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1】下
【1】续
我望望菲特,她的脸上浮现出奇异的灰败与颓然,她怔怔地盯着书页发呆。
“艾尔芙,把木炭从火边稍微移开些吧。”眼神牢牢盯住木柴仿佛那就是她自己,良久沉默后,她开口打破寂静对我说道:“别让它烧得太旺,白白燃尽自己。”
“可现在还不到那个时候。”我疑惑道,屋子虽然暖和,但如果移开木柴就会瞬间回归冰点陷入寒冷,这点菲特也应该知道。
“那就不移吧。”垂下头,菲特想扬起唇角却几度无法成行,最后她只能无奈地放弃,又怔怔地盯住木柴发愣。
“音乐能振奋人心,它是件神奇的事物,多么伟大的发明。”
火焰静静在炉膛内跃动摇曳,军官右手插兜左手指尖抚过木质琴盖。谢天谢地这次她终于没再说关于天空海洋之类的混话,那些话令我迷惑让菲特忧伤,真不明白素来体贴的她怎么在这件事上就没有理解菲特呢?抑或者她知晓却装作糊涂,我想后一种可能性更大,因为她说那些话时,目光始终落在菲特身上,而菲特总在她发表感言问安后举止奇怪。我厌恶极她们俩这种打哑谜的行为,不是为无法加入,而是为着菲特听懂却表现颓然。军官给她带来许多改变,她面上逐渐有了笑容,又逐渐在军官那些话下消失。
但至少现在提及音乐时,菲特没有露出那种神情,也使得我们暂时能够和平共处。
“它能告诉听者一切,真的很神奇,明明只是一个个音符组成的曲子,却拥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它超出肉体范围直击灵魂,这是种精神范畴,可正是这种区域令我们能够通过它体察人心。我不懂音乐也不知道如何弹琴,可我两个朋友会。”说着她转过身直视我们,我猜她肯定想起她初来那天菲特弹琴时的场景,然而她提及这又有何用意呢?菲特不会给她弹琴,事实上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碰过这架钢琴,这是她头一次违背普蕾茜亚与莉妮丝要求,她们曾经殷切期待听到菲特弹奏,特别是在艾丽希娅过世后,这琴声是唯一能够令普蕾茜亚露出笑容的事物,也是菲特最为开心放松的时刻,因此在普蕾茜亚离世之前曾拉着菲特手叮嘱她每天练琴。
“不过她们擅长的不是钢琴,而是小提琴。她们非常有趣,也常常利用琴声对话,这种时候我总在旁边聆听。”语气温柔缱绻,紫罗兰流露情丝,倒令我想起莉妮丝说过的薰衣草,虽然我没见过但我猜或许就是这种颜色,她真的有对非常漂亮的眼睛,然而我也害怕这种眼睛,因为它们太真诚,我总怀疑菲特已经被这对诚挚热情俘获。
“音乐的本色应该是随感情而定,朋友经常和我说音乐是有颜色的,五彩斑斓富于幻想或温暖亮色积极欢快或冷淡暗色消沉忧郁,但我却觉得最底层的颜色应该是白色,它能打上任何色彩融合各种颜色,有多种解释。然而最值得注意的应该是白色,它自带种温暖愉悦,哪怕外表包裹再多苦涩底色总归积极,多些欢快也没关系,阴天总会过去。”说完这话,她的声音骤然低沉下去,她以近乎呢喃的声音缓缓肯定自己,“是的,没错,总会过去。”银河点缀紫色星空,菲特抬眸与她对视,我突然升出几分忧虑,生怕菲特会被吸入那片深邃,所幸我的主人及时收回目光埋头看书。
如同长篇抒情乐的感言还在继续发表,清亮干净的声音弥漫整个房间挤占满每个角落未留丝毫空余,使空气中任何一粒灰尘都呈现出饱和状态,这段时间她与我们的对话愈发深入,从她的对话中我逐渐拼凑出她的形象,但有一件事,是她始终没有在我们面前提及的,关于战争,与那些贝尔卡人表现不同,她在我们面前永远表现得审慎且冷静,措辞永远小心翼翼,声音永远快速含糊,许是彼此双方都心知肚明,她因何而来,我们因何而沉默。
