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2-3 辯護者(克莉絲塔)
CH2-3
辯護者(Thedefending)
POV:克莉絲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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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判即將開始。
長夜堡的大廳亂哄哄地湧入了上百人,克莉絲塔從沒有見過這麼多守夜人共處一室。她與柯尼和莎夏並肩而立,努力不讓視線被擋住。其他人也來了,散布在大廳各處,而亞妮、萊納、貝爾托特則靠在遠離高台的門上,冷眼看著即將開始的審判。然而儘管訓練兵全數到場,大廳內的遊騎兵卻更多。遊騎兵們都身穿黑衣,而訓練兵們則衣著不一,因為只有受到認可而且許下諾言的人才能獲得黑衣,正式成為守夜人。
然而,儘管人數相當多,長夜堡的大廳卻更加巨大,彷彿要吞噬誤闖近來的老鼠們一樣。傳說守夜人鼎盛之際曾有多達一萬名黑衣騎士守護長城,而其中三分之二住紮於長夜堡,與此時此刻的三百餘人可謂天差地遠。
然而這對克莉絲塔來說都不重要。
尤彌爾正獨自佇立於大廳中央,承受著眾人的議論。她披著一件灰色斗篷,等待著審判。而高台的長桌上,六個空位中三個有坐人。六個空位的高台長桌是守夜人的傳統,空位分別屬於總司令、首席遊騎兵、首席工匠、首席事務官、學士以及修士[註1]。十九個堡壘有著十九個這樣的高台長桌,但是總司令只有一個,各職首席也只有一個,因此更多時候,是由在場最資深的各職代表坐上高台,主持會議與審判。[註2]
奇茲˙威爾曼是個留有棕色絡腮鬍與一頭棕髮的中年男性,看上去壯得像頭雄鹿,乃是被派到長夜堡的工匠指揮。事務官代表是傑爾˙薩尼斯,此人乃札克雷總司令的私人事務官。尼克修士坐上了高台,他不斷哆嗦著「老嫗賜我智慧」、「戰士賜我勇氣」這一類的祝禱。
有三個位子是空的,而眾人仍然在等待。克莉絲塔深吸一口氣。同樣的場景在臨冬城上演過,而當時克莉絲塔只是看著,什麼也沒說。
然而這一次,她絕對不會再允許自己沉默。
門推開,首席遊騎兵利威爾與黑城堡的學士漢吉˙佐耶走了進來,不上高位入坐。「艾爾文有事在身來不了,就我們五人處理這事。」利威爾坐下之後宣布,「趕緊辦事吧。等等還得著裝準備往灰牆城去呢。」
漢吉學士點了點頭。克莉絲塔看見她轉向台下的尤彌爾,「訓練兵尤彌爾,昨晚兩名俘虜在守衛塔遭到殺害,而妳昨晚值守衛塔的班。」漢吉學士說道,她頸子上的鍊環叮噹作響。「如果妳沒有蹺班,妳肯定有看到些什麼。告訴我們吧。」
尤彌爾抬起了頭,「我是很常蹺班,但昨晚我整晚都守著塔門,」她這麼說,看著台上的裁判法官們,「……我沒看到任何人進出塔樓。」
「每一個怠忽職守的人總是這麼說,」事務官代表薩尼斯漫不經心地說,「大多時候這種謊無傷大雅,可是妳卻碰上了這起謀殺。」
「妳自稱守著塔門一整夜,難道說割了俘虜喉嚨的是幽靈不成?」工匠代表奇茲˙威爾曼拍桌罵道,他前方的茶水應聲而倒,「妳分明是躲去哪兒歇著了吧?別想騙我,新兵兔崽子!」
「不要拍桌子,威爾曼。」利威爾兵長說道,抓著自己的茶杯,「濺到衣服的茶水很難清理。」
「尤彌爾,妳宣稱妳沒有擅離崗位,也沒見到任何可疑人士,然而俘虜卻死了,是這樣嗎?」漢吉學士說道。台下的尤彌爾眼神堅定,點了點頭。
