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魔女

薇薇安看着我们，甜蜜的笑容里包裹着微醺的陈酿，她红樱桃般的嘴唇里吐出每一个字符都像是竖琴琴弦颤动的清越低鸣，她很美，风姿绰约，昳丽无边。她不像炼金术士，她既没有书卷中堆砌出的刻板，也没有药剂里浸泡出的腐烂，她更像是舞会上艳压群芳的明星，或者是哪位神祇艳名远播的情人。

但假设这些设想成真，我和她也不会成为朋友。炼金术磨炼了她的性格，淬炼了她的智慧，同时也给予了她尊严与力量。美貌是弱者唯一的倚仗，却是她可有可无的附加品，力量好像让她拥有了真正的自我，让她最终成为浑身怪癖的炼金术师。

薇薇安抬起她沾满墨水的纤纤手指给了我一个飞吻：“谢谢你的夸奖。再次重申我是正经恶魔，不是以貌取人的魅魔，不过亲爱的戈戎，你还是这么不修边幅。作为一个还在成长期的少女，你多少应该注意一下外在形象的培养，不然成年后五大三粗，有碍观瞻。”

我翻了个白眼，她好像没看见一样，跃下桌子，抬脚踩在满地的纸张上。

“让我见见这位小美人。你就是欧西莉亚吧，贵安，我是薇薇安。”她真的如训练有素的宫廷贵妇那般，将她朴素的黑袍当成了华美的长裙，提着长袍欠身行礼。

欧西莉亚仓猝地鞠躬，向她问好：“你好，薇薇安女士。”

“你看我这里比较乱，最近工作繁忙也没时间打理，见谅见谅。”她眯着眼环顾四周，脸上不见一点歉意。事实上她从来不会整理她的房间，我认识她这十几年她一直如此。好在作为知礼节的客人，欧西莉亚和我都不会在意这个。

薇薇安抬起右手，柜子的一个角落晃动了一下，一个水晶球从书的海洋里钻出来，直直地撞入她的掌心。她拿着比手掌略大的水晶球，像小孩抛皮球一样颠了几下：“就是这个球没错了。戈戎告诉我欧西莉亚小姐要测试魔法天赋，请过来吧。”

欧西莉亚转头带着询问的眼神看着我，我点点头，她便小心翼翼踩着地板上难寻的未被纸张玷污的空地走过去。薇薇安把她领到长桌的后面，又是轰隆隆地一阵巨响，她把桌子上堆砌的书堆一股脑全部推倒地上，于是这如山岩一般不可撼动的书墙就这么被她暴力拆除了大半。

没有了阻碍视线的书堆，我这才惊奇发现原来桌子后面有一把木椅。薇薇安示意欧西莉亚坐在椅子上，然后将水晶球置于欧西莉亚眼前的桌子上。浑圆的水晶球没有滚动，反而是像立方体那样稳定地矗在桌面上。接着薇薇安伸出手轻轻点了点球体，只是如蜻蜓点水的触碰，水晶球内却突然浮现奇异的光彩，如同极地天空的光华那般在球体内部蜿蜒，色泽却像被打翻的油漆。五颜六色的光彩扭曲变化，不过片刻又突然消失，这个透明色的球体又恢复了那种廉价水晶球的样子，好像刚才的变动只是幻影。

“那我们事不宜迟，这就开始吧。”薇薇安提醒，“请欧西莉亚小姐把手覆盖在这个魔法球上方。”

欧西莉亚收起惊讶的神色，很快照做了，她问：“这样就行了吗？”

她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回答。在她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魔法球内部变化起来，与刚才杂乱的光线迥异，这次出现的是规律而复杂的光线纹路，它们像是精巧的魔法阵，又像是纺织工编制在羊毛毯上的花纹。这种不断变化的颜色的纹路如同古老民族刻在石柱上的图腾，向观者传递着某种信息。我看不懂这种信息，但炼金术士看得懂。

不多时，这些光华消散，欧西莉亚收回手，茫然地望向薇薇安。而魔女则一只手抚摸着下巴沉思不语。

“一点问题必须要问欧西莉亚小姐。”薇薇安终于回过神，收敛起的笑意从新沾上她的眼角，“你是人族是吧，成年了吗？以前从来没接受过魔法学院的魔法天赋测试？”

“嗯，我今年17岁。魔法学院……我没听说过。”

“那么便明了了，”薇薇安露出彻悟的神色，抬起手鼓掌，“恭喜欧西莉亚小姐，你是难得的天才。”

安静的房内回荡着薇薇安突兀的掌声，我和欧西莉亚面面相觑，我注意到她混合着疑惑迷茫和惊喜的神色，却扬起一个快慰的笑容。微微安是很优秀的炼金术师，虽然生活不着调，在面对炼金术上一向严肃严谨，我相信她的决断，她口中的天才，一定是大多数人心目中的天才。

“哪方面的？”我想着得等欧西莉亚自己发表意见，声音却不由自主从喉咙里冒出来。但这样也好，我总比欧西莉亚了解得更多。即使是最顶尖的天才，也无非对一种魔法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赋，元素的喜爱总有偏颇，黑暗元素和光明元素又相排斥，她总不能是打破不可能的神童，路边卖的最无聊的地摊小说都不会这么写。

