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集市

我庆幸薇薇安和欧西莉亚的秘密谈话没有持续太久，至少没有让我无聊到去数树上长了几片叶子。

欧西莉亚走到我的身边，看着全手全脚，表情也很正常，可以确定薇薇安没有对脆弱的人类少女实施任何层面的折磨。至于他们密谈的内容，我应该懂事地不去过问，但又实在好奇，纠结半晌后终于败给了自己的好奇心。

我装作无意地问她，“你们说了什么呢？”

欧西莉亚眨眨眼，几乎没有犹豫地告诉我：“弗洛斯特……你熟悉这位神祇吗，薇薇安女士建议我去找她学习自然魔法。”

“弗洛斯特冕下是森林之神，一位优雅温和的女神，和我关系不错，自然魔法造诣颇高。如果给你找一个熟悉自然魔法的老师，她的确是很好的人选，薇薇安会推荐她也是意料之中了。”我说，“她只给你说了这个？”

“还问了一点其他的，不过大概就是这样。”

她轻松的笑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打消了我最后一点疑虑。如果她决定隐藏什么，只是作为朋友我也没有立场再刨根问底。

“既然最重要的事情解决了，我们去买东西吧。”我向她提议，指了指不远处的集市，“至于弗洛斯特那边，我会先送信去问问她。”

刚才在树下等她出来的时候我就这么想了，欧西莉亚对魔法世界如此好奇，想必一定会对贩卖各种花样的集市感兴趣。当然，比起带她去买稀奇古怪的魔法道具，我更想为她添置一点她喜欢的衣物，总让小姐穿我的衣服也太委屈。

欧西莉亚的视线移开，注视繁华的闹市。

街市里摆满了千奇百怪的货摊，来来往往的行人穿梭其间。有些穿着规矩的布衣和普通的市民别无二致，也有些浑身裹着黑袍像游动的鬼魅。魁梧的兽人族大汉不知羞耻地袒露自己壮硕的躯体，背后长而有力的尾巴打在地砖上扬起尘土。一个矮人站在木箱上和一个快两层楼高的巨人吵架,旁边长着犄角的劝架人急得大汗淋漓。街边的卖艺的舞娘有着火焰般的长发，发间探出长长的火红尖耳朵，蓬松的尾巴随着她柔美的肢体舞动。好像有一个天马行空的幻想家将不同风格的故事片段拼合在一起，组成这样离奇又自然的画面。

“他们都来自不同的种族吗?”欧西莉亚问。

我点头：“这就是熔金城，你可以在这里看见任何一个种族，买到任何一种神秘的物品。”

她微微偏过头，用她那晶莹澄澈的蓝眼睛看我，我心虚地补充：“当然，理论上。”

她轻笑出声：“我不是怀疑这个，我只是好奇，你也会喜欢逛集市吗？”

“看着不像吗？”我尴尬地抓了抓我不太规矩的头发。我的确不在意外在形象，那是因为平时面对的是形容比自己更糟糕的同事，假如欧西莉亚对我的印象也是不修边幅和粗俗无趣，那我会伤心的。

注意到了我的窘态，美丽的少女嫣然一笑，又摇了摇头：“不是的，大概是我还不了解你。”

这下即使粗枝大叶如我也感动于她的善解人意。

我决定先带善良的女孩进服装店看看。我听说人族的小姐们热衷打扮自己，她们的爱好之一就是逛裁缝店和成衣店，还会举办沙龙会，聚在一起讨论哪家的裁缝手艺好，哪种布匹手感更好。也许欧西莉亚也曾在茶会上和小姐妹讨论这些，她们说起服装来如数家珍，就像战场指挥官清点他得力的将士，但我敢说，哪怕是最挑剔的大小姐也会惊讶于熔金城裁缝的手艺，若论纺织工艺和编制技术，人类又怎么比得过精灵？

“这是，服装店？”欧西莉亚站在店面前，亮堂的店铺内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物。

令我意外的是她好像对服装不感兴趣，我解释：“是的，这是木精灵的服装店，他们居住在大陆西北的尘灰森林。长寿的精灵以纺织见长却疏于设计，这家店还请了人类设计师设计服装，所以你放心，无论服装的设计还是工艺，这家店都是顶尖的。”

她为难地摇摇头，樱桃色的嘴唇抿起又松开，大概酝酿着着难以启齿的话语，不一会，她果然开口问道：“这样的话，听起来很贵。你已经很照顾我了，我得付你钱的，可是现在我有点……”

