画家伸手拿起块麦饼,随后将酒和饼推到女人面前,转过身古井无波地望着女人。
在菜油似的昏黄灯光下,酒液和饼泛着层奇异色彩,那是与红酒和白面包迥然相异的光泽,总之令她毫无胃口。可在同画家对视几秒后,她还是认命般接过食物,说服自己吞下这些过分粗糙的食物。
“好了,疾风。”
见女人吃得眼尾发红,画家终于出声叫停。她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疾风,眼前人与记忆中别无二般,真令人怀念。
“介绍信给我。”
“你先和我回家,到时我带你侯爵宫殿。”
轻轻嗤笑声,好像听到天大的笑话,画家双手交叠置于小腹前习惯性地想要向后靠却扑了个空,酒馆吧台只有高脚板凳,身形一僵旋即恢复常态。
既然选择混迹于市井,那么她绝不会轻易回归,即便此前她步入宫殿府宅为达官贵人作画肖像,但那只是出于职业,身为画家没有什么比作画更令她痴迷,而上演于宫殿的一幕幕足以成为极佳素材供养创作。
“你回去过。”
极笃定的语气和神情,女人牢牢盯住画家,企图寻找出对方和印象里的贵族少女的相似之处,她失败了。必须承认,眼前这家伙把过去抛弃得彻底,清癯高挑,薄唇卷发,光洁尖锐的下颔线,还有丛髭须,衬得那脸愈发苍白。完全不像,她颓然地想,除了那双眼睛。
“你知道,父母兄姊答应我的条件是每月必须回去。”
可若画家不愿回家也没人能够逼她回去,唯一的解释仅有画家自己想回家。加坎公爵高町殿下有三个孩子,大儿子供职于军队担任国王的将军,二女儿在宫廷担任女官,而第三个孩子却像被人遗忘般鲜少出现于众人面前,以致于贵族们皆认为公爵不喜最小的孩子索性让其消失在公众视野。可事实恰恰相反,如果没有公爵的纵容,画家决计无法像现在这般混迹市井绘画,毕竟在贵族眼中这不符合身份。
“那姑且算作你接受委托的条件吧。”
冲疾风笑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画家伸出根手指晃了晃,灯光蓄在紫眸内熠熠生辉,像两颗紫罗兰,单凭这双眼睛足以令人疯狂。
“我可以选择不接受委托。”
闻言,疾风脸瞬间垮下去,“那边逼我很紧——”若非实在没有人选,她怎会来打扰友人,她比谁都清楚画家选择离家的原因。
话还未说完就被画家打断,“什么时候八神侯爵也需要折腰了?”
“我欠侯爵一个人情,求到我面前,我又能如何?”说着疾风撕下块麦饼塞到口里,含含糊糊道:“何况他都说动陛下替他求我找人,陛下的面子总要给的。”她是贵族圈子里出名的中介,尽管身份尊贵,但这种事总归难以拒绝。
“奈——”
名字说到一半,画家倏地敲敲桌子,旁边的蜡烛忽然半数熄灭,她的右脸瞬间为黑暗所吞噬,“斯帝恩,接受八神侯爵委托的画家名字。”至于奈叶,那是高町殿下幺女的名字,不是画家的。
橡木车轮碾过泥土道带起块块湿润泥块留下两条深深车辙,系在马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马蹄得得快速驶向侯爵位于城外的宫殿。鞭子在空中愉快地旋转半周清脆地抽在马屁股上,嘶鸣声掩盖马夫吹吹口哨,催促加速。
