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永夜

“我是希望你在宴会上好好享受，不要把它当成负担，”我在她小心翼翼的注视里叹气，“至少那里的酒水是黑夜女神亲自酿造，每一口都让你感受到夜的魅力。”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怎么能教唆17岁的少女喝酒，万一她醉倒了被阿瑞斯这家伙义正言辞地占便宜怎么办，但是除了酒，这种宴会对她来说又还有什么能称得上享受呢，餐点的味道甚至比不过她烤的小饼干，总不能叫她去听神祇们讲谜语吧。

“哦，那听起来不错。”她以惯常的善意回应我，哪怕她极有可能完全不喜欢喝酒。

我带她逛了逛神殿，游览似的走了一圈，最后穿过后殿的走廊，走进后花园。热烈的阳光洒满荒草萋萋的草地，碎石搭建的小径几乎被疯长的杂草掩埋。

欧西莉亚这会走在我前面，她扫了一眼这无什可看的花园：“为什么不在这里种点花呢，或者打理一下草坪？”

“总不能指望战神冕下有这闲情逸致，来往的神使也没这个兴趣，没有足够爱花的人来打理这个花园，就只能荒废了。”

“那真遗憾，”她抬眼看了一下万里晴空，“这里少雨，气温也不高，光照又好，是种花的好地方。”

然后，她继续往前走，进入了树林的阴影下。我跟在她后面，想着如果这是我的神殿，我倒是愿意让她在这种一院子的花。

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我看见浓烈林影在她身上奔涌，偶尔闪过零星光斑，这让我想到，既然她喜欢花草，风景和新奇事物，那么至少有个东西是欧西莉亚感兴趣的。

“永夜，我想这样的景观你肯定是喜欢的。”我自信满满地说。

她疑惑地眨眨眼，永夜并不是完全不可想象，她也一定从书上读到过，但你只有亲眼看见才能体会到那里的壮观。

约定前日的下午，我们乘坐马车向北疾驰，穿过平原与针叶林，跨越朔风呼啸的原野，终于在第二天清晨接近了目的地。头顶的天空万里无云，清透的蓝色漫天延展，而在视野的尽头，不知从何而来的浓雾奔涌，铺天盖地，冰冷如同雾凇的雾气反射阳光，仿佛将白昼裹进它的臂弯。

马车冲进雾中，世界骤然变得漆黑，除了可触碰的一切，其余皆化为虚无，战马的马蹄声变得微弱，好像踩进湿漉的沼泽地。

在灵魂快要遗失的虚幻里前行了许久，勉强能判断出我们进入了漆黑的树林，树的枝丫张牙舞爪地在雾气中生长，那些尖锐，扭曲，蜿蜒的阴影变成了窗外唯一的可见物，它们明明无处不在，如网如笼，却又不曾真正阻挡战马的前行。

欧西莉亚扒着小窗的边缘，紧张又好奇地向外张望，马车车顶的吊灯在颠簸中摇晃，阿瑞斯坐在我们对面昏昏欲睡，我就看着欧西莉亚的背影，发现她扎好的精美发髻里的珠花荧光闪烁。

纵然的光暗一闪，浓雾消散，我们踏入了夜晚沉默的土地，星河流动，极光燃烧，山脉与城市的轮廓清晰可见，晴朗而绚丽的夜在眼前铺开。

永夜城在大陆极北，图坦山脉截断了来自南方的温暖，黑夜女神的权能掐断了最后一缕阳光，它静默于永恒的冷冬与黑夜之中，在时间的长河里连曾经的名字也被抹去，只剩下“永夜”的名号。

“我们，应该不是走到了晚上吧，没有走那么久吧？”欧西莉亚惊呼，然后打了个喷嚏。

我拽起被她解下的厚披风搭上她的肩头，她缩进毛茸茸的衣物里，小声嘟囔：“怎么过了那片雾就冷了这么多。”

“毕竟永远没有来自太阳的温度。”我回答。

寒冷的土地却并不荒芜，马车跑过的草地上开满了雪白的花，车轮碾过，带着点点荧光的孢子升空，像流动的繁星记录我们路过的痕迹。城市里更是灯火通明，各色的灯让光明连成一片，神明庇护下的城市安宁热闹，白昼从未降临，但黑夜却未带来寂寞。

然后我们就来到了神殿门口，黑夜女神的神殿浮夸地如同城堡，这会大门打开，光明倾泻，婀娜的女神站在门口。

我们下车，汀莱的视线就向这边偏移，然后她牵着长裙施施然走来。我转过头，阿瑞斯已经不见踪影，只有欧西莉亚还乖巧地站在我身后。

“贵安，汀莱冕下，很抱歉马尔斯冕下不能前来。”我微微颔首向她问好。

她紫宝石般美丽的眼睛转动，在欧西莉亚身上停留一会，又扫过我的全身上下，然后她开口，声音冰冷而妩媚：“没有关系，欢迎你，戈戎小姐，愿你玩得开心。”

毕竟马尔斯冕下不在，她自然也没闲心接待他的神使，又提着裙子向另一位来宾走去了。

我开始怀疑这场宴会有别的主题，有太多奇怪的人来来往往，属于黑暗的，属于光明的，我认识的不认识，天使，恶魔，精灵，兽人，千奇百怪。

为了不让欧西莉亚在陌生的环境下感到不适，我抓着她的手，走向宴会大厅。

“戈戎，你看，”欧西莉亚突然捏了捏我的手心，“阿瑞斯先生旁边怎么多了个美人。”