任何人能都听出她言辞里的如履薄冰，她太过疏远和谦逊，总是把我的赠予理解成施舍，好像一点善意都会让她胆战心惊。这让我十分为难，我不擅长处理纤细敏感的感情，也不懂得怎样才能安慰少女的心，铁血的战争使者只需要学习怎样精准地捕捉情感并加以利用。

那么就表现出友善好了。我无奈地想。

我伸手抓住欧西莉亚纤细的手腕，她吓了一跳，单薄的肩膀颤抖了一下，但最终没有躲开。我直接拉着她踏进店门，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要太紧张了，你要是想还我钱也不必急于一时。你就当我是前期投资不好吗，等亲爱的欧西莉亚小姐成为了伟大的自然法师，自然会有无数慕名而来的拥趸献上钱财，到时候您只需要给我您宝库里的沧海一粟，就足够勾销我的花费了。”

不知我费劲的安慰她听进去多少，但她很快就没功夫再和我客气了。店员立刻就发现了出现在门口的客人，她迅速上前来，在集市里浸淫多年的敏锐让她一眼就能在穿长裙的小姐和衣着随意的女青年间找出她真正的目标。

穿着得体制服的精灵族店员向欧西莉亚鞠躬：“欢迎光临小店，尊贵的小姐，很高兴为您服务。”

欧西莉亚不知所措，眼神在她长长的尖耳朵和碧绿的大眼睛间漂移。木精灵是所有精灵族中长相最朴素的，但气质依然出尘，对未接触过精灵的人族少女来说自然惊艳。

精灵店员被这目光弄得有些尴尬，她也许没想到熔金城还会有人对木精灵感到好奇。她摸了摸自己被注视的尖耳朵，维持着服务者得体的笑容，目光划过不知想些什么的欧西莉亚看向我。

“女士，您家的小姐需要什么服务？”她提高音量问我。

听见自己被当成小姐，我成了她的仆人，欧西莉亚惶恐地从对精灵地好奇中抽离出来，她正准备解释，我立刻抢过她的话头。

“是的，请为我的小姐选几件适合她的衣服。”我说，然后在欧西莉亚惊异的眼神里对她眨了眨眼。反正目的是给她衣服而已，何必为这些多费口舌。

店员立刻会意，领着欧西莉亚往店里琳琅满目的衣架走去。我的“小姐”又看了我一眼，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最后跟着店员去了。

“不知道小姐喜欢什么款式的衣服呢？无论是裙装还是裤装我们都可以做。”店员问。

欧西莉亚望着款式各异的服装，思索片刻：“他们哪个便宜？”

我看见店员的微笑出现一刻僵硬，她大概是没想到能进熔金城的小姐会担心钱的问题，或者说难以置信小姐会付不起这点小钱。我非常理解她的想法，这就好像有人非得分辨捆起来的大白菜和散装的大白菜哪个便宜。

欧西莉亚看的书籍里不会涉及时尚和商业，因此她对服装的理解还是出于自己作为人族小镇居民的认知，她认为华丽美观的东西一定高档，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熔金城是魔法之城，在这里，一切不带魔力的东西都是最低级的，哪怕一双水晶做的鞋子，也不会比工匠学徒做的魔杖昂贵。熔金城最通用的交易货币也不是金属币，而是魔晶——一种能储存魔力的晶石。一颗低级魔晶买不了最劣质的魔法球，却能在这家店买下几件高档的衣物。毕竟这家店只出售普通的服装，布料上没有镌刻任何魔法阵，它的卖点唯有美观。

我连忙上去为我的小姐解围。“我们家小姐是人族，这是第一次来熔金城，还不太熟悉。你只给她介绍好看的服装就行。”我又转向欧西莉亚，对她挤挤眼，“小姐尽管挑好了，钱是准备充足的。”

“啊，原来是人族的小姐。”

店员恍然大悟，体谅了欧西莉亚的一切异常，良好的职业素养仍让她态度上没有丝毫怠慢。她热络地向欧西莉亚介绍各种款式的服装，看客人一直拿不定主意，只能费劲口舌推荐，拿来一件又一件衣服展示，奈何她巧舌如簧却依然无法引起眼前这位“小姐”的一点兴趣。

欧西莉亚完全没能理解我的暗示，或许还以为我在贯彻自己的慷慨义举，她盯着眼前堆叠得越来越多的布料发呆。

见识了各路顾客的店员也败下阵来：“小姐，假如您完全没有买服装的意愿，也可以去别处看看，小店随时恭候您的再临。”