“得益于那段时光,我对音乐鉴赏水平大幅提升,能听懂她们隐藏在音乐之下的嬉笑怒骂、喜怒哀乐,可在别人身上就又不行了,我能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却无法知晓对方具体说些什么。困囿于音乐外衣之下的感情想抓住它们很难,我至今都没有找到一个好的方法去感触去理解去领悟。因此也被朋友玩笑为靠默契听音,这没什么不好,我想,每个人的音乐都去理解,未免太强人所难,何况苍鹰没必要了解所有音乐,它只需要听懂天空怒吼即可,就像天空听懂大海沉默。”
再度听她提及大海与天空时,我急忙望向菲特,出乎我意料的是她表现出的不再是原来表情,而是一种更深沉更隐晦的感情在赤色海洋中涌动,书静静地摊在她膝头未曾翻动过一页,落于书页边缘的手指微微蜷卷纸张,这种事时常发生,当她写字时则是笔尖落于纸张上洇染出大滩墨迹。
“然而到来这里,则令我的想法产生些许改变。我想并不止仅靠默契听懂,而可能是靠共鸣,一种灵魂深处的共鸣。”她伸出手像要握住什么似的攥住,两道灼热火焰从她双眸中迸射而出直直投向菲特,如果再炙热一点,我毫不怀疑菲特会融化在内,昂起头以一种非常骄傲的姿态,她继续发表宣言,“若说我和朋友还只是默契,但那时我只能用命中注定来形容,我不信这些,可在这件事上我想相信,柏拉图说宙斯因为愤慨于人类欢足,将人劈成两半,人一生都在求索自己的缺失,不是在寻找就是在准备寻找的路上,两个互补灵魂相遇,她们合二为一才会完整。”
哪怕这一百二十多天持续听军官发表感想,我仍旧无法从中把握她的想法,她的下一句话永远教你琢磨不透,谜一样的话题转换,毫无规律的开启对话。在这片了无回应的沉默中,她是最为泰然自若的,用着她清朗的声音驱散一切黏稠空气,而菲特是最为张惶失措的,佯装平静的外表下有着能够颠覆一切的颤动,前者也使我稍感轻松,而后者则令我微觉沉重,上一刻我还在为自己喘了口气而庆幸时,下一秒我就开始为菲特陷入纠结而苦闷,两种感觉快把我撕裂开,可我想她们两个也觉察到,却默契地同时选择忽略,军官执著持之以恒地来到客厅持起语言的武器,菲特顽固坚持不懈地坐在在客厅构筑沉默的碉堡,隐藏在沉默之下的汹涌是为我所无法想象的,因为我也不知道这因何而起,只能选择待在客厅充当护城河。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用着我所不知道的那天她介绍自己名字的古怪腔调吟诵,随后又替我们解释意思,“这句总结柏拉图正正好。”
唇角扬起抹弧度,她面上满是笑意神情真挚而诚恳,她吐字颇为缓慢甚至有些精雕细琢,“但不是每次这种相逢都以愉悦交谈而开始,或许其中一方保持缄默任由寂静在她们之间蔓延,但没关系,另一个会懂得这种沉默也会努力用行动告诉对方和我交流,哪怕受到冷遇也没问题,交流是必要的,任何事情只要交流就好。就像贝尔卡与米德,两个国家之间就是这种关系,我毫不怀疑它们是灵魂伴侣,她们会很好地结合共创荣耀。”
说话时,那对紫眸闪动狂热光芒,军官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点,因为她的神情坚毅而沉稳,她缓缓阖上双眸呼出道长长气流,似乎在调整情绪。
“神话中将克洛诺斯统治的时代唤做黄金时代,我想两个国家的结合一定会迎来黄金时代,现在不过是稍稍遇到些阻碍,导致交流有些困难罢了。可冲突争斗光靠语言解决不了问题,至少无法解决绝大部分问题,言语与感情无法被理解是件很悲哀的事,用拳头武力解决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同时也是最为有效的办法。”
我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做,这大段的激情发言已经令菲特手下的书撕破一个角,她面色煞白额角渗出汗水双唇紧抿,眼中是化不开的寒冰,时至今日我才发觉这家伙和那些侵略都没有任何区别,我低低骂出恶魔,以此宣泄我的怒火,可菲特却仍旧保持缄默。
“被叫称做恶魔也没关系,那就用恶魔的办法来说服你们。”
