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间奏
“欧西莉亚,听我说,我要去打仗了。”
我和欧西莉亚坐在旅馆房间的床边,幽冷的星光铺陈舒卷,她原本由于错误联想而飞扬的眉目也被这夜色冷寂下来。
“打仗?”欧西莉亚就像没听过这个词一样,反复在嘴边研磨了几遍。
战争,我内心抗拒向她提起。她是一场战争的受害者,不应该再被另一场战争动摇才刚刚安定的心。
但是我又听见她说:“你是战争神使,参与战争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起初的错愕已经退却了,她的眼睛里只是蒙上了一层新的疑惑,或许还带着一点对我的担忧。我松了口气,要是我随便的一句话就让她回想起不美好的过往那可是罪过。
“这次战争非同小可,这是神祇的战争。小则一场荒原上的决斗,一座城池的破灭,大则一片巨湖的蒸发,一座山的消失,甚至是无数族群的灭亡。”
她抬起盈蓝的眼睛,我把这当做是对我所说的场面毫无概念的迷茫,她关心的是另一些事:“你也会死吗,戈戎。”
在她柔软的目光下,我的喉咙一阵蜷缩,仿佛是久未进水般干涩,但是我不想对她撒谎,只能硬着头皮解释下去:“会的,除了那些象征永恒神祇,我们这些人……当然也包括我,都有可能会死。”
她的眉头压得更深了,目光一边又一遍扫过我的脸颊,我简直紧张到头皮发麻。直到我感受到颊边温暖的触碰——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脸。
“你看起来太慌张了,戈戎,真不像你。”她甚至像是被我逗笑了,嘴角勾了一下,“神战,我在书上读过的,虽然只是聊聊几笔,但是我大概能想象一点。”
她那张青春的面庞足够灵动,俏皮地眨眨右眼,好像在埋怨我不够信任她,倾述着她比我想的更加坚强。我顿时愧疚难当,我曾经把他当做未来的女武神带走,我设想他坚强勇敢锐不可当,而此刻却畏首畏尾连战争的真相都不敢讲出来。
我应该坚信她有坚强的灵魂,从前是,未来也应该是。
她接着问:“我应该做什么准备呢,我怎么才能帮到你?”
“不,欧西莉亚。”我深吸一口气,说出在我心里盘旋已久的打算,“你不可以跟在我身边。我要送你去尘灰森林,去弗洛斯特冕下身边,一直到战争结束。”
她这会是真的表现出不悦了,她张嘴,好像想反驳,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要我去,那我就去吧。”最后她妥协了,撇过头去,声音闷闷的。
这就是我们在永夜城最后的对话。之后她躺在床上又休息了会,待她休整好,我们便启程往回赶。假如她想让我给她解释,我可以说出无数道理,可以把曾经战争的情形给她描述一遍,但是更为古老的神祇战争连我都没有经历过。就在此时我发现我的迷茫不比她少,我试图送她逃离这些,只留下自己对未来的一切避无可避。
欧西莉亚不再多问,她甚至没问阿瑞斯去了哪,为何我们不一起走。她能猜到的,她很聪明,也足够善解人意。
我将欧西莉亚送回家中,马不停蹄往神殿赶。阿瑞斯先我一步回来清点先行部队,最精锐的战士们站在神殿的广场上,夕阳照耀了他们的甲胄,他们神色凛然,严阵以待,眼睛里的肃杀和兴奋远胜过将要熄灭的天光。
我只是向他们问候了几句,找到了站在后山崖边的阿瑞斯。
