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1.2
1.2
我记忆中对妈妈的最初印象来自于姥姥和姨妈的描述,在她们的描述里,妈妈温柔善良、体贴可亲、腼腆羞涩可站到舞台时却耀眼夺目。她很爱我但因为工作原因总是显得十分忙碌,有时对我来讲仅仅是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和寻常小孩不同,我似乎天性沉稳,称句早熟也不为过,按姨妈的表述,别人叨着奶嘴玩积木打架哭闹流口水,我拿着书阅读抱臂端坐冷脸观。因此其他孩子或许会因为妈妈的缺席而哭闹,但我不会,我只会在妈妈满面歉意向我解释今晚有彩排或演出时反过来安慰妈妈这没什么。
是的,这没什么。
在我看来,那是母亲的工作抑或者说爱好,作为女儿的我毫无理由去阻止她去从事经营自己热爱的歌剧事业,即便我常常为此感到寂寞。我无法选择父母,而妈妈待我又是极好,事实上,只要有时间她总是陪伴我,哪怕手里还拿着的演出曲谱。何况与我那毫无艺术细胞至今听歌剧仍要打嗑睡的母亲奈叶相比,我对音乐艺术的喜爱和妈妈无异。我能够毫无负担地向全世界宣布,自己最初的艺术启蒙来源于菲特妈妈。
所以童年的我完全没有自己缺少了什么的自觉。幼儿园组织亲子活动,有同学家爸爸妈妈全部到场。妈妈看到那一幕总会紧紧抱我的双臂,仿佛这样便能给予我抑或者是她双倍的安慰。
“请原谅我。”
我至今都记得菲特妈妈那双会说话的美目含着怎样的歉意与苦涩,很难想象那般温和轻柔的嗓音是怎么爆发出震撼全剧场的高昂咏叹调,简直令人惊奇。以致于那时我常常怀疑菲特妈妈喉咙里藏了什么开关,按下按钮便能使声音响彻全场,当然现在我明白掌握适当技巧通过共鸣并不难达到那种效果,对这位顶尖女高音来讲。
“让你只有妈妈来参与亲子活动。”
说这话时,她无比愧疚自责。我忘不了当菲特妈妈听到我说可有姥姥姨妈陪我们参加我很幸福的时候她眼中骤然绽放的华光,正因这抹华光令我愈加怨恨起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
如果父亲真的爱妈妈就不应该彻底地消失在我们的生活里,无数次午夜梦回妈妈总替我掖好被子然后坐在床边抚着我的发顶轻轻叹气。是为没能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庭而叹息还是为自己离异独自生活而感慨,我想两者兼而有之,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为菲特妈妈打抱不平。
美由希姑姑曾半开玩笑地说我最疼妈妈,如果要我在奈叶母亲与菲特妈妈之间二选一,我肯定选择菲特妈妈。对这点我深以为然且引以为傲,虽然奈叶母亲并不怎么喜欢我这种决绝,可她亦无法作出任何指责,因为这种性格正遗传自她。相较于在政坛摸爬滚打多年擅长含糊其辞的多数政客,奈叶母亲立场永远鲜明,鲜明到甚至有好事者调侃为高町主义。
长久以来,其实也就是五岁以前,我脑海里父亲的形象永远缺失且充满阴霾,在我看来,是他抛弃了菲特妈妈,是他放弃了我们这个家,是他让菲特妈妈在工作之余还要担心内疚自己没能给女儿足够稳固的生活。那时的我甚至还在脑补出一折负心汉和痴情女的大戏以此来解释。
菲特妈妈并不缺少追求者,同剧院合作的演员、欣赏歌剧演出的粉丝、相识合作的指挥或作曲家等等,几乎涵盖各行各业。妈妈确实足够资本引得众多追求者寤寐思服转辗反侧,容貌姣好昳丽、气质出众优雅、身材卓越绰约,单就外形条件而言便足令他人难以望其项背,可这些人妈妈通通拒绝。
我曾告诉她不必顾及我,要主动寻找自己的幸福,菲特妈妈只是轻轻哼唱起变奏小调,那是蝴蝶夫人中的一段。而我也就明白那些人在她眼中只是山鸟先生,至于她的丈夫平克顿还不知在何处逍遥——事实本应是这样的。然而现实告诉我一切并非如此,我的母亲奈叶绝非平克顿,我的妈妈菲特更不是因被抛弃而绝望自杀的蝴蝶夫人。
我清晰地记得与母亲奈叶初见时的场景。按她的话来讲,当见到我时,她瞬间明白了一切。那天她依旧是被迫陪同师兄母亲欣赏歌剧,彼时已经成功竞选成为州长的她本可以拒绝却鬼使神差地答应,所幸她选择答应,否则估计她与菲特妈妈真的要迎来Bad End。