薩尼斯瞥了一眼尤彌爾,「看來下手的是鬼魂囉。」他說到,兩根手指在木桌上無意義地爬來爬去,「這根本她媽的不可能。」
「長官!我有話想說!」一個男聲從人群中傳出。克莉絲塔循聲望去,原來是艾倫。他今天還是帶著他那把長相奇怪的劍。
漢吉學士轉頭過來,「訓練兵?你是誰?」
「我是艾倫˙葉卡!」艾倫大聲說,站了出來。「我跟尤彌爾不熟,也沒看過俘虜,可是殺野人不正是守夜人的職責嗎?野人死了,我們應該高興才對,為什麼要這麼嚴肅呢?」
艾倫的話一出,大廳之間頓時鴉雀無聲。
「聖母慈悲,」尼克修士低語,「老嫗啊,給這個年輕人一點點智慧吧……」
「艾倫你在說什麼啊?」阿爾敏˙亞魯雷特從一旁的人群中衝出來抓住艾倫,「那可是俘虜──」
「小鬼,你是白癡嗎?」高台上的首席遊騎兵投下看白癡的眼神,「你知道我們花了多大的力氣才抓到那兩個傢伙嗎?」
「戰場上殺敵是必須的,但是殺死已經投降的俘虜是相當可恥的行為。騎士不對無法拿起武器的人下手,而我們守夜人也一樣。訓練兵們,記住了。」漢吉說道,望向艾倫,「況且這兩個瑟恩人俘虜還是重要的情報源,更不能殺。」
「是,是這樣啊?」艾倫脹紅了臉,待在原地。
「該不會人就是你殺的吧?」奇茲˙威爾曼忽然又拍桌大喊,怒目瞪向艾倫,「絕對是你殺的對吧?所以你才想為自己脫罪!好啊,把這傢伙抓起來,送到黑城堡拷問!」
「坐下,威爾曼,敢再拍一次桌子我就要你好看,」利威爾冷冷說,「凶手不是他,他絕對辦不到。如果這種白癡可以在長夜堡殺人,我們乾脆別作守夜人,全部去幫野人挑長毛象的糞便算了。」他這麼說,隨即轉向艾倫,「還不滾回去?」
「是、是!」艾倫趕忙回到人群中,結束了這齣鬧劇。
漢吉清了清喉嚨,繼續開口,「尤彌爾,根據奇斯爵士的訓練報告,妳曾有多次蹺班的不良紀錄。」她拿著一份羊皮紙說著。光頭爵士也不知為何,沒有來到現場。「有人可以證明你當晚沒有蹺班嗎?」
來了。
「我!」克莉絲塔立刻舉手。
她走到尤彌爾身邊,感受著眾人投來的視線,其中最兇惡的視線乃是來自於尤彌爾。然而這沒能阻止克莉絲塔,正如同開始審判前,尤彌爾一直叮囑的『妳不要說話』、『妳看著就好』、『妳插嘴只會妨礙我』等言語都沒能勸退克莉絲塔一般。
「訓練兵?妳又是誰?」漢吉學士問道。
「我是克莉絲塔˙連茲,臨冬城出生!」克莉絲塔高聲說。她自有記憶以來便是在臨冬城工作。
「連茲?私生女?」奇茲˙威爾曼質問。
「是的!」克莉絲塔說道。依據律法,私生子女無權繼承父母的姓氏,因此北境的私生子統一以連茲(Lenz)為姓。根據故事書,古代的北境私生子姓雪諾(Snow),直到某名雪諾被擁立為北境之王,後人為了避諱,便把北境的私生子姓氏從雪諾改為連茲。[註3]
「私生女就私生女唄,這年頭私生女比野人還要常見。」利威爾不耐煩地說,「妳要說什麼?」
「我當晚都陪著尤彌爾,」她說道,「我可以作證,尤彌爾當晚沒有離開塔門半步,而且真的沒有任何人進出塔門。」
「妳確定?」奇茲˙威爾曼質疑道。這次他總算沒有拍桌子了。「妳可知道偽證與被告同罪?」
克莉絲塔沒有退卻半步,「我確定。」她說道,努力忽略一旁尤彌爾的瞪視。我已經說了,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站在妳這邊,所以我絕對不能退卻。