马车并不平稳,连带车厢内的奈叶一并摇摇晃晃,搁在另一侧装着绘画器具的大木箱差点撞破厢板,如果她没有伸手扶住的话。但光听到里面刮刀画笔碰撞木板的声音便已经令奈叶心疼,显然侯爵府的车夫并不擅长赶车,至少不擅长把握她喜欢的节奏。
终于马车跨过高耸的铁质大门驶入宫殿广场,这折磨很快就会结束。管家一早就等候侧门,他接到消息这位斯帝恩先生是八神侯爵的座上宾,权且不论消息真实与否,态度恭敬些总归是好的,免得把人气走。
希望这是最后一个,望着逐渐在视野内放大的马车,管家默默想着腰身挺得愈发直起来,他比疾风更迫切地想要找到符合主人要求的画家,天知道过去两月他经历怎样的困苦。
绝大多数自荐的画家抱有与侯爵夫人春风一度的想法前来应召,而那剩下的家伙虽不敢生出亵渎想法可技艺着实差劲了些,就连他都看不上,更别说精通艺术擅长鉴赏的侯爵。
“琼恩阁下。”轻轻巧巧跳下马车踏板,奈叶摘下帽子微微欠身朝管家问好,“这是八神侯爵给您的信。”说着她从怀里取出个白色信封递给管家。
拆开信,一目十行地阅览,疾风极尽赞美之词整篇洋溢着激情与夸耀,管家收好信,满意地冲奈叶道:“斯帝恩先生请和我来,我带您参观宫殿。”
“不用了,如果可以我想现在就替女侯爵作画。”奈叶面色颇为寡淡,她对参观宫殿毫无兴趣,千篇一律,她只想尽快完成这次委托然后前往中部大区,听说那将举办狂欢节。
管家没能拗过画家,只得向画家说明实情,夫人不想见他。在连续作为多个画家模特后,夫人厌倦了充当模特的无趣生活,正准备写信侯爵让他放弃。
“请让我和女侯爵见面,如果她不愿意,那请允许我拒绝此次 委托。”此刻奈叶身上才依稀显现出过去的影子,斯帝恩可不会提出这种要求,只有以直面迎击为家族铭言的高町家中人才这么毫无顾及。
她还是没能见到女侯爵也没能拒绝委托,出于无奈,她只得在宫殿东侧选择一个房间作为自己的临时落脚点。房间是专门为前来应聘的画家所准备的,客厅宽敞明亮,采光极好适合绘画,四周墙壁赶趟般挂着诸多画作,是此前数任画家的遗产,唯有几幅是原住民。
壁炉内木柴熊熊燃烧,噼噼啪啪往外迸射火星,奈叶走近壁炉手里还端着盏灯,半截蜡烛趴在上面有气无力地发着光亮,好像随时都会熄灭。忽地,目光被旁边的长方状物体所吸引,脚步一转,物什上盖着块白布,她半蹲下身伸手去扯白布。
是幅肖像油画,看样子创作者并没有完成它,因为最重要的面部模糊不清,但依旧能够感受到对方长相卓越。画得是个穿宝蓝色裙子的金发女人,微弱的火苗随风跳动照在那双紫眸中,衬得那对眸愈加幽暗。她细细端详着这幅画,企图看出些什么,最后却只发出声嗤笑。
翌日下午管家琼恩敲响房门告知画家女侯爵同意见她时,奈叶正在清洗画笔调配颜料。传达完女主人吩咐后,琼恩未作过多停留寒暄便转身离去,他并未在意那堆壁炉旁边的灰烬也未在意原本靠在墙角的画在哪里。
宫殿东侧二楼,自楼梯上从左数第十三个房间,在尽头,走廊两旁每隔几米便有幅厄洛斯的肖像,形态各异,但唯独每幅画中厄洛斯皆手持弓箭拉开弓弦似乎在瞄准意欲用金箭击中来人。
敲了三声,没有回应,眉心浅浅地划出道痕迹,饶是去最傲慢的道格拉斯公爵家绘画,对方也未出现这种情况。于心底默数十个数,她握住把手,门没锁轻易就能推开,简单得不像话。
