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陆风

第36章 重逢

流年不利,战事胶着。


和苍穹之神的对垒持续了四年有余,如今第五个年头,局势更加不明朗了。


半月前,我带着小队被堵进了山谷深处,只能拼死一搏。本就战场僵持,没想到变故突生,所有敌人在一瞬间消失,哪怕前一刻我的长枪还嵌在一个天使的胸膛。


我记得世界扭曲的模样,或者说,是空间在开裂,看不见的空间触感像水母,他们被抽离时像触须拂过,冰凉穿过皮肤与衣服的阻挡直抵头颅。太冷了,好像赤裸站在北方雪原上,凄厉的风顺着骨头缝穿过去。


回过神来,我和几个流散的队友已经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又凉又湿漉的风捎回了远离的现实感。


我们不知道到底是谁干的,是某位强大的神使还是光明女神本尊。这都不重要了,我已然明白,神战最终要攫取的是信仰,在神乎其技的神迹面前,我再怎样机关算尽也取得不了胜利。


我将剩下几个还活着着队友勉强编整成一只小队,派出几人勘探地形,另外几人扎营,小队里的魔法师搭建通讯法术试着联系大部队。


被派出勘探地形的小队很快就回来,为首的是个恶魔姑娘——我最好的通讯兵,瓦伦希雅。她漂亮的长角在上一场战役里被削去一半,眼睛的伤口还没结痂。


她说:“我们大概被传送到了西北方,三千公里背后就是尘灰森林,戈戎。”


“能猜到。”转头看去,越过陡峭的山崖向下看,萧瑟的草甸自一条浅溪分界,隔开另一侧的林木葱茏,鸟语花香。


她又说:“我们还收集到情报,尘灰森林被封印了,在森林中心,神力筑起了一道笼子。”


我告诉她:“这是符合森林女神利益的选择。战场马上就要向这边扩展,她不会想尘灰森林变成战场。”


她嗯了两句,接过队友给她的魔药,突然又转过头来:“也不会坚持太久吧,哪怕她是森林女神……如果是你,你会放过这片如此富饶的土地吗。”


我咬开一瓶魔药往伤口上抹,尖锐的疼痛变成额角的冷汗。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那个答案每个人心照不宣。无论是我们还是光明阵营,请求结盟的信件都送去了许多封,然后被弗洛斯特折成纸鹤又送了回来。她的骨气不会允许她向战争妥协,她的确如森林般坚韧,可仅仅是森林,不足以开拓出和平的净土。


我将裁成细条的麻布一圈一圈绕过小腹的伤口,魔药生效后疼痛开始消散,我呼出一口气,重新找到了自己声音。


“总之,我们会绕过尘灰森林,谁也不想过激的行为惹恼弗洛斯特让她倒戈向对手。”


瓦伦希雅的笑声从身后传来,伴随接受治疗时呲牙咧嘴的闷哼。


“我们先得找到路回去吧。”她在地上来一根树枝,在沙土上画了个圈,又在四周画了几个点。


“我们在这,”树枝点了点那个大圈,又戳了戳周围,“然后这里,这里,这里,全是敌人。”


“我们得回到东南方的红土城。”我丢出一串魔力在沙土上划了一到线,浅浅的向东方延伸,暗示路途迢迢。


“我们现在连出去都困难。你知道我看见了多少四根翅膀的鸟人吗?”瓦伦希雅在背后比划了一下,“我躲在石头后面偷听,听见他们叫他们的领头人——‘加百列’。”


加百列,光明女神的神使,最高阶级的炽天使。


瓦伦希雅咧开嘴笑,大概死到临头了已经对危机感到麻木:“我们这几个残兵打加百列带领的全副武装的小队,真的假的。”


我吐出一口气:“塞涅赫尔要让我死在这。”


再历练一百年,我一定会强过塞涅赫尔的所有神使,可惜我没有一百年,挤出三天时间都很勉强。


“我不敢再听了,害怕打草惊蛇,但是他们一直在找我们。真奇怪,明明是他们施展了空间传送魔法,却不知道我们具体的位置。”


不是所有人都像瓦伦希雅那样没心没肺,周围飘来其他伙伴忧心忡忡的声音:“怎么办,戈戎?”