寥寥数语间,我和他交换了情报。光明女神最后没有来赴约,所有人陪着黑暗之神吹着空荡荡的夜风。这不是个好兆头,甚至可以说是糟糕透顶。能够坐下来谈谈证明还有局势还有和缓的余地,提前分割战场分配战果总是好过鱼死网破你死我活,看来神祇已不满足你来我往的竞争游戏,非要动真格比划比划,那最终的收场一定不会好看。
作为战争的发起者,阿法索冕下似乎乐见其成,我仍然记得他面对着无垠夜色惋惜一般的叹息,没有丝毫慌张,不表示半分真切的遗憾。
黑暗之神才送给光明女神一位美丽的塞壬情人,但是一个情人对光明女神有何价值,黑暗之神向来乖张,送礼从不代表讨好,更可能是一时兴起或别有居心。没有创造之神的调停,黑暗与光明两位神祇终于撕下了面具,世界变成的神祇手下的一张棋盘,捏碎或者重构皆在神明的一念之间。
“那个可怜的塞壬,她将何去何从。”
我没有见过这位塞壬,只是从欧西莉亚口中得知这件事,她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尾观赏鱼,是神祇的傲慢和权势下闪着光的尘埃,在我和同僚的战术讨论中认为她最大的价值是象征自然神系式微。
“这不是我们该关心的问题。”阿瑞斯转过头看我,“戈戎,战场才是我们的归宿。”
阿瑞斯点燃烟枪,他很少抽烟,他曾说要靠烟草麻痹精神是懦弱的体现。我看见他的眼睛在暮色下发亮,他在亢奋而非恐惧。烟嘴没有放入口中,他只是将其点燃,烟熏出一片飘荡的阴影,好像是烽火,是某种视死如归的讯号。
随风飘荡而来的烟似是薰着了我的眼睛,甩甩脑袋偏头眺望,我看见了火山边艳丽的夕阳。鲜血一样浓厚的夕阳沉醉于漆黑到只剩形体的山,浓重的黑云被撕扯出流淌余辉的金色裂痕。匍匐的山川淹没于同色的昏暗中,光线稀缺,天空盛大的景象仿佛虚伪的幕布。
“你呢,戈戎?”阿瑞斯这混蛋拿烟枪戳了戳我的背,抖下漆黑的烟灰脏了我的衣服,我瞪他一眼,他笑起来。
“战场上的泥泞和灰尘远比这脏得多,女士。”笑了一会,他停下,收敛的眉眼如同刀锋,“您看起来真冷静,太冷静了。作为我们的统领,这种形象可不太好,战士们会谣传是小欧西莉亚让你变得软弱了,温柔乡是英雄冢。连戈戎也被磨去了锐气。”
我也笑,问他:“你呢,你怎么看?”
“我可不敢评价您。”他耸肩,“我只知道马尔斯冕下说过,他说你是我们之中最接近战争的。”
我沉默不语,这会我可不想提起我那不负责任跑路给我留下一堆烂摊子的神祇。阿瑞斯转过头看夕阳坠入山间,霎时间衰弱的光线让阴影陡升,他的声音也飘荡着,如同蒙了夜雾一样。
“你很强,戈戎,你有引领战争的能力。”
我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只是认为这是出征前为了安抚我情绪的恭维。
“你说得对,要是能谋权篡位,我一定踹了马尔斯冕下。”我将这句话说出口时内心出乎意料地没什么负担,哪怕这是如此大逆不道,若是在聚会时有人这么说足以引起一番骚动。
夜风轻轻作响,连阿瑞斯也惊讶了一会。
“其实是我没什么感觉,甚至找不到感觉。”为了安抚我这位一向对神祇忠心耿耿的同僚,我转移了话题,“成为战神的使者之后,我参与了不少战争,有些战争一眼能看见结果,而有些稍加揣摩也能预料到走向。但是这次不行了,阿瑞斯,就像前面是一片浓雾,而我们的战马尚未武装。”
阿瑞斯的惊讶转变为另一种惊奇:“等等,你每次参与作战之前就能预测到战争的结果?”
