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泅水
安菲特里特说要看看篝火。港口堆砌的火团周围一堆人在跳舞,女孩牵着裙子,男孩拍着手,人声喧哗,滚滚热浪蒸发了海边夜晚的潮湿。
安菲特里特凝望着那团火光,长久伫立,光明穿过不短的距离映照着塞壬的脸庞,而她却好拉了拉帽檐,好像是嫌弃光太亮了。
她就这样站了一会,然后才像是对篝火舞会感到厌倦,喊着欧西莉亚去找个安静的地方。欧西莉亚正好更喜欢安静的地方,倒是乐意跟着她走远。
安菲特里特找渔民租了一艘小船,又买了一盏煤油灯,她向抽烟的渔民借了火,把煤油灯挂在船头,邀请欧西莉亚坐上来。
欧西莉亚拿着渔民递来的船桨,看向塞壬,她身上丝绸长裙在夜里流光溢彩,滑腻得如同青色的鱼鳞。难以想象安菲特里特这个装束划船。
“需要划船吗?”她问。
安菲特里特当然摇头,这会倒是没了傍晚那时的落寞,反而有了心情逗她:“你要划吗?那我可要把灯点亮一点,不然可欣赏不了小欧西莉亚划船的样子。”
然后欧西莉亚当即丢下浆,正襟危坐。
塞壬扑哧笑了起来,船也随着她的笑声轻微摇晃,规律而平静的浪面忽然涌起起伏的浪潮,浪起拍打船舷,浪回推着船离开了岸边,缓慢地向洋面飘去。
安菲特里特俯下身,指尖撩过水波,小船随之越飘越远。欧西莉亚好奇地向后看,卷起的白浪泛着淡淡的荧光,长条的光斑忽明忽暗,如同游鱼托举小船。欧西莉亚收回探索欲,尽量把荧光想得浪漫些,而不是联想到初见安菲特里特那晚上惨死岸边的海洋生物。
安菲特里特发现了欧希莉亚的举动,她收回手,荧光四散,鱼群离开了。
“海洋何其广袤,它们只是其中沧海一粟。”
煤油灯随着海风摇晃,光团移动,阴影变换,如游鱼困于深潭。
欧西莉亚没有回应,安菲特里特也不再赘述海洋的奇谲。若没有言语,海风便喧嚣,海水更喧嚷。更广阔的东西呼啸着,似乎要靠近,却又似永恒遥远。
安菲特里特只是看着她,什么也不说。在不明晰的月夜里,一个人紧紧盯着你确实是让人如芒在背,欧西莉亚咽了下口水。
在欧西莉亚快要感到如坐针毡之时,安菲特里特说话了:“欧西莉亚,你想借助来自海洋纯净的水元素,要先接触海洋。”
欧西莉亚点头。安菲特里特不再讲关于她故乡的故事,不知怎么,竟让欧西莉亚松了口气。
“在解释这个之前我想解释一下别的——你如此接近神使,有没有对神好奇过?”安菲特里特问。
“有一点吧。”欧西莉亚如实说。
“对什么好奇?你可不要说只是对神的故事好奇,”安菲特里特有些揶揄地哼了一声,“追求不如更远大一点,比如,神力的本质是什么?”
谁不好奇神的真相呢,只是遥远高深,寻求不得罢了。
“是什么?”