「聖母慈悲!」尼克修士忽然站了起來,「一定有人說謊!一定有人用謊言愚弄我們!守衛城牆的弟兄們、初到此地的新兵們、熱愛七神的人們啊,讓我們一起去聖堂,跪在天父的面前懺悔,跪在老嫗的面前祈求智慧。撒謊者面對天父,必然渾身顫抖,供出實情──」[註4]
「這過於麻煩了,修士。事情並沒有那麼複雜。」薩尼斯忽然開口。克莉絲塔感覺到他的視線,不經渾身一寒。
「喔?」利威爾兵長出了聲,「說清楚,薩尼斯。」
「俘虜死了,守衛卻說沒有看到任何人,那麼答案就只有一個。那就是守衛自己殺了俘虜。」薩尼斯說道,眼神冰冷,「殺害犯人的人就是這個雀斑臉。」
克莉絲塔瞪大雙眼,「不,您搞錯了!」她大喊,「我說了,我昨晚都跟尤彌爾待在一起。她沒有離開塔門半步。」
「是嗎?原來是這樣啊,」薩尼斯點了點頭,轉向其他裁判法官,「諸位大人,看來犯人不是一人,而是兩人。」
克莉絲塔傻在原地,然而尤彌爾兀自向前跨出一步,「你說什麼──」
「我說妳們兩個是共犯,不然小矮子幹嘛袒護妳?」傑爾˙薩尼斯站了起來,「別以為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我記得妳,妳叫作尤彌爾,在國王的廳堂裡謀殺了攝政王大人的侍女。攝政王大人網開一面讓妳披上黑衣,可妳骨子裡還是一個殺人犯,」他這麼說,接著將視線轉向克莉絲塔,「而妳,骯髒的私生女,我知道妳跟這個殺人犯感情特別好。我本以為妳只是想提供偽證,但是現在看來妳大概也參與了這樁可怕的謀殺──」
「搞錯了!你搞錯了,白癡。」尤彌爾出聲打斷事務官。克莉絲塔注意道她掃了自己一眼,又把視線轉回前方,「我昨晚根本沒見著這個小矮子。她作偽證。」
「啥?」克莉絲塔傻眼,不明所以。尤彌爾在說什麼?然而尤彌爾卻沒有停下,「所以趕快把這小矮子弄下去唄。她在這兒,只會擾亂我替自己辯護罷了。」
『尤彌爾!妳怎麼可以這樣!』克莉絲塔在心中嘶吼,卻發不出聲音。長夜堡大廳裡三百餘人六百多雙眼睛全都盯著她,令她喘不過氣來。
「……所以說,」漢吉學士開口,「人真的是妳殺的?」
「不是,」尤彌爾說道,露出一貫的痞痞壞笑,「不是我殺的。」
「瘋言瘋語,都是瘋言瘋語,」奇茲˙威爾曼說,「這是樁可怕的謀殺,殺人犯所造的孽!我不能允許黑衫軍被這等殺人犯給玷汙。我要處死妳,把妳吊死!現在、立刻!」
「威爾曼,當一個人加入黑衫軍,過往罪過就會一筆勾銷。她曾是殺人犯與此事並無瓜葛。」漢吉說道。
「律法是這樣規定,可是她的血管裡面流淌的仍然是殺人犯的血液。」薩尼斯冷冷說,「她不肯招供也沒關係,讓我把她押回黑城堡,總司令有很多手段可以讓她把實情吐出來──」
「不,薩尼斯,這個女人不是兇手。」
當克莉絲塔回頭,才發現艾爾文˙史密斯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大廳門口。副司令的出現引起一陣騷動,然而遊騎兵們還是自動讓出了一條路,讓副司令通過。
「我剛剛跟奇斯爵士仔細把守衛塔搜了一遍,有些發現。」艾爾文邊走上高台邊說,「在塔的西北側有個小洞,雖然不怎麼大,擠一擠卻可以讓人鑽過,而且我們沿途發現了足跡。還有這個,」艾爾文拿出一把匕首,放在桌上,上面有染黑的血漬,「這凶器是訓練兵專用的匕首。」艾爾文說道,「某個訓練兵趁著夜色,繞過守門人,從小洞進了守衛塔,殺死了俘虜──這就是全部的真相。」
「開什麼玩笑,這樣不就所有新兵都有嫌疑了嗎?」利威爾皺眉說道,「說起來新兵幹嘛殺俘虜啊?」