我的咒骂被军官听到,她摇摇头语气满是遗憾旋即又悉数化为坚定,浑身迸发的气势令我感到心惊,仿佛下一秒就杀神临世,我突然想起从邻居哈拉温一家那里听来的传闻,她是贝尔卡军队的帝国之鹰、是手上沾满米德人鲜血的地狱修罗、是仅靠一架战机就摧毁众多兵力的空中撒旦,是侵略者的英雄、我们的恶魔。我浑身骤然紧绷蓄势待发,生怕她会伤害菲特,但她却没有进一步动作,而是站在原处继续开口说话。
“当双方都自认正义时,都有自己的理由,总有一方需要说服另一方,我想交流想和你们成为朋友,就像我的祖国贝尔卡想和米德成为共同体一样,但由于信念不同,总会经历些波折战斗。一个正义总要用另一个正义来战胜,我相信只要度过这些就能合为一体达到完整,正如贝尔卡与米德,又亦如——”突然消音,她对着菲特做个口型,随后她立正欠身向我们问好,“谨祝你们晚安。”
那天之后,我们再度陷入前所未有的尴尬之中,她立于客厅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杖柄,偶尔张张口却又很快闭上,我猜她是想给我们时间接受,但菲特必然接受不了这些,米德不可能与侵略者共存,我们不可能接受她,菲特不可能和她成为朋友。
事情终于在某天爆发,当她再度提及话题时,我用尖锐语气驳斥她什么都不懂,“你有在战争中失去亲人吗?你只是个侵略者,我们的家人朋友在这场战争以及上场战争中丧失性命,你不懂,你不知道,你们只会侵略。”
听到这话,霎时她面色透露出些许苍白,紧握双唇阖上双眸疲倦地退后几步,身形摇摇晃晃,若非手杖支撑,我毫不怀疑她就此倒下。菲特扭头望了望我,眼睛中满是不赞同与悲切,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不愿我太过刺激军官,可我不这么说又怎么能让对方意识到我们根本没可能合在一处,正如磁极两端永远排斥,米德与贝尔卡只会相互敌视。
“谁没在战争中失去过亲人?”良久沉寂后,从她那里飘来道轻软的反问,透出无限悲辛与无奈,我猜她很想发脾气但却在我们忍下来,又叹叹气,她睁开双眸,往日那双闪亮的眸子陡然黯淡下去丧失光彩,她似乎变得非常忧郁脆弱,那股劲腾地没有了。
“我的父亲牺牲于十几年前的战争,那时我才五岁。”火焰继续摇曳燃烧忽明忽暗地打在她脸上映衬得她神色晦暗不明,“当丧报传到我家时,我还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哥哥、姐姐是那幅表情,我问他们,他们只摸着我的头说爸爸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恐怕近几年都不能回来看我。妈妈、姐姐忙着料理父亲后事,哥哥要顾及家里生意,他们把我锁在家里,我问我能做什么?他们总会摸着我的头温声对我说,‘奈叶能对我们露出笑容就好,看到奈叶的笑容我们就能提起干劲。’可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吗?妈妈、姐姐晚上偷偷抹泪,哥哥一边忍泪一边安慰她们,可我什么都做不到。”
什么都做不到,她喃喃着这句抬步走向窗台,双手撑在窗台上,手杖被她放到一边。或许她并不愿在我们面前流露脆弱,我想,所以选择走到窗台那背对我们,而菲特则从书本中抬起头望着窗台方向微微蹙眉眼神复杂,倒并非因为她对军官提及这些感到不满,而是另外种莫名情绪。
战争失去亲人,谁不是呢?艾丽希娅死于十几年前那场战争,杀死她的正是贝尔卡人,普蕾茜亚在那之后身体便垮了下去,在这场战争开始时去世,而莉妮丝则在军官搬进我们家前一个月被这群该死的贝尔卡人杀害,所以她有什么好说的,我们都一样,甚至菲特比她更有理由悲伤哭泣。摆出这幅模样倒显得我们是恶人一般。
“哥哥与姐姐成年后加入陆军,在战争开始时他们被派到最前线,那时我还在军校读书为毕业典礼做着准备。”她的语气骤然低沉下去,充满懊恼悔恨自责,“而就在典礼上我接到哥哥战死姐姐伤残的简讯,再一次我什么都做不到。明明已经答应他们会一直保持笑容,我遵守约定可为什么他们却没有?”