阿瑞斯搂着一个女人的腰走在我们前面，那位黑发的丽人发间伸出属于恶魔的长角，身着优雅性感的长裙，光裸的后背一片莹白。

“不用管他，他估计早就和人家搭上线了，总得带个伴去参加宴会吧。”

然后，我就看见了那个美人往阿瑞斯脸上啄了一口，甜蜜地靠在他肩上，接着又走来一个漂亮的恶魔男孩，他高兴地和阿瑞斯打招呼，两人自然而然交换了一个吻，三人言笑晏晏。我再转过头看欧西莉亚，她惊讶地张了张嘴，看了看他又看向我。

“……”怎么会有人愚蠢到试图替阿瑞斯这种人挽回名声呢。

“只有他是这样的，真的。”我斟酌了一下措辞，至少得挽回一下我在欧西莉亚眼里的形象，我可没有和他同流合污。

欧西莉亚还在好奇地左顾右盼，在无意间和几个陌生人有了眼神交流后就像个小兔子一样乖乖地低着头，半张脸埋进毛领子里。

大厅流光溢彩，富丽堂皇，天花板下水晶构成的树枝包裹着巨大的雪白光球，即便是白昼也没有如此耀眼。

宴会尚未开始，大厅两边的长桌上摆满了食物和美酒，来往的人群都聚集在大厅的右边，仿佛左边有什么让人避之不及的可怕家伙在。

我往左边望去，在长桌的尽头，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她撑着下巴，眼神慵懒，白金色的长卷发随意披散，简洁宽松的雪白礼服上流动着金色的咒文。光明女神，塞涅赫尔，与她的光亮相比，头顶的光球都要相形见绌。

伟大的，强悍的，美丽的主神，光明的化身，的确是个让人退避三舍的大人物。无论你是谁，总之离她远点是没错的。

我赶紧拉着欧西莉亚往右边走，这里的大都是神使和一些低位神祇，没人敢去塞涅赫尔眼皮底下晃荡。

我还不忘叮嘱欧西莉亚：“那是光明女神，塞涅赫尔，很可怕，千万离她远点。”

欧西莉亚慌忙地收敛不断投过去的好奇视线，赶紧偏过头去，好装作自己从未生出过窥探那位女神的想法。

光明女神很少参加汀莱举办的宴会，我倒是好奇这次有什么吸引她。正巧，我旁边不远处就是酒神先生，这位喜欢晏饮和戏剧的享乐之神没有手握多夸张的权柄，性格和善慷慨好相处，和我关系也不错。我想着他肯定也参与了这次宴会的准备，于是上前与他攀谈。

“酒神冕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戈戎小姐。”他摸了摸下巴性感的小胡茬，深邃的眼里笑意浓厚，好像心情不错。

“这是什么情况，”我指了指左边，“怎么塞涅赫尔来了，汀莱这么大面子请得动这位？”

“汀莱？”酒神笑了两声，“我们曼妙的黑夜女神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这是黑暗之神阿法索冕下亲自去光明神神殿请的。”

“那阿法索冕下也在？两位主神同时在场也太夸张了，他们待会肯定吵起来。”我判断道，光明与黑暗之间纠缠不清，吵架得从眷属吵到主神，理念与信仰的争端又不可能消解，只能等第三人来调和，“那么那个倒霉蛋，担当和事佬的自然神是谁？”

“大地之神，盖依索罗冕下。”说出这个名号，酒神的嘴角更弯了一些。

“的确是位专业和事佬……”我感慨。

可怜的大地之神，明明也是尊敬的次位神，明明掌握土地的权柄，奈何他的土地之上生活的生灵太多，神祇太多，他被制衡得太过分，再加上本来就性格温和，于是只能左右逢源，当个谁都不得罪的老好人。

“等会就等着看好戏了。”酒神喜滋滋地说，我想我知道他的愉悦来源于何处了。

暂时道别酒神之后，我带着欧西莉亚到餐桌边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摇头：“不用了，我暂时不饿。可以说一下大地之神吗？”

想着她是森林女神的学生，对自然神又感兴趣，于是我偏过头向她介绍了一下被迫当和事佬的可怜神祇。

她听完恍然大悟：“和他同等级的其他神呢，我记得虽然还没有海神，但是风神和火神是有的吧？偶尔他们也会充当调停的角色吗？”

“没有那种偶尔，至少我没见过。风神整天窝风暴戈壁后的雪山上，安逸着呢，而火神听说更是又阴郁又自闭，我都没见过这两位。盖依索罗冕下作为唯一的活跃高位自热神，他不来当和事佬谁来当呢？”

“为什么创造之神不来呢？作为主神，他应该能更好说话吧。”

“那位啊，他不喜欢参加这种纸醉金迷的宴会，而且他是个臭脾气老头，让他来他只会把两边各骂一顿，然后可怜的大地之神就要调和三方的矛盾”

欧西莉亚可能是仔细思考了那样的画面，于是含着笑感叹：“神明的相处真有趣。”

我听着这“有趣”的评价不知作何滋味，这听起来像是当有人给你讲故事你却不感兴趣时，或者在别人热情洋溢讲了一大堆后你却一个字没记住，于是敷衍地回复“有趣”，但这个词从欧西莉亚嘴里说出来又显得真诚，她还没有亲历神祇争斗背后的腥风血雨，于是只能这么评价，就像只是听了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