“难道不是?军力和武装情况,双方战术的差距,获取不了如此丰富的信息那就只好凭我的直觉。”
阿瑞斯伸手打断了我:“这不是占星师的事?虽然他们十次预测有五次是错的。”
“我十次预测能对九次。”我颇为自傲地宣布。
他突然起来神色复杂起来,然后蹲下去敲他烟杆里的烟灰,重重叹了口气:“我听闻有些跟着马尔斯冕下淬炼了几百年了老战士确实有这样的能力,戈戎,你今年才多少岁……”
“这和我们的话题没有关系。你可没有资格嫌弃我太嫩了,后辈。”
他站起来,将燃尽的烟枪收回:“这可是真情实意对您的敬佩……您要赶着回去吗?把小欧西莉亚送去她老师那?”
他把话题转到欧西莉亚那总是好过在神祇上拉扯,我说出了自己想法:“她没有能力在那样的战场上生存。”她现在是小拖油瓶。后面这点想法在我喉咙里绕了一转,说不出口,只能变成一串叹气。
阿瑞斯眼力见了得,又重重拍了拍我的肩:“回去吧,还有时间,记得让告别正式且体面,把这当成……”
当成最后一次见面,我在脑海里替他补完了没说完的话,接着他一改语气,模仿着风浪诗人浪荡不羁的吟诵:“时间和战争,对爱人来说哪个更残酷呢?爱是永恒的诅咒。”
他莫名其妙的丢出一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在原地转了几圈,转头离开即将熄灭的日光。
完成了一些事务后我披着夜色回到家中,欧西莉亚在庭院等我。我远远看见她在黑暗中反复踱步,忧心忡忡的像坐立不安的幽灵。
“为什么不点灯呢?”我说着,顺手向挂在屋檐下的灯罩里丢了一团火苗。
拥抱了火焰的玻璃罩瞬间亮起来,幽幽的光线晃动,火光投下的影子像是长蛇在游动,晦暗了欧西莉亚的神情。
“你回来了?……神殿那边,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她问得小心翼翼的,我知道她不会反复追问我这场神战的始末,她这会真正想知道的应该是自己的事情。
“戈戎?”
火光映照着她的轮廓,微风浮动下发丝的交错影子摇晃着,拂过她洁净而柔软的皮肤。她见我愣神不回应,又叫了我的名字。
“没关系,莉亚。”
该怎么形容这会我的心情呢,终于到了我得为我的决定叙述理由的时刻,我知道这一别有可能是她的大半生,我知道下一次见面不知何时,甚至可能阴影两隔,最坏的可能,她归于岁月而我葬送沙场。
我懊恼地搓了搓头发,难以抑制哀叹起来,身体霎时间找不到支撑点一般后退了两步,颓坐在庭院的石凳上。当我捏住眉头的时候听见欧西莉亚轻轻笑了一声。
“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
我那本应该编的天花乱坠的理由这会就像小鱼刺一样卡在嗓子眼了,我下意识想说抱歉,但是又突然想起我通常鄙夷只会道歉的人。到底是怎样的困窘才会让人只能求助几个苍白的词语,言辞缺陷,行为莽撞,种种计算统统失误,我还没沦落到这个地步吧。
但是我看着她的眼睛,我只是看着她的眼睛,我恨灯火微弱却不够晦暗,我依然能看见她眼底流动的水光,所以,我说——
“抱歉。”
“去尘灰森林吧,莉亚。你去那里探索魔法,等这场战争结束,我去接你。那时候我成为了战争英雄,而你是伟大 的魔法师……”
她笑了,坐在我的身边,撑着胳膊看我。眉头下压,嘴角勉强地拉起,灯火遮掩下眼里流淌着忧愁,在这样的笑容里她识别出了我的强颜欢笑,好像在说“你在哄孩子吗?”
“你打算什么时候送我去尘灰森林?”她问。
“半个月后。”这个时间我回答得不假思索,哪怕是岁月漫长的神明也不会对悬在头顶的战争视若无睹,不会把烈火前的前奏拉得太长,一旦超过了半个月,欧西莉亚在我身边就会相当危险。
“那时间刚刚好,一个周后是我的生日,我们做蛋糕吃,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