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赠礼
阿瑞斯十分健谈,即使他的谈话对象爱答不理他也能一个人夸夸其谈,甚至当欧西莉亚因为忍受不了炎热脱下厚披风,他还殷切地接过去,在他的热情洋溢下,欧西莉亚的愧疚终于战胜了偏见,也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回应他。
“您知道吗,我的名字是我母亲取的,听说是某个古老民族的神话里战神|的名字。”
“是吗,那真是太酷了。”
“您知道吗,我在竞技场的观众席上看见了盖依索罗冕下,连那样不喜欢争斗的神祇都去看打斗了,我看这儿肯定要演出大戏。”
“嗯,我会期待的。”
……
“欧西莉亚小姐,您为什么老是往门口看?不会真的以为主神大人在等待女人吧。”
欧西莉亚霍然转过头,看见阿瑞斯那张脸上溢出的戏谑,仿佛在嘲笑她的天真,她难道相信了他那不着调的论断了?是的,她相信了。
于是一点红晕染上欧西莉亚的耳尖,她愤恨又羞恼地转过头,拒绝与阿瑞斯交流。
阿瑞斯觉得有趣,哼哧哧地笑出声,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最后他只能用手捂住嘴,将多余的欢乐咽下去,还得跟人家道歉呢,可不能真把小丫头惹生气了。
“抱歉,欧西莉亚小姐,开个玩笑而已……”主神总不能像真的像他一样轻浮,他本来打算这么说的,话说到一半却被迫咽下去。
因为他看见一个女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出现在门口,穿着轻薄的长裙,那蝉翼般的轻纱飘荡,如皎月般的胴体在其下若隐若现,高开叉的裙摆下雪白而修长的大腿摆动,纤细的玉足赤|裸地踩在地毯上。
若她的性感让人心猿意马,再看她的脸庞,就让人神魂颠倒了。美丽,假如只是这样的词汇放在她的身上也显得空乏,你要将她比作新月洒在海浪上的那一点清辉,比作一只迷幻而易逝的歌。明明妖艳却又纯粹,明明神秘却干净。
她穿得如此暴露,让欧西莉亚这样的小姑娘羞红了脸,但她又是如此纯洁,任何一点下流的想法都显得肮脏。
阿法索站起身来:“塞涅赫尔,我说过我要送你一件礼物以表达我的歉意。上次我无意间害死了几个天使,愧疚让我寝食难安。”
“嗯?”塞涅赫尔似乎较有兴味,甚至放下了她一直捏在手里把玩的酒杯。
“来吧,美人。”阿法索向来者伸出手。
她眨着琉璃一样剔透的淡蓝色眼睛,拢了拢鬓边柔软如丝绸的银发,走到阿法索身边。
“这位美人,她请求您的怜爱,这是她自愿的,我只是顺遂她的心意,不过毕竟是我将她带到这,当成我献给您的礼物也不错。”
“谁知道你是不是别有用心,阿法索。”塞涅赫尔看了一眼旁边挂着虚伪笑容的男人。
阿法索还是用那张半分恭敬半分尖酸的语调:“是我的阴谋,还是您正巧需要一个情人解闷,这该由您自己判断。”
于是塞涅赫尔离开那张椅子,她围绕着女人走了一圈,指尖点过她的肩背,秀发,在她的腰迹游走,好像审视财产,验明货物。
“你想做我的情人?为什么?”
“我仰慕您的力量,期盼沐浴在您的荣光之下。我的故乡灾难重生,不得安息,我希祈求您的垂怜,救我于水火。”
她的声音轻柔优美,祈求在她的语调里谦卑地如同垂泣。
塞涅赫尔轻笑一声,撩开她披在背后的长发,那光滑细腻的脖颈之上攀附着一点青蓝色鳞片,这鳞片并未破坏她的美丽,反倒是增添了异域的韵味。
“你是塞壬?”
“是的,我是塞壬。”
周围的议论声突然炸开来。
离欧西莉亚最近的是一对尖耳朵的精灵,她清楚地听见了他们的交谈——
“塞壬?海神的眷属要皈依光明女神?”
“这个塞壬疯了?简直闻所未闻。”
欧西莉亚大概知道争议来自何方,她读过的科普读物里有这样一段话。
神使和眷属,离神祇最近的两种角色。神使侍立于神的身侧,为神祇服务,践行神的意志,而眷属则像是神的属臣,受权能的祝福,享有神力的庇佑。神使的身份是与神的契约,而眷属则是予神的信仰,神将祝福你,唯一所求只是你献上全部的虔诚。
塞涅赫尔发问:“你是海神的眷属,你的海洋呢?”