我遗憾地看着这些缀满蕾丝的漂亮衣裳，打算作罢，不如先带着欧西莉亚逛逛她感兴趣的地方。当我斟酌说辞之时，抬眼发现欧西莉亚结束了神游正看着我。

“戈戎，”她叫我，语气平静，我小声的嗯了一下，她接着说，“如果我打扮得更漂亮一点你会很开心吗？”

“嗯，什么？”我的大脑捕捉到了她吐出的每一个词，却没有理解话里的意思。

“好的，我知道了。” 她倏然笑起来，一把抱起眼前摆放的一堆衣服，“这些衣服我都试一试，你选你喜欢的然后帮我买下来，好吗？”

未等我的回复她就哒哒地跑进了试衣间，望着那怀抱一堆衣服却仍步伐稳健的身影我却满头雾水。

这是怎么回事？她刚才不想试衣服怎么这会又去试了？她刚才的笑是因为开心吗？

明眸善睐的店员小姐静候在一旁，但我总感觉她这妥帖的微笑里有一点“我什么没见过”的戏谑。可惜她不会节外生枝地给我解释，而愚钝的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读懂少女的心绪，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去外面摸爬滚打了，哪怕17岁的我当时还是个小豆丁。我的父母从不把我当女儿养，只恨不得早点把我这混世魔王踹出家门自力更生。

不懂就不懂吧，还能出什么问题呢？我天真地给自己找补。

等待欧西莉亚更衣的时间并不算漫长，她搂着一堆衣服进去，最后只穿了一件蓝色的长裙出来。

我看着她的装束不得不承认，假如这是她认真挑选过的，那她的审美的确比我好得多。

镶嵌蕾丝的雪白领结包裹住她纤细的脖颈，不加繁饰的上装优雅又得体，深色的束腰系上了水蓝色的绸带，在她的后腰打成一个漂亮的结，湛蓝的长裙有些许蓬松，堪堪遮住她的脚踝。她翩然旋转，水蓝的缎面如同翻涌的大海，蝴蝶结迤下的缎带飘荡，流畅的线条又似风的具现。店内的灯光太明亮，把她的美丽照耀得纤毫毕现，我的视线一时间竟无法聚焦，只能在她身上仓促地打转。

此刻我醍醐灌顶般醒悟了为何当初在温泉里看她会如此惊艳，这与我此前见过多少漂亮女人毫无关系，与我自己是不是女人也没关系。无论我曾路过多少花园，都只是作为游人匆匆一撇她们的艳色，而只有欧西莉亚，她毫无保留地展现了唯我独赏的美好。

“好看吗？”她轻轻张开手手臂向我展示这漂亮的长裙。

“额，嗯……”我一时间没找到适合赞美她的词语，无意间一撇发现那个店员眼底更加揶揄，这下就是傻子也能猜出她绝对是误会了什么。

“嗯，好看，非常好看。”我大声赞叹，觉得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十分刻意。

“你喜欢就好了。”欧西莉亚显然不会察觉我语调的异常，也不会像个恼人的小女友娇嗔地问我到底是人好看还是衣服好看。她的欢愉从嘴角蔓延到眼底，不停地转头打量落地镜里的自己。她此刻的快乐不可能掺假，我喜滋滋地认为自己猜对了，果然大小姐都是喜欢打扮的。

“还有几件也很好看，我再去试一下。”她说着又钻进试衣间。

接下来我就欣赏到了欧西莉亚小姐的个人服装秀，轻盈的女孩像个天生的衣服架子，无论怎样的服装在她身上都无比服帖。每试一件衣服她都会询问我的意见，好像个任我饰弄的洋娃娃。

最终我和她挑了3件衣服，花费两块低级魔晶。

“熔金城的贸易是用这种东西吗？”欧西莉亚凑过来戳了戳我手心的两个小晶石。

“嗯，这是魔晶。”我将这两个浑浊的晶体递给店员，接过她打包好的衣服，顺便给欧西莉亚解释了熔金城的贸易规则。

“啊，那这下更难还清了……”她听完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期待地看着我，“衣服，是不是装进传说中的储物戒指？”

“储物戒指是给不会魔法的人用的，施法者一般都使用空间魔法创造一个小空间，在这里放东西，虽然放不了多少，但胜在安全便捷，比储物戒指方便多了。”

