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思虑
阿瑞斯是个毫无艺术品味的莽夫,叫他看风景他肯定看不过3分钟,很快他就忍不住说话了。
“别看海了,我闻到那种腥臭就想吐。洞里几个塞壬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关着,要不我们找个机会……”他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意思不言而喻。
“用个强大的遗忘法术抹去他们的记忆,然后放回大海吧。至于他们能不能适应海里的环境就与我们无关了。”我说。
“天哪,”阿瑞斯浮夸地张大嘴,“戈戎女士什么时候这么仁慈了,真是稀奇。我懂了——难道是爱情吗,是充满天真的人类女孩让冷酷的战士重拾感性,神奇的爱情!可歌可泣!你们上过床没——唔!”
他不着调的咏叹停止在痛呼中,我给了他的小腿狠狠一击,他一个踉跄,差点滚下山崖。
处理完口无遮拦的混蛋后我郑重地解释:“我从来不是以杀戮为乐的变态,阿瑞斯。我不喜欢用灭口的方式处理问题,除非我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法。还有,你在别的方面夸大其词算了,至少别把我看作和你一样游戏花丛的浪荡家伙。本人,在我的种族里还是未成年,虽然马上就成年了,但现在还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少女。不要用你那成年者的下流思想揣测两个少女之间的感情。”
“得了吧,女士,您要是坚持自己还是少女是您的自由,我们可没法把你看作少女,”仿佛是为了表现我不经意间的袭击多么恐怖,他居然催动了治愈魔法去治疗自己的小腿,“没有任何一个少女能用一头纯血红龙的尸体得到战神的赏识,并且借此一步登天成为战神的神使。黑暗神在上,一头纯血红龙!马尔斯冕下在像您那么大的时候也不过只能勉强猎杀一头杂血绿龙。”
他望着天继续感慨,语气怪异地起伏如同在唱英雄史诗:“哦,天哪,可怜我是个无用的蠢货,当时还没有资格成为神使,只能从前辈的叙述中描摹您的强悍,您沐浴着红龙的鲜血,还不以为意,甚至说您无意用红龙证明您的实力——一头纯血红龙还不足以证明您的强大,这最强悍最暴戾的巨兽,不过是您的掌下玩物!”
他的描述一如既往地夸张,仿佛我天生神力一般,我的确杀了一头红龙,但纯属是运气好。那好财的龙族看上了我母亲留给我的金怀表,我自然不能如他所愿。
我与他在森林峡谷中角斗,步伐追逐巨龙的身影踏过枯水期嶙峋的河床,一直到一棵干瘪的巨木之下,遮天蔽日的残枝阻挡了我们的去路。这就是我的运气,在衰败的枝干牢笼里,巨龙被困在其间难以逃脱。我发现了这头龙的难堪——他的龙息太微弱了,怪不得他不曾展翼高飞,火焰也不似我想象中的滚烫,这并非他受制于地形,而是他本来就难以施展龙的力量。至此,胜利的天平已经倒向我一侧。那时,我正在接受战神神殿的试炼,便顺水推舟地将红龙的尸体送到了马尔斯冕下面前,我害怕撞运的胜利无法证明我的实力,但神祇却说已经足够。
不知怎么的,我的事迹传来传去竟然成了阿瑞斯口中的版本,不过比起那些游戏花丛的同僚们对我名节的中伤,这点夸张的叙述已经善意到让我感激了。
我最后只是长叹一口气:“行吧,行吧,如果你愿意敬畏我这个前辈的话,我还是会高兴的。”
阿瑞斯哼哧哧笑了两声,好像对我的妥协十分满意了,终于放弃了无意义的调侃:“海风真是湿冷,这不是说闲话的好地方。我留在这把后续的事情做了,您有什么打算?”
