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引线
我从来不知道欧西莉亚也有如此健谈的时候。
我只是问她要不要互相分享一下过去的经历加深了解,她陆陆续续说了很多,从小时候捡贝壳到进乡绅的府邸里不小心打碎了名贵的花瓶。大多数时候并不是多么美好的回忆,充斥着孤独,压抑,悲伤,但是她最后都会给我一个释然的笑容。
“但是这些都过去了,对吧?”她是这么笑着说的。
接着她又会告诉我一些开心的事,比如收到了小姐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那是她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比如她第一次参加聚会,小姐送给她一条漂亮的裙子,再比如她第一次去剧院看演出,女主演漂亮得就像红玫瑰。
我很少回应,只是点头微笑,然后在她期待的目光里讲述我的故事。我不像她只拥有可以简单到几句话就说完的十几年的记忆,颠簸的岁月让我变得挑三拣四,我剔除不愿意回想的幼年时光,挑着我觉得好玩的告诉她。我们一边谈笑一边往城里走,在她哈欠连天的时候找到一个旅馆落脚。
直到她蜷缩在旅店柔软的床上进入梦乡,我们谈话才终于结束。
我替她掖好被子,稍微推开窗户,让一点凉风吹进来,沉闷的空气得以流通。我伸了个懒腰,思考着是唐突地挨着欧西莉亚睡还是打地铺,忽然瞥见窗外一豆黑影奔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噗”的一声,一团血色在洁净的窗玻璃上炸开。
一只鸟撞死在窗户上。我立刻打开窗户,取下沾染着黑色血迹的小鸟尸体,它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红色的线。果不其然,这是我们的信鸦,用来传递密信,它们记得每一位战争神使的信息,飞向指定之人,为了防止泄密,代价就是信鸦的死亡。
我催动一点魔力划开它的肚子,从中取出一颗小小的晶石,轻轻捏碎它,粉末向空中飘荡,逐渐凝聚成一行小字。
“戈戎,我是克洛拉,你现在在何地?请来汀莱冕下的空中花园,我们在这里等你。阿法索要发动战争。”我的视线扫完文字,一阵细风拂过,浮在半空中的文字顷刻消散,化为亮闪闪的细沙落在窗棂上。
发信的人是克洛拉,我的同僚,这一年来一直在永夜城办事。而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最后几个字“阿法索要发动战争”。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稍微整理一下思路。将要爆发神战,这是早有预兆的,在创造之神衰亡的消息不胫而走的时候我就知道战争不可避免,但是没想到会那么早,那么突然。我以为双方都会再等等,至少能确定创造之神的暂时“死亡”或者光暗之间新一轮的矛盾不可调和,但是目前还什么都没有,和平已经变得习以为常,没想到阿法索已经等不下去了。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我的同僚为何着急找我,战神不在,我大概是战争神殿的最高话事人,阿法索需要我带领同僚和战神眷属为他冲锋陷阵。
转过头,欧西莉亚缩在被子里熟睡,她绸缎般的黑发散在洁白的床铺,睡梦中的脸庞泛着娇嫩的红色,她总让我想起放在神殿展柜上的名贵瓷器,纯洁华丽,但又脆弱无比。假如战争要来了,欧西莉亚最好去尘灰森林,我的身边太危险了。
我在书桌上找到了旅店提供的书写工具,给欧西莉亚留下一张纸条放在她的床头,然后我清理干净窗户上的血迹和鸟的尸体,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关门前,我又再三确认没有吵醒她。
所谓汀莱女神的空中花园就在她的城堡顶楼,我到那时,在花园入口前的石门前看见了克洛拉和阿瑞斯。我停下脚步看着他们,希望他们能向我解释一下什么情况,这两位高大的海格族男女同时陷入沉默,只是一个劲地向里指。
我满头雾水的往里走去,穿越幽夜蔷薇织成的走廊,在花园正中间看见了沉默的始作俑者——黑暗之神阿法索。当然,黑夜女神汀莱也坐在稍远一点的位置,只是这位优雅的女神此时低着头,盘好的头发也散了下来,看起来多少有点垂头丧气。
“好久不见,戈戎,玩得开心吗?”阿法索的假笑在星夜下让我瘆得慌。
“我想我们之间是无需寒暄的,您可以直入主题。”我说。
“那当然,”阿法索点头,“可我也不相信戈戎女士猜不出主题。”
诚然,我抛下我的友人千里迢迢来见一个我讨厌的神祇,我们的谈话要讨论的只可能是一个问题:“您为何要发动战争?”