随即我伸出手指在空中划了一道线，指尖运动过的轨迹上立刻浮现了狭长漆黑的裂缝，我将包装盒通通投进去，它们穿过裂缝便连带着这乌黑的开口一起消失不见。

欧西莉亚捂着嘴，惊讶呼之欲出。她看的科普读物里会讲这些内容吗？什么储物戒指，多半是她从那些荒诞的冒险小说里得知的。

只是几件衣服还算不上满载而归，走出服装店我们继续漫步街巷，途中我依然任劳任怨地给她介绍她不认识的一切稀奇玩意。

而她自然是对什么都感兴趣，一旦我不注意她就会溜出我的视野。有时我一转眼就发现她蹲在路边摊旁，有时我得沿着我们经过的店铺一家家去找。她还会停在路边看狐族舞者起舞，虽然没有跟着其他看客起哄，但我从她的眼神看出要是她有钱一定会大方地打赏。

路过一家武器店时，我瞧见店里挂着几把寒光湛湛的大刀，情不自禁多看了几眼。等我回过神，刚才就在我身侧的欧西莉亚果然又不见了。

我做好了又得沿途找的准备，下意识回头看去，却发现她就站在路中间，扭头看着已远去的行人。

“看什么呢。”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

“啊，戈戎。”她从怔愣中缓过来，“我刚才看见一个尖耳朵的漂亮女人，还以为她是精灵，但是她的脖子上好像有鳞片一样的装饰，这是什么精灵族的潮流吗？”

“长鳞片的尖耳朵漂亮女人？”我也向那边看去，然而熙攘的人群来来往往，已经不见欧西莉亚形容的女人，“是不是皮肤苍白，白到阳光下也见不到血色。”

欧西莉亚思索片刻，连连点头。

“那就不是精灵了，你这是见到了塞壬族，通俗来讲，就是人鱼。”

“可是她长着脚呢，走在陆地上的，人鱼？”

她此刻的心思十分好猜，我接着说：“塞壬族居住在深海，的确少见，陆地上流通的读物里都不太会介绍。他们是正经的高级魔法生物，族群里有雄性也有雌性，用魔法变出一双腿轻而易举，不用以歌喉和女巫交易，也不一定爱上王子。”

“额，我也没有认为他们和童话里一样……”她局促地涨红了脸，小声地辩解。

“那个人族故事家编的人鱼童话太出名了，甚至比学者对塞壬族的研究流传更广，导致不少人对这个种族存在太多臆想和旖念……事实上他们非常危险。”

我沉默片刻，决定将我所知的和盘托出：“这也是最近这十几年发生的事，原本沉睡在亚特兰蒂斯的海神神格突然苏醒，但海神却始终没有出现。海洋变得极其狂躁，哪怕作为自然神系主神的创造之神也找不出原因，为了防止海洋的暴动造成严重的灾难只能将神格与海洋的联系切断。但作为海神的眷属，塞壬族仍受到了神格苏醒的影响，他们变得愈加疯狂，甚至丧失理智……马尔斯冕下隔一段时间就会收到镇压塞壬的请求。我就参加过不少同塞壬的作战，这些漂亮的生物攻击性极强，会魔法，拥有坚硬的利爪，在水里行如闪电，魅惑的歌声更是无孔不入，相当棘手。”

“我和她对视了一眼，她还对我笑。”欧西莉亚面露遗憾。

“也许只有远离海洋才能让他们找回理智，陆地上的塞壬只会越来越多。但没有神祇赐予的守护，海洋生物长期在陆地漂泊只会干涸而死……”

“莉亚，你出生在海边，对海有亲切感很正常，但最好还是离他们远一点。”我皱了皱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回想起塞壬迸溅出的带蓝的血液那黏腻的触感，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和他们厮杀的感觉相当不美妙，而且还的罪未来的海神。难以想象神的眷族竟然会堕落成危险的怪物，但我们作为陆地生物对海洋知之甚少，可能他们只是海洋疯狂的一个缩影。”

也许是那个塞壬女人的惊鸿一瞥惊艳了涉世未深的少女，亦或是海洋给她的成长留下了太深的烙印，欧西莉亚的眼底泛起浓重的哀悯，惆怅地捂住胸口。

“知道了，我会小心的。”她轻轻地说。

当时的我还未意识到，她作出承诺的语气是如此随意，就和顽皮的小孩拍着胸口保证自己不会捣蛋一样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