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观海

欧西莉亚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见戈戎的身影。

她撑着有些睡意昏昏的头颅，四处寻找那抹绯色的身影，然而简洁的小房间里空空荡荡，在忧心和乱想又要发生于她那颗柔软的心脏之前，她发现了床头柜上的小纸条。

“莉亚，我要去处理一点急事。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在城内四处走走，不要走得太远，我办完事会回到这个房间找你。”

纸片边上还压着一颗全新的火魔石。

欧西莉亚松了一口气，她从床上下来，穿戴整齐，将魔石和纸片塞进口袋。

永夜城的热闹永不停歇，欧西莉亚走在人流熙攘的街上，打了个哈欠。昼夜不再变换，她也失去了可以度量时间的工具，只能通过腹中的饥饿感判定她至少睡了六个小时。

戈戎什么时候离开的？又有什么需要戈戎去紧急的？那是她所不了解的，没法涉猎的，神使工作的领域，对她来说高不可攀没法想象，这种距离感始终盘亘于她与戈戎之间。

这是可以弥补的吗？她应该去了解吗？她不知道，思考这种问题总是让她无所适从，思考的结果是不如不想。

欧西莉亚漫无目的地闲逛，她应该去找点食物，口袋里还有几颗魔晶。不远处有家小店在举办什么活动，欧西莉亚夹在人群里远远望了一眼，被那些寒风里风姿绰约的半裸恶魔舞娘吓了一跳，急冲冲地钻出人流。

摩肩擦踵的人流将她挤入一个小巷子。一个好像被夹在这座热情流溢的城市缝隙里的遗弃地块，这里没有灯，幽寂清冷，石板路上落满了星夜的冷冽微光。

欧西莉亚向后看了一眼因观赏性感热舞而面红耳赤的看客，向小巷子深处走去。

直到小巷尽头的景象隐隐出现在远方，欧西莉亚停下脚步，她看见一家小酒馆。店面灰蒙蒙，店内的灯光也黯淡，门口摆了一把椅子，上面坐着一个女人。

静坐于夜色之下，与寒霜冷辉同化的女人，皎洁缥缈而梦幻。星光熠熠之下皎月退避，月色被裁剪下来，降落于欧西莉亚的眼前。

欧西莉亚认为宴会上的那个塞壬已经够美了，这个女人却要再美上几分，在那凡俗的美丽躯壳之外蒙上了一层灵魂的莹澈，一双摄人心魄冰蓝色眼睛好像窥见遗失仙境的窗口。

她和欧西莉亚对上视线，双眼睛直视欧西莉亚，在海雾一样朦胧的目光里，欧西莉亚居然能从其中读到浓烈的深情与依恋。

她嘴唇开合，吐出一串夹杂着浓郁的异域口语和诡异腔调的语言：“——”

但是欧西莉亚眨眨眼，那份爱意又如幻觉般退却了，女人只是勾着唇对她友善地微笑。

“安菲特里特，你可以叫我安菲。”女人说话了，她的声音飘柔得好像烟雾一样，又暗藏了一点雾凇的冰冷和甜露酒的醉意，“我在黑夜女神的宴会上见过你。”

这是搭讪吗？她对这个女人没有印象，但是她既然是那场宴会上的人物，能和她聊会天也不错，更何况她好听的声音让欧西莉亚心里发痒，脸上飞霞。

“你好……我是欧西莉亚。”

“很高兴认识你，欧西莉亚。”她笑起来，寒风都要停滞在她弯起的嘴角边，夜的浅光落在她柔软的嘴唇上，好像覆了晨霜的红石榴。

安菲特里特支出一支纤细雪白的手点了点身侧，欧西莉亚怯生生地接受了她的邀请，坐到她的身边。然后，女人牵起欧西莉亚搭在椅子上的手，低下头，嘴唇落在欧西莉亚的手背上。

一点温热的柔软在欧西莉亚的指缝间扩散开，柔软的发丝搔过腕骨，欧西莉亚慌忙地抽过手，那块被这个女人吻过的皮肤好像受了炮烙一样滚烫。

“你好可爱，欧西莉亚。”安菲拢了拢鬓边霜雪一样的发丝，露出美艳绝伦的面庞和尖长的耳朵，“你把这当做我的问候吧，希望没有吓到你。”