四下一片安静,所有人都不再交谈,那些眼神汇聚于我。


“我们得避开正面冲突,尝试绕路。”


之后我和同伴们交谈了一下计划,最困难的部分在于我们对这里的地形不熟悉,而用魔法探测地形决定路线的方法要么太危险,要么太慢。


我又看向瓦伦希雅画的简易地图,西侧,敌人重重设防,不出意外,加百列一定在西方森林的某个位置等我们。东方,下山后再踏过河谷就是尘灰森林,森林女神的地盘。


“向西方走我们很难避开加百列,向东走吧,我们向森林女神借路,穿过尘灰森林的边缘。”


“森林女神不站在我们这边……说不定这也是加百列的计谋,要么向西走落入她手里,要么向东走触犯森林女神。”


瓦伦希雅看向我:“你是不是有什么办法?我记得你和森林女神有过来往。”


我点点头。


在和平年代维持的良好交往很难延续到战争时期,尤其是我们利益相悖。我只能赌,并非赌森林女神的仁慈,而是赌欧希莉亚。弗洛斯特非常疼惜她的学生,绝不会罔顾欧西莉亚的心情,假如欧西莉亚能为我求情——她那样温和,她会为我求情的。


当然,还能满足我的一点私心,我希望和欧西莉亚见最后一面。


我向伙伴大致表达了我的想法,于今夜动身向东走。路途中有几只零散的天使小队追击,我们尚且能应付,不过是又添了些新的伤口。


为了补充战力,所有能用来恢复体力和魔力的魔药都耗尽了,队伍里承担治疗工作的魔法师已经竭尽全力,一些伙伴身上堵不住的伤口依然在流血。


太阳升起,林间涌起蒙着光的轻雾。我们踏入尘灰森林的那一刻,所有追兵都停下了脚步,直到逐渐茂盛的林木完全遮掩了他们的身影。


每一道细微的风都在宣言森林的警告,没有言语,一段信息却窜入我们脑海:“回吧,不要触怒森林。”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推攘着我们,神的威仪凝聚成实体,树木无风自动,叶片翻飞。


“戈戎。”瓦伦希雅喊我的名字,队伍里的法师支起屏障弹开刀刃似的落叶。


“继续走吧。”我擦去脸颊边被叶片刮伤的血痕。


“戈戎!”又有谁喊我的名字。


我转过头去,林间压抑的气氛突然消失,阳光钻入树梢,洋洋洒洒。欧西莉亚站在不远处向我招手。


欧西莉亚的模样有些变了,没长高多少,但是更瘦削,面庞轮廓清晰,五官不再像软化的黄油般柔和,肢体不再柔软得像细柳。她现在更像一棵挺拔的冷杉树,沉静得像水中的睡莲。


四年了,对人类来说,四年已经是不短的时间。


不过,现在我比她高不少了。这四年,我好像也跨过了我这个种族尴尬的生长期,日益向成年发展。不知道我现在在她的眼里怎样,不过烽火里摸爬滚打,肯定没有四年前靓丽了。


她握着一根朴素的树形法杖,好像是从某种树上崴下来的一截枝干,魔力在龟裂的枯干下流淌。我知道这折自尘灰森林中心的生命树。


“老师说你们会经过这里,我就来等你了。”她微笑着,扫了一眼我和我的同伴,“你们的状态真的很糟糕。”