“好吧,我也不清楚。”
看着欧西莉亚不可置信又无法发作的憋屈神情,安菲特里特笑得毫无负担。
欧西莉亚顺下了咽不下去的那口气,闷闷不乐:“……这与我们的话题似乎没有关系。”
“不,很有关系。有一件事我能确定,元素是世界的组成物,而魔力是元素的衍生物。既然没有‘神力元素’,那么‘神力’从何来呢?”安菲特里特点了点下唇,似乎在等待回应。
“我不知道……可不要说你又不清楚。”
“我确实不清楚。但我知道神力的本质,只是一种更凝练更浓缩的魔力。这种魔力强悍到改名换姓,成了‘神力’。”
安菲特里特说到最后‘神力’一词时,语调轻轻的跳了一下,忽然福至心灵,欧西莉亚恍然大悟:“也就是——所谓海洋魔法的本质,也只是比陆地上更凝练的水魔法。”
“是的,虽然远远未达到神力和魔力的区别,但是原理是类似的。海洋中的水元素更加纯粹,也更容易被凝聚。”
“现在你有两种方式可以获取这种更强悍的魔力,首先是共鸣,你呼唤元素,让它们在手里为你所用之前便粘合得更紧密一起。其次,用你的手——”
安菲特里特捧起一滩水,水液从她的掌心挤出,淅沥沥溅落在船板上。
“将他们攥紧。”
“我推荐后者,更迅速,满足你的需求。”
欧西莉亚接受了她的建议,开始修习水魔法治愈术,闲暇也学点防身的法术。这段时间似乎过得很快。欧西莉亚买下了小船,每天早晨出海,在翻涌的海面上修习她的魔法,有时候安菲特里特甚至不陪同。
其实安菲特里特不是什么高超的魔法师,她能教给欧西莉亚的很快就教完了,之后不过是偶尔指点两句,和欧西莉亚聊聊天解闷。
安菲特里特变得很少说起她的故乡,好像那么漫长的记忆都在和欧西莉亚见面的第一天说完了。她只是和欧西莉亚讨论城市里发生的新鲜事,甚至问她晚上要吃点什么。
纶夏也来过。欧西莉亚租了一间海边的渔民小屋,她偶尔会过来准备一顿饭。
还发生过一些小插曲。比如,纶夏的厨艺很差,会把鱼烤成碳,但是又兴趣盎然,跃跃欲试。
安菲特里特批评起纶夏来毫不留情,毫无对女神的尊重。在第三次安菲特里特直言不讳说她做饭难吃时,纶夏女神委屈得跟被晒秧的麦苗似的,丢下碗碟说自己再也不尝试烹饪了。
欧西莉亚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要充当和事佬。
劝完了纶夏,欧西莉亚又找到了安菲特里特:“我以为你会很尊重她呢,她毕竟是神祇。”
安菲特里特满不在乎:“我没有必要尊重我不信仰的神祇,溪流不过是海洋的末梢。”
之后,纶夏大概是真被伤了自尊心,甚至来看望欧西莉亚的次数都少了。
在大部分的日子枯燥乏味,欧西莉亚只是飘在海上修习治愈法术。她发现这比她想象的容易,她曾以为水流湍急,洪水滔天,自己是逆流而上,必然在窒息与颠簸中挣扎。现在才发现自己站在水流平缓的入海口。水元素很喜欢她,海洋亦然。
她魔法已精进到不必担心雨天偶尔翻起的急浪,她能够隔开雨水,在翻涌的波涛间稳定小船。雨水滂沱,反而能寻找到内心的澄澈。雨水向下坠落,海水向上腾跃,水花拍打在魔法筑起的防护罩之外,仿佛瓷器一遍又一遍的破碎,又好像溺水者呼唤得不到回应的哀鸣。
在某些瞬间,欧西莉亚攥住了某种思绪,她的手穿过防护,接住那些水。
水一视同仁地冲刷着,冰冷,沉重。如一豆烛火照于无月黑夜,一缕烟尘散入山火,那丝灵感转瞬即逝。
第四年,四季常绿的春之城迎来了一个少有的阴冷潮湿的冬季。
欧西莉亚和安菲特里特坐在餐桌边上吃晚餐。
“雨是海洋的眼泪。祂又在哭诉什么呢?”