“我送欧西莉亚拜师弗洛斯特冕下学自然魔法,过段时间要去尘灰森林接她,这会倒是没什么事了。“我老实回答。
“哈,自然魔法?”他语焉不详地哼了一声,那个瘦弱的小女孩正好切中了他对普通人族的一切刻板印象,“您是真的对她一见钟情啊,不惜送她去森林女神那,不过普通的自然魔法可没什么价值。”
轻视自然魔法是刻在他这种人骨子里的傲慢,我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懒得多费口舌去纠正他狭隘的误解。于是我简单解释:“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喜欢用下半身思考吗?她拥有很高的自然魔法天赋,我慧眼识人才。”
“再高也没用的,我亲爱的戈戎女士。”他甚至换了个更离谱的称号,好像借此责备我的幼稚,“等她成为优秀的大魔法师她就会是森林女神的神使了,您就等着吧……当然,要是您魅力无边,让她死心塌地就另说了。不过这就是个矛盾的议题了,她要是爱您就得失去攀登魔法巅峰的机会,能在森林女神身边谁愿意跟在战神身边,战神可不会生命法术。”
“我已经解释得腻烦了,阿瑞斯。我和她,只是朋友。”我强调了“朋友"这个名词,“我希望她能成为大魔法师,这再好不过了,战场上能施展高级治愈法术的魔法师千金难求。我们总不能去学光明圣愈术吧,那太恶心了,扰乱军心。”
“那您可真是为他人做嫁衣了,我是森林女神我得感谢您——如果欧西莉亚小姐真的天资卓越的话。”
“那些专精自然魔法的大魔法师,一个个全都是高塔里的学究,精通战场作战的自然法师越来越少,学者嘛,您是知道的,文文弱弱,絮絮叨叨……您的好朋友欧西莉亚能突破这禁锢自然法师们上千年的传统成为战斗法师吗?我是她我早点远离战斗狂人。”阿瑞斯说完,嘴里泄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嘲弄冷笑。
“她才启蒙,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另一个战斗狂人,说不定她既能使用治愈魔法,又能作战,高级自然魔法的攻击力不会逊色于黑暗魔法。”我嘴硬地反驳,也许只是不想承认自己对欧西莉亚的期待都是一厢情愿。
然后,阿瑞斯就残忍地点破了我的妄想:“拜那些高塔法师所赐,自然法术越来越冗杂,从意念施法上升到法阵施法,再上升到需要念一大串咏唱调,至于这浮夸的阵仗之后威力怎样,您是知道的。高级攻击自然法术被淹没在生命法术光辉之下几百余年了,光明魔法和黑暗魔法如此强势,谁还记得自然魔法也能造成令人胆寒的破坏力呢。”
此时我已感到海风的寒意从背脊爬向心口,阿瑞斯说的一切我都知情,在薇薇安说出欧西莉亚的才能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想到,但事情还未发展至此,为何我要提前唱衰。当然,事实是海的一次翻涌能使巨船沉沦,这样威力是五个大魔法师也做不到的。我们都开玩笑,只有神祇运用他们的权能才能展现自然魔法真正的攻击性,而法师们只适合去马戏团给狮子画火圈,虽然有些夸张,但用于攻击的自然魔法的确衰弱无比。
但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与众不同呢,我就是抱着如此微小的希冀,我想竭尽所能为她指引方向,哪怕是三岁小孩抱走路边的小猫也要负责到底,更何况我带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退一万步说,就当我是做了一回好人吧,我乐意。哪怕她做森林女神的神使又怎样呢,只要我们还能互相通信,只要冬日我们能一起喝酒畅谈……我正打算这么说,阿瑞斯后面的话却让我感到了真正的心酸——
“欧西莉亚小姐是人族,您比我更清楚吧。她能保持年轻的躯体多少年呢?她的魔法又能将她的生命延长至几时呢?你要是真的想当好人,就不要难为她,不要妄自期待她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在人族有限的生命里,只做好一件事已经不易。”
青春,寿命。
我是知道的,我再清楚不过。为什么人族难以参与神祇的战争,为什么人族会被高级魔法生物轻视,为什么他们会认为欧西莉亚只是我一时兴起的玩物。那些旷世逸才,名垂千史,叱咤风云,伟大到故事遍布大陆的人族施法者们,他们的寿命也不会超过三百年。而三百年,在我的生命里不值一提。
假如成为神使,在神力的帮助下寿命也许可以翻倍,但即使这样,她也不得不在漫长的时间里维持苍老的姿态。我正当盛年,而她却已是老妪。若我们几百年后把酒言欢,在外人眼里甚至像和睦的祖孙俩,这样的画面似乎滑稽到悲凉。
阿瑞斯难得地没有再说些不合时宜的俏皮话,他安静地注视大海,留给我思考的时间。
我不需要思考,我的一切悲观的思虑在我带走她的那一刻便没有存在的必要,假如,我真的无知又愚蠢地做出了一个让我后悔的决定,那我也必须为此承担。
欧西莉亚很好,在她身上我找不出任何一点惹人厌的特质。也许时间会冲淡新鲜感,但也不能消磨我们确实经历的美好。我不乐意让她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战场流民,不乐意她如同一个普通的人族女孩那样成长,结婚,相夫教子,然后老死。我就要固执地给她魔法的奇迹,我要让她能在几百年的岁月后变得前所未有地强大,我要她临时前也含着笑意,我要她能握着我着手在暖阳下闭上眼,她会说,谢谢。
在那时,我再眼含热泪,为她冰冷的躯体掩上最后一捧土,锁上她的家门,尘封我们生活的痕迹。这样,我论我变成怎样,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想起她,我要说:我曾经有位朋友,她叫欧西莉亚,我和她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呢。
于是她就活在我的回忆里了,这才是人族嘴里说的,真正的长生就是不被遗忘。
豁然开朗后,仿佛连海风都变得温柔了,我听着海浪卷起的叹息,仿佛给予一段时光的咏唱。
于是我畅快地笑了几声,搭上阿瑞斯的肩膀,他歪过头,看着我仿佛一个喜怒不定的疯子。
“我的事,我劝你少管。”我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