抬步走进房间,目光不着痕迹地环顾打量四周环境,偌大的房间竟连一个侍女都没有,空荡荡的唯有家具、雕像以及摆在桌子上茶点显示这里有人居住的事实。略略垂眸抿抿唇,细微的响声藏在风中隐隐约约地流入耳边,显然画家很擅长捉迷藏。若有所思地端详面前虚掩着的雕花大门,水声更大了,是内置喷泉吗?还是室内花园?侯爵宫殿布局未免有些怪异。
水声哗拉,精致的窗户半敞着,风大咧咧地溜进房间,随手捞起白色纱帘披在身上跳起不知名的舞蹈,滴入水中的精油被热气一蒸顿时香气氤氲整间浴房,烫得人直眯双眼。鞋跟落地的声音响得突兀。正掬起捧水望向窗外风景的夫人,面露惊怒瞪着眼前这位冒失的不速之客。谁如此大胆竟在她沐浴时闯入?她张口意欲训斥,却在看清来人时改变主意。
“我——,抱歉,夫人。”
瞳孔陡然放大,进门前的疑惑于此时悉数得到解答,画家脸涨得通红嗑嗑绊绊舌头打结般吐出句,,她急忙转过身抬步就想往外走。
“站住。”
向后一仰,透过袅袅水汽,夫人似笑非笑地靠在浴桶上,“过来替我沐浴。”
“我不是您的侍女。”
“那我就只好叫来琼恩,届时会如何?我想,斯帝恩阁下比我清楚。”
听到这话,奈叶脸色当场冷下去,紫眸沉得可怖,本就薄的唇更是抿成一线。她依旧背对夫人,没有动作,不曾转身不曾抬步只静静地立在原处像尊雕像。
夫人也不恼,悠闲地掬捧清水淋在肩头,耐心十足,她很清楚画家最终还是会按她说得做,毕竟对方高傲守礼是出了名的,名誉这东西一旦被人撬开道裂纹便再难复原。
画家走到她面前时,夫人刚好掬起第四捧热水。歪歪头,她笑望着奈叶,眼角略勾带点点红晕,语调微微上扬,像只午后尚未睡醒慵懒晒太阳的波斯猫。
“您就打算这样看着我沐浴吗?”
“夫人想让我怎么做?”
身前忽然投下片阴影,奈叶俯下身子,双手撑在桶沿两边。冷峻的目光干净剔透未带丝毫感情,视线淡淡掠过水面,泛起细微涟漪一圈圈地在花瓣旁漾开。
必须承认女侯爵不负帝国美人称号。鼻梁高挺宛若希腊雕像,红唇嫣然弧度饱满犹似富含汁液的葡萄,上唇中央还嵌着颗宝珠似在无声邀约,最妙的是那对红宝石,潋滟波光潾潾,正蓄着池春水幽幽倒映画家身形。纤长脆弱的天鹅颈在室外光线照射下近乎透明依稀可见青蓝色的脉络,不由令她想起公爵宫殿自己房中的那支青花,一颗水珠折射七彩光芒挂于白壁缓缓滑落,没入沟壑,很快消失在浮满花瓣的水面。
难怪引得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喉头轻滚,猛然加重的呼吸带着铺天盖地的灼热直直打在夫人脸上,引得夫人眸内酒色愈浓,春情盈盈。
“我并不介意您继续看下去。”
略带挑逗的声音轻轻巧巧地将奈叶从思绪中拉回,夫人扬扬眉,似乎很满意见到画家这幅模样,“可惜您再望下去,这水就要凉了。”莹白的掌心卧着捧水,她稍倾斜水便成银线回归,徒留红色玫瑰花瓣孤伶伶地在掌中盛开。
“夫——”
“菲特。”
奈叶话还未说完就被侯爵夫人打断,夫人轻笑声将花瓣丢回水中,“我的名字。听说斯帝恩阁下的声音有魔力,能让平平无奇的名字听起来令人舒心。不知道我今日是否有荣幸体验一番?”