薇薇安却故意卖了个关子，戏谑地看着我：“你怎么这么关心？很重要？我看欧西莉亚小姐不像是喜欢打打杀杀的那种。”

还没等我回应，她又怪笑着去看欧西莉亚：“小美人你可要小心点，我看戈戎像是纯正同性恋，说不定想着带你回来当童养媳。”

“你在乱说些什么，不要污蔑我。”我没好气地驳斥。

“哪里污蔑？纯正同性恋还是童养媳？魔法让咱们活得长难有后代，谁谈恋爱还看性别，看对眼了不就可以上|床吗。你们战争之神可是出了名的玩的花，在全是壮年的战争之神身边你又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纯正同性恋又不是我的猜测。至于童养媳，那不是你们喜欢的玩法吗，美其名曰享受养成的乐趣，就像果农喜欢吃自己种的水果，好像总比别人种的香甜些。”薇薇安红宝石般的眼睛闪烁着妖艳的光泽，笑意嘲谑。

我撇了一眼一脸无奈的欧西莉亚，辩解道：“在我的种族里，我还是未成年。”

“哈，”薇薇安冷哼，“少来了，你们种族的人长得慢而已，你都六七十岁了，放人族里当奶奶了。”

其实薇薇安并不刻薄，只是怜惜弱者，现在欧西莉亚就是弱者。假如有人把弱者当成供己取乐的人偶，即使是朋友也无法得到她的原谅。平心而论，我并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也不是好为人师的闲人，我渴望寻求力量，喜欢探索未知，着迷挑战秘境，爱好揭开隐秘，但绝不沉迷享乐和肉|欲，这不是秉性的问题只是好恶的问题。至于我侍奉的神再风流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敬仰他的力量和才智，而他则教会我谋略和战斗，他不曾在与我的相处中展现风流，我又何必对他有多少情人再多置喙。

我撇过视线看向欧西莉亚，拒绝与薇薇安妄图看穿我灵魂的眼神对峙。她这会像个学院里的好学生，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将双手放在大腿上，垂着眼盯着她眼前的水晶球，显然对我俩的讨论毫不感兴趣。

“好吧，这种问题就不讨论了，”薇薇安无趣地撇嘴，“如果你期待什么，或者害怕什么，那恐怕就要大失所望了。欧西莉亚小姐拥有难得的自然魔法天赋。”

欧西莉亚倏地抬头看向她。

“那不是人人都有的……”欧西莉亚心灰意冷，眉头沉重地垂下。

“并不是这样，小姐。”面对欧西莉亚，薇薇安展露了温和与耐心，“但可惜，魔法天赋并不存在可以衡量的数值，魔法球里只是聚合了所有的魔法元素，再将你和这些元素连接起来，构建交流的通道。你的手心下自然元素欢快而雀跃，比我见过其他测试者手下的自然元素都更加活跃，他们试图触碰你，拥抱你，好像孩子看见母亲，而其他黑暗元素和光明元素则一如既往的安分，这就是我看见的结果。这是难得的，少有的天赋，这意味着你甚至可以探索更加深奥的生命法术，也可以使用更具有攻击力的法术，而不是只能搓个火球。”

欧西莉亚看的这些书还不足以支撑消化这些信息，她眨眨眼，迷茫地等待谁给她解答。我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稍纵即逝的视线偏转，正打算开口讲解，薇薇安突然转头瞪我。

她勾起的嘴角和艳丽的红唇组成一个迷人的微笑，猩红的眼神里却是肃穆的寒冷，“我亲爱的戈戎，能请你出去一下吗。”她加重的“请”字，仿佛只要我不出去，她就把我赶出去。

这就是怪异了，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她把我赶出去的用意，欧西莉亚是我带来的，我的朋友，她的防备搞得好像她是欧西莉亚的姐姐或者母亲，而我是要勾搭欧西莉亚的野男人。即使她怜悯弱者，对欧西莉亚的关切也过头了，纵使她的玩笑尖酸，她也应该清楚我不是一个轻浮的人。除非她想加害欧西莉亚，我的脑海里继续浮现出几种荒谬的想象：也许欧西莉亚是她敌人的孩子，也许欧西莉亚长得像她的仇人。但微微安把自己关在熔金城已经十几年了，年龄又对不上，更何况这不是她的做派，她想要杀人，应该是借刀，而不是亲自动手。

聪颖的炼金术士立刻就看出了我的想法，她放软语气继续说：“抱歉，戈戎。我知道我的要求有些无理，但……我不能让你旁听。等我们说完，如果欧西莉亚小姐愿意告诉你，那没关系。”

我注视着她美丽的面庞，她保持着淡雅的笑，苍白的肌肤只有火光跃动晕染上了橘色，冰冷如同墙上的人像画。

“好吧，那我去外面等着。”我妥协了，立刻转头朝门口走。虽然不清楚薇薇安在想些什么，但我也没有非拒绝她不可的理由。

我可没有必要同欧西莉亚一样慎重，我踩着那些纸张离开，只当是踩着特殊一点的地毯。打开门，我下意识偏头，正巧注意到欧西莉亚正看着这边，于是我又挥了挥手，迈入了晴空万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