阿法索苍白的脸隐藏在永恒的夜色下阴暗得不像活物,风卷起他的衣袍后摆,摇晃的影子让我联想到灯影下的鬼魅。
而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涂满傲慢和恶意的尖刀:“制造战争需要什么理由吗,戈戎。”
“或者说,我想要制造战争,需要给你理由吗。”阿法索的嘴角牵动,却没有挤出冷笑,“是马尔斯不在,你就觉得自己能代表战争和我谈条件了吗。”
他的语言像冰冷的咒言,每一句都让我无法反驳。他是高贵的黑暗主神,而我只是战争之神的神使,我知道马尔斯冕下的态度,我们的战争之神是黑暗之神的拥趸,而我就是棋子的棋子。我的神祇从不违背黑暗之神,而我作为神使不得违背神的命令。
我捏了捏拳头:“我还以为您请我来是和我商量呢。”
“只是告知,戈戎,你得代表战争神殿为我作战,此时战争神殿的率兵之权可在你手里呢。”阿法索的语气颇有些循循善诱的意味,好像在教导我一样。
“马尔斯冕下呢,我是他的神使,按理说我不需要听您的命令。”当然,我只是垂死挣扎,就算是马尔斯冕下在这结果也不会有丝毫改变。马尔斯冕下几乎对阿法索言听计从,这种众所周知的事。
阿法索还是十分贴心地给了我解释:“我不会告诉你马尔斯去了哪里,坦白说吧,女士,你没有知情的权力。”
然后他眯起眼睛,好像想到什么趣味盎然的事:“但是假如戈戎女士也和下面那些依附强者的菟丝子,喜欢听一些温柔的甜言蜜语,那我也可以说,是我信任您的能力。”
我差点笑出声,他亦然:“我就说吧,戈戎女士不爱听这些,所以我给你说的每一个字都绝无欺瞒,当然,太过直白的话总是难听的,望您海涵。”
“创造之神……诺奥德冕下他不会同意。”
“唉,怎么还说这些。”阿法索叹气,好像老师在埋怨一个让他失望的学生,“你们最大的错误就是把那些自然神们想得太好,太悲天悯人,尤其是诺奥德,好像他的职责就是调节纷争维持和平一样。”
“他是主神,和我,和塞涅赫尔一样,他的傲慢难道会少于我们?错了,他明明我行我素肆意妄为却被你们认为公正,只不过他的行为刚好能被框进你们对道德的定义里。他自己,其实对你们的死活世界的和平全无在意,他无需眷属,无需信仰,更不背负责任。生的密码被他掌握在手中,这才是至高的生杀予夺之权,我和塞涅赫尔都羡慕不已呢。“
我保持沉默。我不知道诺奥德冕下的本性是否就如同他所说的那样,也不敢认为自己能读懂主神的心。但是阿法索向来喜欢妖言惑众鬼话连篇,他的这些话半个字都不能作为诺奥德冕下消失的证据。但是有一点可有确定,至少这次指望由创造之神来平息这场战争是不现实的。
但是该问的话我必须一个字不少,假如我不问,阿法索绝不会多告诉我半点信息:“其他自然之神呢,遍及陆地的神战难道他们还能幸免?”
“要不要打个赌,戈戎女士,我猜,战争一旦打响,没有一个自然之神会出声。当然,我们也会知好歹一点,不要触犯他们的底线,大概。”最后,他轻笑一声,当战争扩大,离群索居的自然神想要偏安一隅不过也是妄想。
“参战吧,戈戎,做我的先锋。你没有选择。”
我的愤怒和不甘都被挤进喉咙。我不想成为他战争的沙盘上的棋子,不想为他战斗,不想牵扯进一场我不止缘由却波及陆地的战争。我渴望的争斗不是这种模样,决不是我屈辱地跪在他的脚边宣誓忠诚,也不主动敲碎尚可维持的和平在黑暗的威仪下屠城掠地。
但是我没有选择。
阿法索掐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脸和他对视,我的手臂缩在我的背后发抖,在他刻意释放出来的神力笼罩下,我像一只任他拿捏的玩具。
他张狂的笑比噩梦里邪恶的杀人狂更加让人不寒而栗:“不要太难过,戈戎。也许到时候你就会发现也没那么为难,毕竟我们的对手也不是引颈受戮的小白兔。”
他撒手,我瞬间软倒下去,像被丢在地上破布娃娃,冷汗从我的额头渗出,我狼狈地撑起身,艰难地呼吸,空气挤压我的胸腔一阵阵发疼。
我的视线只能看到阿法索的脚尖,他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传来:“我的战士,不要再过多忧虑战争的理由和后果,享受战斗本身吧,就像你一直做的那样。”
“我不会效忠于你。”
“我从不需要你的效忠,我只需要你做事就好,我知道你会做的。背叛我?逃避战争?这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他说得好像很了解我一样,真让人恶心,的确,至少目前为止,我有何理由拒绝对光明神祇们动刀呢?他们不是弱者,他们从不受欺凌,他们从不无辜,他们歼灭黑暗的属臣就如同我们做的那样,假如没有塞涅赫尔膨胀的野心,阿法索绝对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发动这场神战。
“当然,戈戎女士这样的年轻人总是有年轻气盛的时候,我也无法保证你对我言听计从,但是你还要掂量一下自己能否负担得起背叛的代价,对吧?”他轻轻置下一个威胁,还假惺惺扶我起来。
“戈戎女士要是愿意等,可以听一听我和塞涅赫尔的……商量。神战从来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你知道的。”
我铩羽而归,转头却不小心与黑夜女神对上视线,她立即撇过头去,好像害怕和我视线相撞。我知道她是不喜欢战争的,一旦进入战争状态,她的永夜城就是最好的军事堡垒,这不是她想要的,但是她这样的神祇是没有能力和阿法索抗争的。
还有些事情让我好奇,阿法索是怎么说服其他次位神祇的?他怎么说服死亡之神为他提供源源不断的骷髅士兵,怎么说服契约之神为他提供强悍的咒术防护,怎么说服命运之神提供指引?主神的强权放在次位神身上没有那么好用,但是要想赢下这次战争,他需要这些助力。
有太多疑点,但就像阿法索说的,我没有权力知道,即使知道对我也没有好处。我走出花园,和我的同僚们面面相觑,暂时成为沉默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