“要加水了。”
直起身子,奈叶神色寡淡端起水壶,银白的水线从壶口倾泻而出转瞬隐入桶内与原有的水混在一处。她力道掌握得极好,只激起细小水花,白色壶底越翘越高直至最后一滴水珠落下,恰好滴于夫人突然朝前摊开的掌心。盯着那颗水珠看了大概几秒,奈叶忽然鬼使神差地伸手水珠勾到自己指尖。
又是这个梦。
猛然从床上坐起,奈叶大口喘着气,额头满是晶莹。明明已经濒临入秋天气转凉,可她偏生热出满身汗水,抬手拭去汗水随手一甩,掀被下床。嗤地声,一点火苗亮在黑暗中,点燃壁炉,她拿出画板和炭笔,想着画些什么,以往她总会用这个方法平复情绪。
可,怔怔盯住亚麻布上的身影,呼吸逐渐急促加重,噼啪,燃烧的木柴迸起几颗火星溅到炉外把画布灼出几个黑色小洞,她却没心思管画布。脑海里乱糟糟的,思绪纷乱。
诱人迷醉的香气,氤氲朦胧的水雾,玫瑰色的肌肤,酒红色的剪水明眸,含住指尖的红唇,吮吸水珠的舌,略带粗糙却引人悸动的触感,隔着指腹的薄茧都能感受到那股温热,何况还是最为敏感的指尖?壁炉内橘红色火焰静默跃动,衬得紫眸愈加深邃幽暗,木柴渐渐炭化缠上红红的烙纹。啪嗒,炭笔应声断裂,抿抿唇,她瞅了眼手中断成两截的笔,手腕翻转将笔丢到壁炉里。拿起画,犹豫阵,到底没有投入火中,小心地把画叠成几叠。
升腾的水气弥漫于整间浴室,烫而朦胧,灼得画家眼睛颇为不适,不知是受不得这水雾还是蒸不得那热气,本就狭长的眼尾勾上抹艳红,红洇洇的,像被水晕染开的胭脂。
而夫人依旧在沐浴,唯一的区别是浮上水面的花辨由玫瑰变为蓝紫色迷迭香,晶莹水珠挂在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微微折射七彩光芒。
“您难道不觉得我们见面的地点过于私密吗?”
“我说过,斯帝恩阁下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对奈叶问话不置可否,菲特掬起捧淋于身上,她轻笑道:“何况这时间是您自己主动选择的。”
“女侯爵传唤,我若拒绝或拖延未免太过失礼。”
听出对方语气中的调笑,奈叶眉心浅浅划过道痕迹。弥漫于空气内迷迭花香似乎更浓了,伴随灼热水气逐渐填满入侵每个角落附着于每粒尘埃。还真是无孔不入,她暗中轻嗤,只问女侯爵自己何时能开始绘画。
侯爵给寄出用以审核初稿的期限将近,纵使内心对桩委托颇为厌烦排斥,可画家仍希望做好,至少要保全疾风名声,毕竟自己是疾风推荐的,出了问题,没人会怪罪一个无足轻重的画家,但却会问责于那个推荐的中介。这点她清楚,侯爵更清楚。在寄出画作正式定下委托前,她不会离开,更不会允许有丝毫桃色绯闻传出,对此双方心知肚明。
可那又能代表什么?对桩委托于她而言,坚持也好、放弃也罢从来都只在她自己选择而已,其他的,又何必去顾及呢?
