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歌声
我和阿瑞斯的闲谈终止于他迷惑又无可奈何的眼神里。
简单交待完任务后,他留在这处理这些塞壬,我去找个地方打发时间,一直到下个月初去接欧西莉亚。
离开了欧西莉亚,我这才感到有些怅然若失,好像没有她在身边一时半会不知道去哪里,不知道干些什么。回家呆着有些寂寥,去训练场稍显无趣,去喝酒寻乐又感觉颓靡。短短的一段相处,她好像成为了我生活中一个重要的部分,或许我得审视一下是否曾经的时光太过贫瘠无趣。
我沿着海岸线漫步,一直走进海滨小镇。几个月前它陷入的塞壬引起的恐慌,现在已经重归平静,黄昏的海风吹拂灰色的砖瓦,零星的灯火透露出安宁的朦胧。
小镇无处值得观赏,我只能钻进一家酒馆,借此度过良夜。我抬眼看见店名——“海息”,带着海的特色和诗的浪漫,我喜欢这个名字。
一进门,这家小酒馆的火热程度让我一惊。酒馆里熙熙攘攘坐满了人,他们纵声交谈,人声鼎沸,酒气弥散。
酒馆的中心有一个用木头搭成的简易小圆台,歌手和诗人们在这里表演,酒馆惯常的节目。但看这周围的架势,恐怕今天会有一位“明星”登台,也算是我来得巧。
我眼尖地发现调酒师的手底下还有一个位置,于是赶紧窜过去坐下。
“晚上好,小姐。欢迎光临海息酒馆,要喝点什么?”调酒师是个瘦削的中年人,他一边热情地招呼我,一边手里的调酒杯翻动不停。
“麦芽酒就好,谢谢。”
他好像不太认同我的品味:“您是旅人吗?那应该尝尝更具海滨特色的酒。”
我摇头,坚持要麦芽酒。这种最便宜的寡淡酒味饮品是军营里最容易获取的,寄托了我对战死老友的思念和烽火里的过往,胜过无数美味佳酿。
调酒师转过身扭开酒桶给我倒麦芽酒,坐我旁边的人凑了过来。他浑身裹着漆黑的大衣,隐藏在昏黄扑朔的灯光里,低调到我进门时完全没注意他。他这会拉开他头顶的黑色宽沿帽,露出干瘪颓唐的面容。我注意到他眼睑黑黄,下巴挂着不修边幅的胡须,显然是个老酒鬼了。
“你喜欢麦芽酒?”他浑浊的眼珠转动,视线在我的身上梭巡,“也不像穷鬼。很少有年轻女人会喜欢麦芽酒,有点意思。”
“你又和女人搭讪了,老马克?”调酒师将盛好麦芽酒的杯子放在我面前,鄙夷地看着那个老酒鬼,“上次被打成那样我还以为你会收敛点,你怎么知道她的你口中的‘人’。”
老马克咕哝了两声,可能长期以来备受侮辱的老无赖已经习惯了嘲弄,到最后他只是猛灌了一口酒,让酒精冲散了仅有的抱怨。
他抹了一把胡须上残留的啤酒泡,自顾自地向我说起来:“这里曾经是人族的小镇,没有什么乌七八糟的矮人,精灵,兽人,或者别的什么玩意。以前大家都是渔民,靠海吃海,生活也算有滋有味,后来港口发展起来了,渔民成了搬运工人,人也越来越多,是辛苦些,但是城镇越来越繁华。再后来……再后来海的诅咒来了,港口没了,塞壬从海里爬到岸上,奇怪的种族涌入了这里,那些冒险者——哈,他们毁了我们的生活。”
老马克三言两语就说尽了这里的历史,灯火在他的干涩的眼眶里闪动,遗弃的时间让眼角染上泪花。岁月的车轮滚滚向前,将尘土扬在落队的老人脸上。
“别听他胡说,小姐,”调酒师插话,“只有他还在怀念过去的老日子呢。看看我们周围,要是没有冒险者和旅人,生意该多惨淡。小姐,你看那边——”
他指向正中间的木质舞台,我转头看过去,表演者还未至,但是不断有视线从四周向那汇聚。
“您今天可算是来对了,今天咱们店最红的歌手,塞西娜会登台演唱。”调酒师语调轻快,透露着一点骄傲和神往。
但是歌手的演唱谁没听过呢?我听过精灵的挽歌,听过兽人的战歌,也听过天使的圣咏,只是歌手的演唱实在是不足为奇。于是我没有回应,只是礼貌地点点头,低头喝了一口麦芽酒。
他见我不感兴趣,又补充一句:“小姐,再怎么见过世面的冒险者也会被塞西娜的歌声吸引的,您听过塞壬的歌声吗?”