没了发丝的遮挡，欧西莉亚在她的颌下看见一点冰晶一样的鳞片。

安菲特里特在那块皮肤上点了点，鳞片顷刻消失，肌肤完整而雪白。她大方承认：“我是塞壬，和你在宴会上看见的那个女人一样，都是塞壬。”

她提到那个宴会上的塞壬，欧西莉亚心里一惊，她还能回忆起那个塞壬带给她的不适感。

少女轻轻皱起的眼眉被安菲特里特尽收眼底，她问：“你讨厌她吗，欧西莉亚？”

这发问有点没头没尾，欧西莉亚下意识点点头，随即意识到自己没有立场讨厌一个陌生人，然后又剧烈地摇头。

安菲特里特却笑了，笑容里漾出一点阴冷：“没关系，别生气，海会在睡梦中惩戒叛徒。”

“没有，”欧西莉亚打了个寒颤，连连摆手，“我没有讨厌她，塞壬的事和我没关系。”

“是吗？”安菲特里特勾着唇，较有兴味地盯着眼前的少女，“那你和战争有关系吗，我看见你跟在战争神使的身边。”

欧西莉亚又摇头：“他们只是我的朋友。”

“但是我从你的身上闻到了浓烈的潮息气息，这要怎么解释呢。”欧西莉亚看着安菲特里特，对方眨眨眼，俏皮话说得半真半假。

“我想，那大概是我出生在海边？”欧西莉亚回应。

“并不是出生在海边就会有海的气息，有些水手终其一生在海上漂泊，身上只有被潮气覆盖的陆地的干燥。”安菲特里特点了点自己精致小巧的鼻尖，“塞壬对海洋的气味很敏感，我闻得到呢。”

欧西莉亚不太明白对方在说些什么。

“啊，我明白了。”安菲特里特伸出手，点了点欧西莉亚的脸颊，“你不喜欢海，你在抗拒它。”

欧西莉亚想解释一下，但是安菲特里特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半点不满和遗憾，她笑着，甜美又温和，足够让这个冷夜也柔软起来。

“这里是酒馆，但我想你不喜欢喝酒，对吗？”

欧西莉亚点点头，要不是安菲特里特坐在这，她不会在此驻足。

“那咱们出去走走，怎么样？”安菲特里特勾着欧西莉亚的衣袖，语气里冒出惹人怜爱的祈求。

欧西莉亚发现自己没法狠下心拒绝美人的请求。虽然理智告诉她不要走远，但是感性却一再催促着她要跟随安菲特里特的步调，这个塞壬给她的感觉太奇怪了，好像相识多年或者血肉相连那样的亲切。

怀疑和谨慎的幼芽生长的瞬间被一只温暖的手掐死。信任她，信任她，这样的声音在欧西莉亚心里悠悠漂浮。

“走吧。”少女有些恍惚和迷糊的神情被安菲特里特看在眼里，她轻轻拽起欧西莉亚，少女轻而易举地被她带着走了老远。

安菲特里特将欧西莉亚带上了一匹水晶马，欧西莉亚甚至不知道它是真实存在的生物还是安菲特里特的魔法造物，它浑身晶莹剔透，散发着折射阳光的钻石一样的单薄光泽，犹如冰晶却不冒寒气，它的内部不是骨血和器官，而是流动的漩涡一般的水流。

最终水晶马停留于极寒冰原的边缘。海风和寒风混合而来，苍凉的浪声汹涌地在空无的原野尽头撞击，浪花裹挟着破碎的冰块，相触时发出庞杂的噪音。

欧西莉亚没想到北境也能看见不冻的海。在海面之上，群星如蒙上黑纱一样暗淡，极光也已熄灭。于是海便不像海，更像一片吼叫不歇的黑色深渊。看见那遍布视野，无穷无尽蔓延的黑，欧西莉亚能自然而然联想到死。