自从当年由奈叶母亲陪同之后,那位华裔老太太似乎爱上了我母亲作陪共同前往剧院欣赏歌剧的日子。对此,奈叶母亲曾满脸无奈地解释,因为她是唯一安安静静地在旁边坐着听完全程的人,除她之外的所有人包括师兄都是看到一半呼呼大睡,还好,她们预订的是包厢,不然我估计她们保准被投诉。但菲特妈妈却告诉我,奈叶母亲只是所谓的贵族风度作祟,否则她肯定也会那般。
按理讲,对于已经成为州长的奈叶母亲,老太太应该再无理由指名要求才对,偏生老太太提出了一个任何人包括母亲都无法反驳的理由——听歌剧的人会对母亲仕途有所帮助,毕竟和音乐剧相比歌剧实在小众且贵族范十足。
可这对奈叶母亲来讲并不算什么,只要她不想做的事情就没人能逼她做,除了菲特妈妈,她拿菲特妈妈一向没办法,只要菲特那双炯炯有神脉脉含情的双眸望着她,哪怕一言不发,奈叶母亲绝对会缴械投降。但老太太不是菲特妈妈,所以那句拒绝奈叶母亲可以轻易地说出口,如果她没瞟到《蝴蝶夫人》几个字的话。
之前也提到过,我的妈妈和母亲初次见面时,菲特妈妈主演的歌剧就是《蝴蝶夫人》,八成是剧名令她触字生情,想起菲特妈妈才答应老太太。
令她惊喜的是,那场演出的主演是菲特妈妈——她曾经的妻子现在仍想念的人。但这不足以令她下定决定到后台寻找自己前妻,毕竟当年被甩的人是她——提出离婚的是我的妈妈菲特——这令她如何拉得下脸面去找菲特妈妈。何况州长身后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万一出现负面新闻,她必然要被弹劾,权衡之下,最佳选择只有静静坐在包厢看完表演。
真正令她下定决心到后台找菲特妈妈的原因是我。那天姥姥与姨妈都飞往欧洲进行为期三月的学术访问交流,不放心将我交给保姆照料的菲特妈妈遂把我接到身边亲自照顾。自然也在演出时带上我,本想让她的经纪人莎莉小姐在后台帮忙照看我,不承想饰演蝴蝶夫人儿子的小演员突发疾病无法参与演出,而现场找人顶替已经来不及,无奈之下菲特妈妈只能允许我作为小演员上台演出。
看到我的瞬间,奈叶母亲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了,她发现那个站在她前妻旁边被她拉着的小男孩像极了她的前妻,简直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难道菲特已经再婚?我想,奈叶母亲当时一定是这么想的。可惜我只猜对一半。再婚猜测仅仅在奈叶母亲脑海里划过留下道这不大不小却极易吹散的烟迹,旋即她就敏锐地意识到台上的孩子同她有着某种神圣的不可分割的联系——血脉亲情,就这般近乎荒谬地她打通一切关卡瞬间明白前因后果,并当机立断地请求老太太带自己前往后台。
莎莉小姐说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遇到我的母亲奈叶的场景。堪称史诗级尴尬现场,对于这位新上任的学者型州长,她一视同仁地将之视为和以往达官显贵别无二般的“追求者”,下意识地义正辞严地驳回奈叶母亲提出的见面请求,并明褒暗讽地拒绝奈叶母亲想要包养菲特妈妈的想法——她以为这位州长想玩类似娱乐圈包养明星的把戏,最后还不忘巧妙地威胁奈叶母亲注意舆论影响。
最后可想而知,当她看到菲特妈妈主动朝奈叶母亲问好以及听到老太太调侃小夫妻还玩情趣之类的话时的崩溃程度。像喷发到一半却因下雨而凝固的火山岩浆,奈叶母亲曾这般形象莎莉小姐那时的面部表情。
这里顺带提一下,她们的婚姻,在众人眼中菲特妈妈婚姻前十二年都处于隐婚状态,直至第十五年补办婚礼才对外公布,实际情况却是她们在第六年协议离婚,菲特妈妈在第七年正式离婚并生下我,第十二年她们重逢,第十五年她们复婚。根本不像外界猜测的那样,籍籍无名的年轻讲师与声名显著的女高音相遇并相爱结婚,出于自卑和为妻子考虑,讲师提出隐瞒婚姻并立誓等出人头地时向世界公布与妻子的婚姻。那只是众人臆想出的童话故事,真相非常简单,简单到当时仅仅是因为菲特妈妈太忙没有时间举办婚礼而奈叶妈妈讨厌麻烦不想举办婚礼而已。
至于为什么接下来决定举办婚礼,奈叶母亲解释称是因为不想让菲特妈妈有遗憾,可在我看来,原因是在于莎莉小姐在重逢那晚的话触动她敏感的神经而已。不过想来,菲特妈妈始终是爱着奈叶母亲的,否则她又怎么同意奈叶母亲到我们家并使她自己第二天因喉咙问题被迫取消演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