塞壬?这个词语准确地进入我的耳朵。一时间我忘记吞咽,酒水呛进我的喉管。
“咳咳——”我猛烈地咳嗽几声,抬眼看见那个调酒师露出胜利者的狡黠微笑。
“不……你们……”我勉强咽下喉咙的辛辣,“你们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听塞壬唱歌,不怕她通过歌声施展魅惑法术吗?我记得这个小镇前几个月还有塞壬杀人。”
“什么塞壬杀人,前段时间确实闹出过动静,那不是有变态杀人狂流窜到我们这了吗,镇长先生已经请人来解决了。”调酒师感到莫名其妙,“您是旅人,一定又是听了哪里的传言吧。哎呀呀,塞壬们没有那么可怕啊,至少塞西娜小姐只是个可怜的美人而已。”
向我们寻求帮助的的确是镇长,怪不得他专挑了半夜请我们进小镇,不知道他想利用塞壬做什么,也许是出于经济考量想以他们为噱头引来更多冒险者,也许有更邪恶的阴谋,这是政治家心机重重的谋划,不是我需要考虑的事。
仔细想来,我确实没有仔细听过塞壬的歌声,那些悠扬动听,只是作为音乐吟唱的歌声。我们与塞壬没有能够友好坐下来欣赏彼此的时机。他们的歌声是法术,是毒刃,我们的刀锋则被塞壬的血染得蓝黑。
调酒师不知道我与塞壬的过节,他接着向旅人介绍塞西娜:“我们这里,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塞壬小姐的,哪怕是老马克这样的老古板也喜欢听塞西娜小姐唱歌,是不是?”
缩在黑色大衣里喝啤酒的老马克勉为其难地嗯了两声附和,以示所言不虚。
这时,小酒馆里突然喧哗起来,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调酒师停下了他擦酒杯的动作,老马克咽下啤酒扭过头,看来是塞西娜来了。我跟随他们回头,看向那个朴素的小圆台。
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人穿过桌椅和人群娉婷而来。她那身长裙很廉价,甚至让人怀疑那僵硬的下摆会划破她雪白柔嫩的脚踝,但糟糕的服饰遮盖不了她的美丽。她飘逸的银白色长发随着步伐轻盈地飘荡,酒馆昏黄的灯流淌其上,皎洁如月华,流动若银绸。她皮肤白到冰冷,尖尖的长耳像某种精致的瓷器,精美的容颜上深蓝的眼睛水光潋滟,风情万种。最朴素的美丽足以战胜一切饰品堆积起来的夺目。
这就是塞西娜了,漂亮得过分,不过和那个叫安菲的女塞壬相比,还是差一点。与那种动摇心旌的妖艳相比,塞西娜的美还是太俗气。
她拖着裙摆走到台上,牵起骨节圆润的手腕抛出一个飞吻,纤细的指尖一点那含着笑意的单薄红唇。
于是台下又欢呼起来,他们叫着她的名字,无论是男是女都陶醉地看着她。我沉默地喝了一口麦芽酒,也许塞壬无需歌喉就足以征服这些眼界狭隘的平民。
她清了清嗓子,喧哗的人群就像被施了噤声咒一样奇迹般安静下来。
就像大海翻涌之前,风亦止息。下一秒,缥缈婉转的歌声荡漾而来。
很轻,很浅,似水流划过山岩,但飘扬的尾调又慢慢升腾,如晨间海雾漫起,于是这沉默的小镇酒馆就沁润在了海的柔美里,仿佛过重的呼吸都会打破这脆弱的梦乡。
塞壬唱着海的词汇,谁都听不懂,感情随着曲调灌入听众的脑海,听者的痴迷足以证明这不输用华丽词藻填充的乐章。
曲调悠扬,水的轻柔与波澜在每个起伏的音调间变换,时间也在这梦幻中停滞。我看见浪花翻滚,帆船摇晃,也看见曦光浅海,群鱼漫游。
离乡的塞壬用歌声回忆海洋,陆地的子嗣借她的抒情描摹海的轮廓。
