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陆风

第17章 救美

一直临近午夜,酒馆的热闹散去了大半,只有零星的醉鬼四仰八叉摊在地上。


介于调酒师盛情难却,我还是在喝完第一杯麦芽酒后试了他的“海滨特调”,海盐的咸香混合一点水果的芬芳,液体顺滑不辛辣,味道不错。


“小姐,您不找个旅馆休息一晚吗,要在这坐一晚上?”调酒师擦拭着我递给他的杯子。


“劳您费心,我就是坐一晚上也没事的。”我回答。


“那您可以去外面走走,”调酒师将擦好的最后一个杯子放进橱柜,“午夜的时候荧光水母浮上海面,亮荧荧的海面像地上银河,不好好欣赏实在遗憾。我猜您可不怕午夜在海边游荡的无赖。”


“好主意。”


在我走南闯北的生涯里,见识过无数奇景,天上的,地下的,甚至是地底的,荧光水母实在不算什么,但我还是采纳了他的建议,不管怎样的朴素景色,总比听醉汉打鼾要好吧。


我推开门,午夜的凉风习习,卷开我的长风衣。我顺着风的方向像大海走去,穿过零星的房屋,海出现在我的眼前。在澄澈的星河之下,一切都浮上了一层微光。夜晚的海并不倚仗这遥远的磷光,它以自己的方式呈现光泽,起起伏伏的光点隐藏在水下,浅淡的,明亮的,随着潮汐呼吸,在吞咽了浓墨般深黑的水体里铺就翻转的星图。


我感受着美丽的夜色,直到我的耳后传来异样的吵闹声。


——“半夜游荡的无赖”就像调酒师说的,我起初并没在意,甚至没有闲心去看热闹。


“哎呀,你们要怎样才能放过我,我这样的女人是没有钱的。”这优美的女声夹杂在风中,就算被风吹散我也能认出这独特的声线。


塞西娜,她被无赖找麻烦了。惨了,无赖们惨了。


我缩着脖子躲在一棵树后面,屏息观察那边的情况。


街上空空荡荡,两边的商户和居民房沉入梦乡的黑暗中,而那些无赖,他们就堂而皇之在大街中间骚扰塞西娜。


塞西娜在她那件长裙之外披了黑色的斗篷,头上的兜帽被粗暴地拉扯下来,一头沾了星辉的银发在风中摇晃。其中一个年轻的男人伸手去抓她鬓边飘荡的发丝,被她嫌弃地躲开。


“塞西娜,别给脸不要脸。”男人垮着脸恼羞成怒,“我们几个给你送了多少钱,收钱的时候一张笑脸,到现在翻脸不认人了?”


“你们给我钱我当然收下,我唱歌就是为了赚钱的。”塞西娜的声音依然飘浮而妩媚,仿佛没把男人的威胁看在眼里。


“你这婊子,现在还在装清纯?”另一个男人显然脾气暴躁些,她上前揪住塞西娜的胳膊,抓着她往怀里拉。


塞西娜立刻抬起穿着高跟鞋的脚往他的脚面上狠狠一踩,他吃痛地惊叫一声,松开塞西娜的手,骂骂咧咧地后退了几步。


“你们想和塞壬做爱吗,哎呀哎呀,人族的口味可真是……反正只要长得好看什么都无所谓吗?”塞西娜抚平被他抓皱的衣料,未尽的话语里是溢出的揶揄。


“塞西娜,你——”


我想我得出手了。


我裹紧大衣,向那边快步走去,他们转头看向我这个不速之客。午夜的疲劳消磨了人的大部分体力,只是街边游荡的无赖而已,我只怕太过用力就让他们命丧于此。


“谁?”