「是啊……為什麼呢?」副司令說。克莉絲塔看見他以視線掃過全體新兵,最後似乎是將視線定在了克莉絲塔身上,令克莉絲塔留下一滴冷汗,「要我猜的話,大概是因為憎恨野人吧?因為家鄉被掠襲者屠殺、因而加入守夜人想報仇的人,從來就不在少數。」
「訓練兵!居然是訓練兵幹的!」奇茲˙威爾曼猛然站起,猛力拍桌。利威爾兵長的臉色則臭到了極點,但是工匠並未察覺,「訓練兵出列!給我把你們的匕首拿出來!誰拿不出來,我就送誰上絞架!」
「不,」艾爾文按住了工匠的肩膀,「這件事就先擱著吧。」
「欸?」奇茲似乎嚇了一跳,「可是副司令……?」
副司令沒有再搭裡工匠。他上前一步,站道台前,「訓練兵出列!」他大喊。艾爾文˙史密斯的聲音似乎有某種魄力,讓訓練兵們不由自主、慌慌張張地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在他的面前列隊站好。尤彌爾與克莉絲塔也在其中。
「你們之中有貴族也有平民,有騎士也有犯罪者。你們來長城有些是為了榮譽、有些是為了報仇、有些是為了餬口飯、有些更是為了逃避死刑。」
「可是這些都已經是過去。根據律法,一旦加入守夜人,過往的罪過都將一筆勾銷。」
「你們之中,有些人嫩如夏日青草,從未見識過野人的殘暴;卻也有人的父母為野人所殺,恨不得殺死所有野人。」
「無論是誰幹了這檔事,我寧願相信你是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因為憎恨才殺了野人。這件事我不會追究,但請你記住,我們不是屠夫。」
「說得好聽吶,艾爾文,」薩尼斯冷不防插嘴,「這裡確實由你掌權沒錯,你不想追究,那這件事就算了……但也別太美化我們了。我們不就是專殺野人的屠夫嗎?」
「不,薩尼斯,我們乃是守夜人,」艾爾文對薩尼斯冷冷說,隨即將視線移回訓練兵身上,「我們是黑暗中的利劍、長城上的守衛,」他朗聲說道,開始有幾個遊騎兵加入他。克莉絲塔這才發現,副司令所說的乃是守夜人的誓詞!「我們是抵禦寒冷的烈焰、破曉時分的光線,」加入的聲音越來越多,連一些訓練兵也加入其中。艾倫˙耶卡是喊得最大聲的那一個,「我們是喚醒眠者的號角、守衛王國的鐵衛。我將生命與榮耀獻給守夜人,」他總結,「今夜如此、夜夜皆然。」
「今夜如此、夜夜皆然。」低語聲瀰漫整個長夜堡的大廳。
當眾人開始散去,克莉絲塔如同虛脫一般,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而尤彌爾則靠了過來,「我不是叫你不要插嘴了嗎!」她小聲地對著克莉絲塔說,「妳差點把妳自己捲進來!」
「還不是因為妳什麼話都不講,完全不幫自己說點什麼!」克莉絲塔聽見自己說。她有點訝異自己言語的直接。這不像克莉絲塔。
可是既然都說了,就一口氣全說完,「在臨冬城的時候也是一樣,擅自幫別人頂罪,妳腦子裡除了救別人之外,可以多照顧一點妳自己嗎?」她說道,瞪向尤彌爾,然後賞了她一記頭槌。「尤彌爾笨蛋!」
尤彌爾的額頭上浮現紅腫,可是她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看著克莉絲塔。人潮持續從大門離開,可兩人只是無言的對視彼此。
忽然,艾爾文˙史密斯從後方按住了尤彌爾的肩膀。
「誰──」「妳們看出什麼了嗎?」副司令低聲對著尤彌爾與克莉絲塔說,「妳們認為敵人是誰?」
「欸?」克莉絲塔滿臉疑惑,「敵人?」副司令剛剛不是說兇手是因為憎恨而行兇的嗎?既然如此,敵人指的是什麼?