摇摇头,菲特笑盈盈地望着奈叶,慵懒地靠着浴桶说了句你不会,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看一个孩子无力挣扎。
“要是那样,你就不会答应疾风,更不会到侯爵宫殿。”
“穷画家总要吃饭。”双手抱臂,目光轻轻拂过夫人淡粉色的面颊,奈叶略带嘲弄的声音在室内响起。那幅被她叠好随手塞到怀里的线稿在胸口处发着烫,悄然提醒她逝去的几个夜晚,不断闪回出现的画面。喉头感到些许干涩,稍稍滚动吞咽,她企图将这莫名情绪从脑中抛出却愈加清晰起来,不,还添上了新内容,迷迭香的气息。
“可您的举止却更像个贵族。”
或者根本就是,盈满春水双眸静静注视着同她拉开距离奈叶,菲特漫不经心地从其他贵族那里听来的传闻——画家斯帝恩是某个大贵族的私生子,否则又怎会没有姓氏而举止优雅呢?但她想事实恐怕比传闻更有趣,能让疾风在信里反复恳求关照的人,身份又真的只是个穷画家吗?何况,这长相令她备感熟悉,总觉得在哪见过似的。
是在哪里见过呢?素有过目不忘美誉的侯爵夫人头一次为记忆模糊而烦恼,歪歪头,她丝毫不掩饰自己对画家的观察,身形单薄脸部白皙线条柔和得像个女孩,可偏偏那撮卧于鼻下的棕色小髭明明白白告诉她,眼前人和那些前来应征的画家没什么区别。
“走近些,你离我有点远。”她温声道,眼底流淌着不知名的情绪,贵族喜欢剃须上唇下颔总保持光洁而那些画家为显示自己才能常常蓄有浓密的胡子,而唯独斯帝恩像个异类,没有胡须的地方干净得过分丝毫不见青灰底色倒显得那一小撮胡髭愈加显眼突兀起来,刻意至极。
尚带湿意的指尖抚过面颊,幽幽花香飘入鼻腔,奈叶愣在原处任由夫人抚摸。首先是额角,再是眉尾,紧接着是鼻梁,指尖像挑块奶酪般点点鼻尖,很快又转移战场点在唇珠上。淡色的唇比最柔软的蛋糕还要软上几分,很快陷下去印出个小窝,包着夫人指尖温热而绵软。
奈叶僵在原处没有动作,她站在桶边,夫人正躺在桶内伸手抚她,只要自己稍稍低头躲避便能览尽风光,而若是昂首只怕那指尖就要顺势往下抚到颈部。浮于水面的花瓣根本无法起到任何遮挡作用反倒因其犹抱琵琶半遮面而更令人遐想。静,极静,静到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宛若擂鼓的心跳,听到水珠从菲特手臂滚落入水的嘀嗒声,听到蓝紫色带有迷迭香气味的空气于浴室流动弥漫。眼前的景色忽然变幻,她置于自己房间,旁边是熊熊燃烧的火炉,火苗不断跃动映于紫眸眸底平添几分诡异。
炭笔沙沙作响在棕黄色亚麻画布上来回奔走,几个回合便勾勒出个窈窕倩影,是侯爵夫人, 她没有继续作画,再修改继续就该着色了。
光滑细腻的指腹缓缓摩挲红唇,为其增添几分水润色泽,菲特眼尾微勾,一双眸子盈满春意。画家唇极软,不由令夫人再度疑心起眼前人身份,男子的唇怎会这般软,软到比上好锦缎还要绵柔。唯一美中不足的似乎只有微微扎手的小髭,和柔软的唇形成鲜明对比。
“你的胡子扎到我了。”
一句轻笑将奈叶拉回现实,此刻她方才发觉自己和夫人之间极近,近到只对方起身,二人便能鼻尖相碰。她当即就想后退,奈何菲特动作比她更快。哗啦的出水声带起大片水花,菲特猛然从浴桶起身,双臂环抱奈叶后颈,整个人挂贴于奈叶身上,鼻尖相触气息相缠。许是秋老虎来临天气复归炎热,又许是单纯出于习惯,奈叶来见菲特时仅穿了件衬衫,没加马甲更别提外套。大颗的水珠自菲特身上滚落砸向那件白色薄质衬衫,水色于衬衫上蔓延开来,将胸前濡湿大片,隐隐显现内里轮廓。