许是情绪波动太过剧烈,她开始咳嗽好像要把肺咳出来,“两场战争造就许多罪恶,也让太多孩子哭泣失去笑容。失去亲人的感觉我懂,孤独的眼神忧郁的心情我也懂,但我总思考着我做些什么能够减少这些事情发生,至少能够稍稍拯救哭泣的孩子。”直起身子她转过身,眼神写满坚定,“后来他们和我说,只有让米德与贝尔卡合二为一才能做到这些,所以我就来了,哪怕迎接我们的是愤慨的沉默,我也要打破这份悲伤。谨祝你们晚安。”说完她提起手杖向楼上走去,脚步踉跄仿佛被某种东西绊住。
那次谈话后许多天,大概是半个月,她没有出现在我们面前像个幽灵从点点迹象中显现她的存在却无实物,尽管我们都知道屋子内有位特殊房客,可就寻不到她踪迹,当她存心躲藏时,总有办法让我们看不见她。
老实说,当坐在客厅听到钟敲十下时,我就生出几分下一秒她会出现在我们面前谈话的念头,然而事实证明那只是幻想,这种现实令我没由来的烦躁,却又使我听到笃笃声时更加强迫自己专心手上活计,这种现象在菲特身上表现得更为明白,几乎是同时,她听到脚步声骤然集中注意盯住手中书,却在脚步声停止后眼神松懈。
冬天正在过去,春日逐渐到来,当她再度出现在客厅时,依旧穿着便服,这种发现令菲特长舒口气,但让我心生疑惑,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菲特会有这种感觉。但这次她似乎有些不一样,往日充满坚定的紫眸蒙上层水雾,整个人气质都带点迷茫。
“你们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站在客厅中央,她撑着手杖没头没脑地抛出一句问话,仍旧是压抑到可怕的沉寂,她低下头苦笑,“我之前真的站在正义一方吗?狄克女神真的与我为伴吗?”伸出右手,她怔怔地盯住自己掌心,喃喃自语,她好像并未希冀能够得到我们的回应,“这或许不是两个正义在碰撞。抱歉,说了些奇怪的话。”她突然抬起头,冲我们温和笑笑,但笑容中的疲倦是藏不住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她眼中崩塌,“谨祝你们晚安。”与往常一样结束对话向我们道声晚安,她拄着手杖向楼上走去,这次我发现她的脊背微微弯曲。
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我唯一知道只有在米德人看来贝尔卡的侵略象征邪恶,也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这么问,没准菲特清楚,可她估计不会告诉我。此刻她正望着楼梯,军官离去的方向,久久愣神手中的笔都快被她捏变形,可她仍旧毫无知觉,顽固地看着那个方向,眉心中央深深地挤出道划痕。或许军官对菲特的影响,比我们三人任意一个想象中都要大。
争吵来得极其突然,就在几位军官来看望她住进屋外的小房子不久,我们便在惯例的晚间静坐时听到院子传来争执声,以往这个时候是笃笃声。原来揉着眉头准备上楼休息的菲特,听到响动也重新坐了下来。
“你们在说什么胡话?”
我从未听到过军官用这般气急败坏的语气说话,她在我们表现出的只有温柔和善。
“你是不是疯了?我们可不是来与米德结合的,我们是要来摧毁并占有它的。”
一道粗砺尖锐的声音炸响,在质问指责她。
“疯的是你们!”她沉声反驳,手杖重重地敲击地面,我能想象到那张脸上是怎么的严酷,“我们战斗是为了和平而不是为了摧毁,如果为了毁灭,与地狱有什么分别?我们难道不是为拯救哭泣的孩子,为减少悲伤的发生,为与他们交流成为朋友而来的吗?”
“朋友?”又一道极尖锐刺耳的声音响起,极尽嘲讽,“高町奈叶你清醒点,别在米德人家住几个月脑子就辨别不清是非。”
“我很清醒,米德是一个有风骨、有气节、有灵魂的国家,贝尔卡没有任何可能毁灭它,我们只能成为朋友,何况当初不是你们告诉我,战争只是因为两个国家信念不同,但贝尔卡想靠近米德,所以我们需要通过武力达成交流吗?”
“这些年你还这么天真。你是帝国之鹰,不是那些留给我们践踏蹂躏的米德人,你这样如何承担起帝国的职责,你对得起你这身军服,衣领下的那个金质钻石双剑橡叶骑士勋章,对得起这根你父亲留给你的手杖吗?果然当初就不该听八神疾风的话,放任你自己处理,她只会给你无用的保护。”
“我是否对得起只有战场才资格评论。”
“现在养伤的你——”
不待对方说完,我就听到一声闷响,透过窗子我看到她把手杖掷了出去,手杖砸在地上摔成两截,她的副官呆愣在原处,丝毫不敢动作。
“伤算什么?我的伤早就好了,你大可和我到空中去比试,我自然会让你见识帝国之鹰。”
窗外争吵持续多久,我们就在客厅待了多久,直至屋外争吵平息,她敲敲门,缓缓走了进来,紫眸中弥漫着一股怆然悲切,那股锐气完全垮掉,她没有说话,径直走到窗台前,怔怔望向窗外。
“今天……”她顿了顿,屋内响起极明显的吸气声,“你们听到的最好都忘掉……”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天空与海洋不可能融合,就像海天相接处貌似相连却相距万里一般,何况本来就是非正义……没可能战胜……我在做什么,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我该怎么做?”