她架起法杖,闭上眼睛念起咒语,水蓝色的光芒从法杖渗透而出,温暖的魔力扫过,我身上的细小伤痕愈合,疼痛消失,疲倦感也像被清水洗净,脑海中是一片清澈。


伤势严重的几个伙伴叫了一声,一边甩着胳膊跳了好几下,重获新生似的。


“你——”我有点惊讶,又觉得意料之中地骄傲,她就是这样一个有天赋的法师。


“不用谢我。”她说。


我想起我得和她道别,霎时间重逢的喜悦都消失无踪。


她却好像料到了我要说什么:“戈戎,你们缺会治疗术的魔法师是不是?我跟你走。”


瓦伦希雅在旁边拼命点头,我瞪她一眼,她立刻安静了,撇撇嘴,转过身踢脚下的枯枝。


“不行,太危险了。”


“你答应过我的……”她沉下脸,有些委屈,又像质疑我言而无信。


“那只是……”


“那只是哄我,是吧。我知道,但是我已经决定好了。”她努嘴,很不高兴,眼睛却闪烁着坚定的光,“我不要因为一次的不幸一辈子都龟缩在安全的地方。”


我苦笑着摇头,所有年轻的战士都这么说,包括我,只有真正被战争包裹,被轰隆的战鼓和冰冷的锋刃围绕,你才会再在伤痛和紧张中后悔。


她一定会在未来某个时刻感到痛苦,哪怕她可以顶着难捱的无光之夜继续前行,她还是会痛苦。


可是——我又看着她。她皱着眉,捏着法杖的那只手握得紧更紧。


森林的深处摇晃着,远处的粗糙落叶沙沙作响,一个身影从堆叠的树影深处走出来——居然是弗洛斯特。她还是那样美丽,只是看起来疲惫而严肃。


她冷冰冰地盯着我:“你要带她走,戈戎。”


怎么回事?像有一种小虫子抓挠了一下胸口,我竟然有点慌乱。难道因为我的缘故,弗洛斯特甚至厌弃欧西莉亚吗?


“欧西莉亚是位优秀的魔法师,虽然尚且稚嫩,但是她是为了和你的承诺走进尘灰森林的,此时她也决意要履行诺言。”弗洛斯特说,“无关我此刻对你持有何种态度,她并不崇信任何一位神。我只是尊重她的意愿。”


欧西莉亚用手指摩挲着法杖,低着头,有些紧张。她一定是提前向弗洛斯特表了态,如果我执意拒绝,弗洛斯特依然会愿意接纳她。


“戈戎,我们得快些出发。”


一筹莫展之时,我又听见了同伴的声音,他是个木精灵小伙子,我最优秀的弓箭手,几天前手受了重伤,没法持弓了。欧西莉亚治好了他的手伤,现在他又重新握住了他那把弓箭。


他提醒我要快些出发,其实是我得快些做决定。嘴里说着为了欧西莉亚好,我又何尝没有想过她呢。在一些繁忙得难以喘息的间隙,在一些焦躁得难以开解的瞬息,我总是想起伊夫里特的晴天,想起浓密的绿荫和摇晃的水仙。她的影子在我的脑海里闪动,在林间和屋檐穿梭,挑开了快乐时光的幕布。


未来多么苦涩而暗无天日,我只能舔着回忆当作糖。她会痛苦,我也会,如果我们在一起呢?这样未来会不会出现一点希望?


那就带她走,如何?我在狭隘的私心与利益权衡间再三摇摆。


做决定吧,我总要做决定。


我吐出一口气,重新面向森林女神:“若可以,我向你承诺,我决不让尘灰森林成为战场。”


她牵着嘴角泄出一声轻笑:“你能以什么立场呢,戈戎女士?你比我更加被动,稍有不慎便会丧身于随处可见的战场,你并非神祇,只是棋子。”


“你走吧。带着欧西莉亚走,记得你当初送她来到尘灰森林时的心情。”


我向欧西莉亚伸出手:“那么走吧,莉亚。”

作者留言

终于战胜了卡文。我给战争场面跪下了我实在不会写,总之我们这样那样再这样一下就当是打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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