她想后退,可若她一退,现在挂在她身上的女侯爵就会跌回浴桶,对方不是她,有应对能力,骤然失去依靠跌回桶内定然受伤,可不退,这距离太近了,她甚至可以数清夫人眼睫根数,室内逐渐加高的温度蒸得她眼前一片迷离。胸前被水浸湿的布料在二人体温的作用下渐渐蒸发,带起股闷热烦躁,从迈入浴室便若隐若现抓不住踪迹的辣薄荷味陡然浓郁起来,非但未使她冷静下来,反而更刺激神经,不用细观,她即刻就能拿起画笔勾勒夫人身形。这对她不难,她害怕闭眸,只惧那让感官更为精准。
她并非不知人事的孩子,她很清楚这距离意味着什么,身形僵硬像尊雕像,可又能怎样?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她想自己应该推开夫人,可莫名的,在瞟到绘有长着弯曲羊角的潘时,她放弃了,选择静静地立在原处。
红,晶莹的红,她只觉自己溺在汪酒泉里,迷醉、沉湎于酒香无法自拔。身子一阵发抖,有条滑腻无鳞片的小蛇趁她不备钻入口腔,来不及阻止,她近乎颓败地放任那条蛇胡作非为,搅得天翻地覆,而后投身离去。左手大拇指指腹轻抚光洁面颊,菲特挺起身加紧环抱奈叶的力道,拉近距离直至亲密无间,明明水中的她才该处于劣势,可偏生她如同亚历山大般掌握局势建立帝国。右手也不得闲,揪住揉捏奈叶耳垂。从耳根处迅速烧起团火,像烧制瓷器时被烤得红彤彤的白瓷,灼得那酒红愈深。
如果阿芙洛狄忒真存在,那她和安塞喀斯见面时又是否是这般场景,奈叶恍恍惚惚地想,忽地唇上一痛,反应过来却发现那丛小须已经消失。
“果然是贴上的。”
夫人的轻笑声飞过耳畔,挠起阵阵轻颤。话语间,她又凑近奈叶,指甲微微剐蹭奈叶脸庞,酒红色的眸底绽开朵朵罂粟,妖冶而引人迷醉。那桶里水本该冷掉,可奈叶却觉得水温攀升,眼前再度朦胧起来把她整个人都蒸得红汁汁的,背后汗干了一茬又一茬,心跳猛然加快,说不上是因用于伪装的胡子被揭掉抑或是其他原因。
如丝般的眼神缠着她,带着媚意同花香,勾住她令她无法逃脱无法动弹。奈叶张张口出声时才发现声音已经低沉喑哑得和熬煮数日几乎干涸变黑的糖锅内的糖没有丝毫分别,粘稠而暗沉,“那又如何?”
回答她的是声近乎是从喉间深处逸出的轻哼,菲特饶有兴味地打量画家,紫眸已不复往日澄澈清明,暗紫结在眸底沉于瞳心,晶莹凝在鼻尖。抚摸画家面颊的动作逐渐放慢,她喉头微滚,酒红色浓得令人心惊,她捧住奈叶脸,站直身子再度凑了上去,亲吻那已经被她染得水润亮泽的唇。相互交缠的气息愈加灼热,唇瓣厮磨间纤长的的手指不自觉插入棕色发丝,她将画家头扣低使之更加贴近自己。打在脸上的气息逐渐加重,手指悄然揪紧,菲特手突然往下移动,她想抚画家后颈,怎料眼前却垂下几缕长发。棕发如瀑悉数脱离发套禁锢滑落垂在背后。
主动拉开距离,闪亮的银丝维持着脆弱联系,二人都在喘气,不过奈叶的要更紊乱些。她怔怔地盯住菲特,双眸润泽蓄两汪春水泛着粼粼波光,潋滟明艳,两颊俱是春意傅着两团粉嫩。张张口,她想说些什么,却于对上菲特目光的瞬间,从耳根烧到脖颈。衬衫早已湿得彻底,聊胜于无,只瞟一眼便能清楚看出内在轮廓。及腰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身后,衬得她愈加娇俏起来。
“现在我是该称呼您为斯帝恩阁下,还是——”
菲特刻意拉长单调,她手依旧绕在奈叶颈后,饱满圆润的胸脯缓缓压抵于画家胸前,“奈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