声音呜咽起来,长久以来她都在向我们述说她如何向我们靠近,今天她却没有这么做。那天之后,她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失去手杖帮助,她走路也成问题,却固执地拒绝副官帮她买手杖的请求,原来那根白天再去寻找时已经找不到。
晚上的谈话仍然在进行,唯一有区别的是她出现在我们面前时不再身着便服而是身着军装衣领下悬着的勋章与胸口缀着的勋带无声地提醒我们她的功绩与罪恶,她似乎比任何时刻都想要我们记住她的身份。
“你们心中有团怒火,请让它尽情燃烧,至少它不会让你们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某天和我们道完晚安后,她立在门口低声说道,好像在提醒我们又好像在喃喃自语,“我们仅能完成对自己国家的责任。只有这个答应。”
手杖还是被找到,它在菲特手上,她那晚偷偷出去捡起它并帮军官修好,趁无人的夜晚将它放在军官门口,就这样军官又重新拄起了手杖。
那天清晨,我是被澎湃激昂的琴声所唤醒的,当我推开门发现菲特正坐在钢琴面前弹奏,而军官站在她对面牢牢地盯住菲特,面部咬肌微微抖动,她的手在颤抖浑身都在颤,眼神却包含欣赏激动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一曲终了,她准备朝外走去,菲特抬抬头张张口意欲开口,终究没有发声,不料院子突然传来爆炸声,后退几步,她深深地望望菲特而后推开门大步跑到车旁。
火焰伴着浓浓黑烟从漆黑车身喷射而出,在被火光扭曲的视线中,我看到她脱下大衣披在躺在地上已经失去生机的同僚身上,直起身子,她望着我们面上流露出悲苦。
事后贝尔卡人大肆搜捕罪犯,他们逮捕了菲特所教授学生家的两位大人,炸弹是他们趁入夜安在车下的。当菲特把年纪尚幼的学生领到我们家时,她说她想去找高町上校求情,可直至最后也没能成功,她说她没有见到对方,再之后的事我就不清楚,只知道菲特在暗中做些什么。
离别来得极突然,和她来到时的阵仗相比,她的离去显得极为安静低调,拎着箱子撑拄手杖她身着最开始与我们相见时的白色军装从楼梯上走下,这次她仅走到客厅门口往里面望了望却没有进来而是选择转身离去。
我下意识望向菲特,她眉心隆起座小山,面色苍白异常身形摇摇欲坠,视线凝视门框仿佛要把那瞧出个洞,我强烈地希冀她说些什么或者给我个眼神告诉我应该怎么做,但都没有,直至我快放弃时,她才低低用宛若蚊吟的声音让我唤她进来。
“请进,奈叶。”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唤她为奈叶,或许是单纯觉得她不是军官,又或许是觉得她应该被我直呼姓名就像我直呼菲特姓名一样,抑或者是——我想不起来,但内心告诉我应该这么做,无论是菲特与她都希望我这么做,果然我在菲特面上看到丝放松满足。
“很高兴你愿意这么叫我。”恢复往常状态,她的声音温和有礼却活力不复,“非常愉快能够在这度过半年时光。现在我要向你们告别,我将前往东线作战。”
她态度过于坦然平淡仿佛那是什么好去处,事实上,那里比这里最冷的冬天要严酷得多,也比这里战争要残酷得多,听说每天那要战死尸体堆起来像山那么高的士兵。她要去那吗?我张张口,却在那份沉稳平和面前说不出话,我没有勇气回头看菲特。
“苍鹰应该与喧嚣天空搏斗而非与沉默大海作战。”眼睛再度点起光彩,扬起笑容,她笑得无比纯粹,像最初和我们相见的那个孩子,“我谨祝你们晚安。Adieu。”欠身行礼后,她向外走去。
菲特立在原处久久没有动作,却在汽车发动声传来时猛然跑了出去,回来时,她直接上楼,隔着房门我听到啜泣。
再后来战争结束,我才知道菲特做了些什么,她参加地下抵抗组织,与贝尔卡人作战,帮助祖国取得胜利。但同时战后清算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人们愤慨地惩罚那些与贝尔卡亲近的人,事后想来,许是因为奈叶与我们保持距离,方才避免我们被清算。
日子一天天过去,随着时间流逝,那场战争似乎也成为记忆中一道斑驳刻痕,只是我偶尔会想起那个曾居住在我们家的军官。对于她,菲特从未表达过任何看法,我以为她忘了。直至一天一位自称八神疾风的女士拜访,我才发现她从未忘却只是隐藏蜇伏。
那天她们聊的话题,我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只有对方走后,菲特房中桌上摆上个盒子,盒子中装着两枚勋章,是唯二挂在白色军服上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