安菲特里特好像发觉了欧西莉亚的情绪，她走到欧西莉亚身边，将矮她许多的女孩搂进怀中。塞壬的怀抱很冰冷，在凉意里又散发出肉体鲜活的温度。

“不要害怕，欧西莉亚。海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只是这里毕竟是黑夜女神的地盘，她的权能拒绝照拂海面，于是看上去比别的地方糟糕一点。”

“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

“海是我的故乡，所以我想让欧西莉亚来看看，不要讨厌海，好吗？”

欧西莉亚对这好似撒娇一样语气的毫无招架之力：“但是……我们走得太远了，我的朋友会担心我。”

“我会送你回去的，一会就好。”安菲特里特有些哀怨地缴紧欧西莉亚的衣角，水色流转的眼睛好像快溢出眼泪，“不要怕，海是会发光的，你看。”

安菲特里特遥遥向海面一指，随即湛蓝的荧光从漆黑的水体下浮现，流光慢慢摇曳，越来越多，像游移的蝴蝶盘旋花丛，微光勾勒出海浪的轮廓，将单薄的浪花边缘映照得如同流动的光带。

这样的景象美到诡异，欧西莉亚下意识联想起戈戎说过的海洋的异变，于是这蓝色便又像会攀附在腐尸之上色泽艳丽的蝴蝶，是濒死之前的糜烂绝唱。

“不喜欢吗？”安菲特里特看见欧西莉亚皱着眉，轻轻叹了口气。

“那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安菲特里特稍稍俯下身，捧着欧西莉亚的脸，额头相抵，“我给你唱海的歌谣。”

欧西莉亚抬起眼睑，撞入一片迷雾一样的眼波里，一时间她感觉被海水淹没了。所以她下意识点点头。

安菲特里特往前走了几步，坐在崖边，垂下的双腿在接触到浪涌的那一刻消失，随即出现的是一条长尾，矫健修长切成一抹流畅尖锐的线，尖锐修长的尾鳍点缀着浓郁的靛青，长尾摇动，巨大的力量舀起泼天巨浪，淅淅沥沥洒落在干燥的冰原上。

这是欧西莉亚第一次看见塞壬的原身，她惊讶地撑开眼眶，目光被订死在安菲特里特身上。妖异的鳞片像是大片盛开的罂粟那样攀附在她修长的脖颈边，那双纤细到骨感的手生出妖蓝色的利爪，银白的头发在风中铺开，瞬息之间，她从一个美人化为了混着癫狂美貌的妖物。

“听我唱歌，欧西莉亚。”她还能正常地言语，只是语调更加晦涩，声音变得崎岖，音调甜美空灵得诡异。

欧西莉亚预感自己不该听这首歌，冥冥之中她感到塞壬的歌将带她步入万劫不复之渊，但是在她开口拒绝之前，对方已经开口。

悠长，缥缈的歌声荡漾开来，海浪在随着歌声的气氛颤动，不似欧西莉亚想象的那样诡谲灵异，反而纯净到不可思议，就是一只恋歌那样饱含深情。

无法言语，无法观测，不可触碰。海跨越亘古，伟岸，广袤，古老，巍峨，但祂又像稚子，迷茫，寂寞，迷失。祂的笑就如哭泣，祂的恨只是沉默，祂的爱是滋润万物的乳汁，祂的苦难是比死亡更漫长的永恒孤寂，祂是大地的另一种形状。

塞壬是海的喉舌，欧西莉亚在这歌谣里听懂海，与她记忆里完全不一样的海。一滴眼泪从她的眼眶涌出。

直到许多许多年以后，直到海已化为她生命的延伸，她依然无法忘记这一幕，无法忘记这支孤寂的歌，海浪在塞壬的眼里翻滚，耳边是潮声，是波涛挤压碎冰如死一般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