他的话语停止在呼啸而去的拳风中。总共四个人。我一拳击中最近的那位的小腹,他闷哼一声翻倒过去,倒向他身后的同伙,于是两人齐齐摔倒在地。旁边的一个男人挥臂上来,我轻松躲开他的攻击,闪到他的身后扭住他的手背,随着骨节的咖嚓声他惊叫起来,颤抖着后退,接着我退后两步稍稍借力,一脚踹到最后一个的胸口,他踉跄两步,跌倒在地。


不堪一击。


“赶紧滚。”我踹了一脚还躺在地上的无赖。


他们落荒而逃,像几只被踩了尾巴的小老鼠,一溜烟消失在了视线里。


“谢谢你了,我的救星。”塞西娜甜蜜地笑,刚才那点骚扰好像丝毫没能影响到她的心情,“这些臭男人真是够讨厌的。”


“您是见义勇为,还是也想和我一度春宵呢?”她含着春风般的笑容调戏道,雪白的肌肤在夜晚泛着冷冰冰的光,眼神倒是妖艳而火热,清冷和娇丽在她身上诡异地交织,“如果对象是您,我说不定会同意哦。比起他们,我还是更喜欢您这样的女性。”


“……或许我是在救他们,塞壬女士。”我说,在她风情而露骨的眼神里浑身不自在。


她立刻会意,收敛外溢的诱惑,眼神冰冷起来:“哦,看来您是了解塞壬的,那可真没意思。还是戏耍无知的小孩儿更有趣。”


塞壬是成长能力很强的种族,越年长的塞壬魔力越强,容颜越美丽,歌喉越诱人。她能在不使用魔法的情况下用歌声魅惑众生,恐怕年岁早已逾百,那几个人族男人在百年海妖手里可能就不是被打一顿那么简单了。


又联想到阿瑞斯这会可能还在处理塞壬,我突然感觉可以和她聊点什么。


“连你这样的塞壬都不得不来陆地上生存吗。”


她叹气:“我猜您是知道海洋的情况的,我可不想变成浑身长满鳞片的怪物,也不想吃人。而且,海洋毕竟是缺少文明的蛮夷之地,还是陆地更好玩儿呀。”


“……你们在用歌声寻找海神?”我问。


“您指的是我唱的歌?好听吗?”玩味的笑容又浮上她的嘴角。


“还不错。”或者只是我不擅长对付这样的戏弄,我眨眨眼,如实回答。


“哈,您真可爱。”她笑了两声,欢愉的蓝眼睛在夜晚流动着光彩,尽管如此,她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如您所想,我唱的是族群的歌,传达的自然是族群的愿望。唉,没有神祇庇护的眷族日子可真难过啊,为什么塞壬非得依托海神神格繁衍呢,要是普普通通的小鱼,一定比现在活得快活啊。”


情绪在她的脸上瞬息万变,她这会垂下双目,抚摸着搭在胸前的发丝,怅惘悲哀如同故事里的亡国公主。


我接着问:“歌声可以唤来海神吗。”


她沉默地抿唇,随后抬眼凝视我,我从那曼妙的蓝色里窥见一点深海的阴冷,她说:“您的问题可真多,我的救命恩人……虽然您的英勇让我感动,但您不会真的以为我看不出您的来路吧。”


她向我走了几步,轻轻牵起我的手,冰凉柔软的指尖抚过我的手背,我没有甩开她,只是任由凉意攀附我的手背。


她精巧的鼻尖凑到我的衣领前,视线却始终向上与我对视:“我闻得到你的气息,陆地的干燥,战火的炽热,硝烟的呛鼻,都是些令人不安的危险因子——战争的使者,您前几个月处决了我的几个同胞,现在又用什么来我这换答案呢。”


“你知道。你当时在那?”意料之中,我盯着那双眼睛。


假如她当时在场,是用什么手段躲避了我们的搜查,是我们的疏忽无能,还是塞壬拥有出乎意料的能力?假如是前者,不过是告诫我们不要懈怠,假如是后者,我们就得重新审定塞壬处理方法,考量是否每一次与他们的作战都会扯入更大的阴谋。


“真是抱歉,你们动手时我不在那。”她放开我,退后到对彼此都安全的距离,紧张的氛围转瞬间消失,“如您所见,我还清醒,不会冒着被同化的风险和我的疯子同胞接触过多。不过,我们毕竟是同族,这个小镇本就没几个塞壬,他们的情况我或多或少有些关注的。不瞒你说,还是我先发现战神的神使竟然到了这儿,可惜也没来得及通风报信……”