她的声音轻盈,真挚,她清冷的眼里点燃一点渴求的火:“我站在陆地,我不见海洋,唯见您的光芒。”
塞涅赫尔发出一声嗤笑。
然后,塞壬低眉,泪眼婆娑,我见犹怜:“我只想活着,冕下,我祈求您给予我活下去的机会,给予我光明的祝福,让我逃脱海洋的诅咒。”
这下连塞涅赫尔都被她的话惊到了,她沉默地注视眼前的塞壬,于是周围的非议声更加嘈杂。
“一个种族,接受了神力的庇护,在神的照拂下繁衍,便要献上整个族群的忠诚,除非被神祇抛弃。”阿瑞斯的声音穿透海潮一样喧哗的纷纷议论传到欧西莉亚的耳边。
但是欧西莉亚依然可以为她开脱,海神并未归位,留在海洋里的只有冰冷的神格,即便可以赐予力量,神格也不会听到眷属的苦恼,不会回应祈求。假如只是希望活着,又有什么过错呢。生物趋利避害,如她所说,她只不过是要离开危险的故乡为自己找个新家。
“可是海神还没有出现,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命运捆绑在神格上呢。”欧西莉亚发问。
“假如不依靠海神神格的力量,塞壬族在进化的幼年时期就已经被深海里的怪物撕碎了,又怎么会成为如今的智慧生物。”阿瑞斯说,“这样的行为,忘恩负义只是好听点的说法,实际上无异于对族群的背叛,对海洋的背叛。”
你可以选择离开,但你不可以选择背叛。
但是,无论周围窃窃私语中有再多的争议,塞壬已然下定决心,她要得到塞涅赫尔的青睐,她走向光明女神。
“我听说塞壬的美貌与他们的危险程度挂钩,你是想成为在阴影里暗杀我的刀吗?”塞涅赫尔的指尖划过塞壬的脸颊。
塞壬的微笑甜美得如同蜂蜜,她抚向女神的手,将其移至自己的胸口:“在您的荣光下,一切阴影无所遁形。”
“她是塞壬族的一位祭祀,塞涅赫尔。”阿法索适时地插嘴,“你不会喜欢太柔弱的情人,我想她应该刚刚好。”
塞纳涅赫尔微微眯起眼睛:“怎么,连祭祀都抛弃了自己的族群?”
哪怕是这样的嘲讽也未能让塞壬皱眉,她依然笑着,眼波流转,如同被雕刻成笑脸的精致的玩偶。
塞涅赫尔也并非真的期待她的回答,她又坐回椅子上,她举起酒杯,如睥睨众生的帝王。
“来吧,塞壬,为我唱歌吧,用歌声表达你的感情,如果你是真心的,就让我听到。”
阁楼上的乐队也知趣地停止了演奏,静待塞壬开口。歌声从的咽喉涌出,轻快,明亮,昂扬,如同发亮的云彩奔涌,极昼笼罩大地,无尽的光明下,一切邪恶都消散,一切阴影都退避。
一曲终了,甚至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随后情不自禁鼓掌的听客又觉得不妥,于是掌声停止,四下又是一阵议论。
“塞壬也会唱这种歌,天哪,我以为只有那些天使才会这种赞美光明的歌。”欧西莉亚不远处,那精灵的声音又传进她的耳朵。
“可是很好听,连我都被感动到了,不愧是是塞壬,与这种嗓音相比我们算什么呀。”另一个精灵说,语气里居然还有些酸味。
很好听,从理性上来讲是这样没错,但欧西莉亚从那激扬的声音里感到愤怒,那曲调越欢快,她心中的难受就要多几分,就好像她觉得,塞壬不该唱这种歌,这是亵渎,这是侮辱,这是对塞壬的玷污。
可是她从来没有听见过塞壬唱歌,只在故事里读过那些虚幻的描述。塞壬的歌声在海洋上飘荡,让身经百战的水手甘于沉沦,最强大的战士要将自己绑在桅杆上,用蜡封住耳朵,以免被他们的歌声蛊惑。所以他们的歌声该穿透灵魂,震碎头颅,这样谄媚的歌声,哪怕动听也不该属于塞壬。
这样的解释是合理的吗,她无从知晓答案。就像那个精灵说的,假如是沐浴光明的天使唱这只歌,她会乐意欣赏,假如是塞壬,她绝不想听第二遍。
欧西莉亚看向塞涅赫尔,所有观者都看向塞涅赫尔,而她浓烈的笑意已然揭示了答案。谁能拒绝一个异族美人抛弃族群的献媚呢。
此时,阿法索起身不声不响地离开,甚至少有人注意他,在场的所有人视线都集中在光明女神身上,他们更好奇是否她是否会接受这位塞壬,她是否会打破神祇之间不成文的规矩,接受不属于她的眷属。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茱蒂丝,冕下。”
“来吧,亲爱的茱蒂丝。”塞涅赫尔打开双臂,敞开怀抱。
欧西莉亚未曾注意到,在那个塞壬的后颈,曾有一个代表海洋的蓝色印记,在此刻被替换成代表光明的金色。自此,从她出生就伴随的海洋气息消融。
一个塞壬,从海洋的谱系中撕扯开,投入光明的怀抱。