“海息”——我突然想起这家店的名字,这也许不是因塞壬的歌声而得名,却被这歌声作了最好的诠释,海的气息就藏在她的嗓子里。
的确没有一丝魔法的痕迹,只是最纯粹的歌谣,是被无数诗人和学者书写的,艺术对灵魂的震撼。
一曲终了,她施施然弯下腰行礼,听者们如梦初醒,掌声后知后觉地连成一片。我亦被音乐的伟力折服,抬起手跟着鼓掌。
“怎么样,小姐。”调酒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沙哑的嗓音近乎哽咽,“我每一次都会被塞西娜的歌声感动。”
“的确,惊为天人。”我不得不这么承认。与塞壬作战时他们的歌声总是被当做厮杀的号角,为了躲避魅惑我只恨不得干脆聋了,哪有静心欣赏过。
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富有的听众向台上的塞壬掷去钱财,很快,各种颜色的金属币撒满台面,甚至有魔晶混入其中。
不知道这些钱最后能分给她多少,反正她是能够靠歌声自食其力了,塞壬上陆总得有个谋生的方法,比起她的某些同胞靠虐夺和吃人苟活,卖唱已经纯良得可爱了。
可惜,并不是所有塞壬都有这样自食其力的机会,抛开性格不谈,也抛开他们对陆上种族的蔑视,并不是所有塞壬都能控制自己虐杀的欲望。塞西娜的眼神清明,没有一缕疯狂的血丝,鳞片也隐藏得几乎不见痕迹,她是稀有的清醒的塞壬。
“她就唱一首?”望着她停滞在台上的身影,我下意识问。
“塞西娜从来都只唱一首,”调酒师回答,话语间是掩不住的遗憾,“她说吊着听众的胃口他们才会愿意下一次又来捧场,老板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就同意了。”
“哦,精明的女人。”我说。
果然,她又向听众行了一礼,然后牵着裙摆退出了舞台。周围充满了遗憾的唏嘘和不满的怨声。
突然想起来什么,我问:“她每次都唱这首歌吗?”
调酒师摇头否认:“不是的,曲调每次都不同,不过歌词的意思都是差不多的。她是这么说的。”
“唱的什么?”
“海洋。”回答我的居然是一直沉默的老马克,令我惊奇的是这样的糙汉语调里也蒙上了一层水气,他被塞西娜的歌感动到流泪。
“准确来说,是以海洋的口吻在呼唤海神。”老马克说,“这就是我喜欢塞西娜歌声的原因,总是让我想起那些做水手的老日子。”
“呼唤海神干嘛?”当然,我是明知故问,可我总感觉真的能问出一点什么。
“什么?塞西娜可没说有这层意思。”调酒师插嘴。
老马克难得真情实感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说:“这是老水手都知道的,看在你也喜欢麦芽酒的份上,我勉为其难告诉你……海神不在海洋,海洋寂寞,日夜垂泪。”
我惊讶于这与真相八九不离十的说辞:“这是从哪里来的说法,传说?口口相传?酒后吹牛的谣言?”
“老水手每天在海上飘荡,海洋是水手的另一个家园,在起伏的洋面上,你静心感受就明白。”他吹了一下胡子,也许不爽我对他水手生涯的质疑,“你要是多来听塞西娜唱歌也能听出来,她歌声里不变的祈求,悲哀和失落。”
仔细回忆,那不带半分欢愉的歌曲确实可以作此解释,真是人不可貌相,老马克对歌声有如此深的理解。看来塞壬也并不是对海的异变听之仍之,他们在用自己方法寻找海神。不过这种方法也太蠢了,他们难道觉得没有神格的海神只听见他们歌声就能获得启示幡然醒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