我回忆当时的场面,假如真的有谁通风报信,至少另外三个塞壬是可以逃跑的,我们也不会费尽心思去追杀他们。


并不是她没有来得及通风报信,而是——“他们不信任你,是吗。”我问,或许通风报信也没用。


“……对,您真聪明。”她悲哀地闭上眼,我相信她这是真情实感地显得疲惫和悲伤,舌灿莲花的塞壬这会突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他们,我……我在她的眼里是异端。”


“她?”不是他们,而是“她”,“是那个叫安菲的女性吗。”


“你知道她?——是的,她的全名是安菲特里特,塞壬的现任大祭司。他们都追随大祭司,认为我的逃避是对海神的不忠,把我视为海洋的叛徒。”


提到安菲特里特,她整个人都黯然失色,语调变得轻飘飘,只有浓厚的失落,我甚至注意到她垂在裙边的指尖微微颤抖。


她好像在向我解释,又好像只是自说自话:“我们走向陆地是逃避,她走向陆地是为了救赎,我敬佩她,我也……”


“你们——”我还想再问,却被她紧接而来的话语打断。


“够了,神使女士。”呼吸间,她脆弱的悲伤又尽数收敛,“我不会告诉你太多,我离开了海洋,我远离了的族群,我不能再将更多的秘密告诉陆地的敌人。我憎恨你杀了我的同胞,却又为这土地上少几个嗜血的疯子而高兴……”


“我想说我和他们不一样,可又有哪里不一样呢?或许疯狂的种子早就在我脑海里种下了,只等有一天生根发芽。”她苦笑,轻柔地低述如同喃喃自语。


“好吧,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塞西娜小姐。那么,晚安。”只是凑巧发生的对话,我已经知道了足够多的信息,我深知见好就收过犹不及,再得寸进尺就要破坏这个美好的夜晚了。


我拢了拢风衣的领子,打算只身回到酒馆,我想塞西娜小姐是不需要我的护送的。


“请等一等,神使女士。”


我快要踏离街道,塞西娜突然出声,于是我回头,她还在那,没有打算离开,甚至没有变化姿势,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怎么了,塞西娜小姐?”


“我……我有一件东西要给你。”她一定下了很大决心,这样一句话都说得艰难。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从背后拿出一条吊坠。银色的细链挂着鸽子蛋大小的深蓝色宝石。


她接着说:“这是安菲特里特的东西,无论如何我都我不想要了,您拿去吧,我无法告诉你什么,但你说不定能从这东西里解读点什么出来,当然,也有可能什么都没有。”


“这……”我看着这夜色下依然能折射光芒的宝石,一时手足无措。


“我保证这里面没有危险的东西,要是你不要,我就随手丢进海里了,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她突然赌气地往海边疾步走去,大概真的打算把它丢进海里。


等等,这是什么情况,我刚才还在怀疑是否冒犯到她,她可不会真的把我当“救命恩人”。


但我的脚下总比我的思考快一步,我急忙追上她:“好吧,给我吧,我收下,或许有用呢。还有,我们没有处决安菲特里特,她逃走了。”


“是吗……”她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神情复杂,“也许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把吊坠递到我的手里。我感受那颗“宝石”,它冰凉丝滑,表面被切割得崎岖不平,像海怪的心脏,虽然色泽呈现深蓝,但中心十分通透,甚至可以透过其看见我掌心的纹路。


“姑且谢谢了。”我收拢手掌将吊坠握在手心,然后放进我的风衣口袋里。


她摇摇头,终于又回归面上的笑显得如释重负,好像不是送出吊坠而是抛却可怕的负担:“那么,晚安,神使女士。希望还有机会给你唱歌。”


我点头,最后与她道别。至于那安静躺在我兜里的吊坠,看来我在去接欧西莉亚之前有事可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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