她蜷缩在塞涅赫尔的身边,女神抬起她的下巴,吻上她的嘴唇,周围的唏嘘声里逐渐沾染上不怀好意的笑声。欧西莉亚看不见色情暧昧的调情,她看见塞壬细长的尖耳朵,冷冰的白色肌肤上染上一点酡红,她毫无联系地想起小时候走在海边,被冲上海边的死鱼,他们的眼睛是浑浊的白色,孤独地看向她。
欧西莉亚觉得自己无法待在这儿了,脑海里反复浮现几分钟前的画面,塞壬倒向光明女神的怀中,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好像获得了新生。然后她一抬眼就能看见真实,那个塞壬枕在塞涅赫尔的膝盖上,闭上眼仿佛陷入沉睡,而女神满眼爱意,正宠溺地抚摸她的银发。
那一刻,她感到一种钻心的冰冷,好像有新雪落入体腔,寒意瞬间向四肢百骸扩散。但是她摊开手,看见那颗火红的晶石,温暖附着在她的体表抵御外来的严寒。
“不过塞涅赫尔,她的傲慢已经到了这种境地了吗。”
欧西莉亚听见了阿瑞斯的自言自语,她抬头看他,他眼底惯有的玩世不恭此时却一扫而空,反而是一脸凝重。
“欧西莉亚小姐,我本来是不该和你讲这些的,但是我这个人呢,总是不太憋得住话。”阿瑞斯看向欧西莉亚,勉强扯出一点笑,“我想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您知道的,神的眷属不得投靠其他神祇,但是同样,神祇也不可以接受别人的眷属。她堂而皇之拥抱了塞壬,但海神归位不过是时间问题,海洋发怒可比陆地更加肆无忌惮。她如此藐视自然神,对她有什么好处?而阿法索冕下,他把一位塞壬带到这,在众目睽睽之下作为礼物交给光明女神,这又是什么用意?”
“对于塞壬这种陌生的种族,一个个体,总是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族群。你说在这里的陆地种族看来,海洋是怎样的形象呢。在光明与黑暗的眷属看来,自然又是怎样的形象呢。”
阿瑞斯叹气,他没有期待欧西莉亚的回答,答案昭然若揭。
如果一个塞壬抛弃族群另寻他主代表着海洋的虚弱,那么大地之神此时的缺席是否还代表着自然神系的衰弱?那唯一能在此时说上话的神祇却选择了逃避。
“你说,有没有这么一个可能,从创造之神到海神,他们笃定自然神们什么都做不了……”
说完,阿瑞斯突然感到自己口不择言,欧西莉亚肯定不知道神祇间的抵牾,这样年纪的女孩就该每天沐浴在阳光下做自己想做的事,反正即便未来会爆发战争,戈戎也会保护她的。
果然,他从欧西莉亚的脸上读出了疑问,不过他只是耸耸肩:“您不懂?那就当我是一点胡说罢了。”
所幸欧西莉亚也没有追问的欲望,她有些心神不宁:“抱歉,阿瑞斯先生,我可以出去透透气吗。”
“啊,当然……”
他还打算问问她要不要带上厚披风,可是对方已经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于是他只能茫然地维持着抖开披风的姿势。不过她手上有那颗火魔石,想来抵御外面的朔风是足够的。
欧西莉亚脑子里一团乱麻,她很不喜欢宴会里的氛围,有人在诧异,有人在不安,也有人愤慨,但更多人在暧昧地发笑。光明女神拥抱塞壬,这是多么稀奇的一幕。
但是欧西莉亚不完全因此才逃走,她不明白自己的心情,莫名其妙,让她心烦意乱,塞壬与她有什么关系,她早就知道一些神祇寡廉鲜耻,谁接纳谁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她不信仰任何神祇,不属于任何一方。哪怕她在戈戎身边,她也未曾想跻身黑暗阵营。非要和神扯上关系,那也是森林女神,她的老师。
但是她看过太多故事,她想象一些不切实际的画面。她以为她体谅那位塞壬,这是谎话,假如她是海神,假如她掌握那样宏伟的权柄,她该愤怒地质问,你为何背叛,你为何逃离,你为何选择陆地。若残暴,她要将背叛者撕碎,若善良,她也要用诅咒让她付出代价。
烈风打在她的身上,在火魔石的作用下变成温和的安慰,宴会的音乐声还是那么近,于是她向更远处跑,她要离开这里,一直到宴会的灯光都被她远远甩到背后。
她停下,气喘吁吁。这是一片草地,荒草伏在她的脚步,风中窃窃私语,四周都是黑暗的针叶林,回过头能看见城堡的模糊轮廓。
但这里并不是空无一人,一个男人就站在她面前,离她不过几步距离,就像是在这等她。
“您,您是……”欧西莉亚看着这个男人,声音发抖。
“我是阿法索,贵安,美丽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