塞壬不怎么需要进食,安菲特里特望着窗外开始伤春感秋。
欧西莉亚专心吸着碗里的汤:“战争要来了,比起席卷大陆的战争,也许海洋更安全呢。”
“怎么会。”安菲特里特拿着汤勺,在瓷盘边上轻轻敲了两下,“叮当”两声,似风撞上风铃。
“谁说战争之神的权能遍及不到海洋呢。战争之神是世界的战争之神,又不是陆地的。”
欧西莉亚终于抬起头,安菲特里特撑着胳膊似笑非笑。
欧西莉亚又补了一句:“也许战争之神没那么容易征服海洋。”
“你这么确定?虽然我很高兴你好像对海洋有了改观。但是,要是战争之神真有这种想法,说不定戈戎打头阵呢——啊,这么久没见,你想她吗?”
欧西莉亚无语凝噎,她知道这是这塞壬又在逗她,可惜的是她上当的次数比她识破的次数多,很多话往往在她思考清楚前就说出口了。
“和她没关系。这只是对局势的猜测。”
“没关系吗?你努力到这种地步不是为了她吗,难道是为了你自己?”
欧西莉亚移开视线:“我对海洋确实有了改观,在海面上待久了,这也很正常。”
“哦,顾左右而言他。进步很大,欧西莉亚。”
说起戈戎。其实戈戎给欧西莉亚来过好几次信,偶尔,早晨会有一只黑色的小鸟降落窗棂。
信里的内容很简单,戈戎很坦诚地表示战况胶着,但是自己一切安好。
奇怪的是安菲特里特,不知道为何总对戈戎抱有敌意。她们甚至没有见过面。
屋外的夜风更急躁了些,吹着窗棂嘎嘎作响,有些寒冷从缝隙中钻进去,又被壁炉燃烧带来的温暖融化。
安菲特里特寻够了开心,忽然又忧愁起来:“我们相处了四年,虽然不是朝夕相处,但已经比你和戈戎相处的时间长了。”
“时间的长短又不是能衡量一切。”
“这么一说,你可当不了黑暗之神的信徒了。他们都相信永恒,在他们眼里时间决定不了事只能证明这段时间还不够长。”
欧西莉亚知道安菲特里特在暗示什么:“黑暗之神的信徒已经来了这座城市了吗?”
“嗯,你又不是不知道,前几天森林女神给你送了信吧。”
三天前的早晨,欧西莉亚推开门,先撞上她的脸的不是阳光,而是一只鸟。翠绿色的小鸟,有一双盖了雾霭般的灰蓝色眼睛,剔透而无机质的质感彰显其并非活物。
森林女神的使魔。
一封信。信中说到战争继续蔓延,黑暗之神和光明之神蠢蠢欲动。契约之神不愿意参战,似乎是打定主意要中立。 死神毕竟避世,他的身边甚至没有活人,于诸位黑暗神明来说,战场的压力全压在了战争之神的身上。但是没有任何人看见过战争之神的身影出现在战场上。
“老师叫我早点回尘灰森林。”
“你确实该早点回去了,我看连这座城市都说不上安全了。战争就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了整个世界,在如此细密的网眼下,没有谁能幸免于难。”
那尘灰森林呢?难道尘灰森林就安全吗。局势扑朔迷离,而自然神祇绝不会是受益的那一方。
欧西莉亚起身收拾餐桌,拿走了塞壬面前的盘子,转过身的一瞬间被拉住了手腕。塞壬的体温比人类要低,让欧西莉娅想起窗外的夜雨。
欧西莉亚转头看她,塞壬的蓝眼睛像一个看不透的梦,此时游荡着梦魇一般挣扎的情绪。睫毛颤抖着,投下摇晃的阴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撞碎在水雾弥漫的眼球上。
“你不会忘记海洋的,对吧?”
欧西莉亚不知道安菲特里特到底在想什么,她深重的愿望好像全系在海洋上,可是自己和海洋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这会没功夫搞懂塞壬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的记性没那么差的。”欧西莉亚回答。
安菲特里特松了口气:“你明天就走吗?
“嗯。”
“那,提前和你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