克莉絲塔望向尤彌爾,但是尤彌爾顯然也沒有進入狀況。幾個心跳後,司令緩步退開,「沒事……抱歉問了你們奇怪的問題。」他微一點頭,隨即走出大門,留下沒搞清楚狀況的克莉絲塔與尤彌爾兩人。
「這次算你命大,殺人犯。」薩尼斯經過兩人時,忽然補上這麼一句,「快點滾出去。你們的光頭教官在召集訓練兵呢。如果敢在灰牆城的巴魯多侯爵那兒上害守夜人出糗,絕對有妳們好看。」
「巴魯多侯爵?」克莉絲塔疑惑道。「誰?」
「一個喜歡喝酒、吃肉、炫耀女兒的蠢老頭,」薩尼斯不耐煩地回答,「嘖,我幹嘛跟妳們說這些?妳們最好在老頭的比武大會上捅出個大大的簍子,好讓我在艾爾文介入前搶先把你們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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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魯多侯爵統轄著臨近長城的灰牆城,長年以來都是守夜人的朋友。侯爵為了慶祝獨生女的第十五個命名日,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比武大會。北境的大小家族們都受到了巴魯多伯爵的請帖,而守夜人也出乎意料的被邀請前往灰牆城,參加這場盛宴。
「呦,這巴魯多是我的老朋友喔~」首席工匠皮克希斯跑來長夜堡向新兵宣布具體流程時喝了許多酒,至少克莉絲塔是這樣認為的。首席工匠還宣稱他跟巴魯多是喝同一缸酒長大的,「他家的閨女過命名日,連你們這群小兔崽子都有被邀請喔~」他這麼說。
從長夜堡出發的隊伍由艾爾文司令率領,已經披上黑衣的前輩們分別走在前方與後面,乳臭未乾的訓練兵們則走在中間。一路上,俘虜被殺的事件逐漸被眾人所遺忘,取而代之的是某種鮮活的氣氛。或許是「比武大會」[註5]的緣故吧?許多男生一臉熱血沸騰的樣子,還常常趁著空閒時間練習馬術與槍術。
雖然北境不像南方的國度那般崇尚騎士文化,比武競技仍然相當受歡迎。比武時,兩名騎士會立於比武場的兩側,彼此隔著一道柵欄,挺起盾牌與長槍向對方衝刺。最完美的騎士會把十二尺木製長槍精準刺在對方的盾牌上,藉此將對方擊下馬。
克莉絲塔在臨冬城見過幾回比武大會,那時她大多參與場地的整理,而非服侍上場比賽的騎士。幫騎士備好馬匹與長槍、穿戴盔甲並綁上盾牌,這些都是侍從的工作,是一份光榮的任務,絕非克莉絲塔這等下人所能參與。
儘管如此,克莉絲塔發現自己一直難以融入比武大會的氣氛。當長槍迸裂粉碎,群眾總忍不住高聲尖叫,齊聲為支持者呐喊。可是克莉絲塔從來就沒有為誰吶喊過。也沒有任何人需要克莉絲塔的吶喊。
然而令人興奮的並不只有長槍比武。貴族出生的讓似乎造訪過灰牆城幾次,而一路上他不斷口沫橫飛地說著灰牆城的好,尤其是食物。
「巴魯多侯爵可不是只會喝酒而已!」他這麼說,「能上他餐桌的都是山珍海味,尤其是牛肉培根餅……你們一定得嚐嚐!」從那天之後,莎夏總是衝在隊伍最前端,甚至幾次超過了領頭的奇斯˙夏迪斯教官,因此扣押了好幾頓的晚餐。
尤彌爾似乎也放鬆了下來。離開長夜堡那天,兩人還在冷戰,半句話都沒說,結果紮營的第一天晚上,皮克希斯爵士偷偷帶酒來給訓練兵,眾人喝了個大醉,尤彌爾醉的最誇張,把克莉絲塔抱得高高的,高唱「狗熊與美少女」,嗓音之差讓所有人都笑了個開懷。柯尼笑的最大聲,莎夏則是邊吃邊笑,就連鮮少有表情的亞妮也露出微笑。至於奇斯爵士怒氣沖沖地前來想要發飆、卻備皮克希斯司令笑著制止時,訓練兵們的情緒更是達到了高點。
那是一個奇妙的夜晚,酒精的魔力使人打開了脆弱的心房,而克莉絲塔雖然喝的少,卻也知道自己有些醉了。事後回想,她不知道自己喝醉之後到底有沒有做出一些神奇的事情,然而她相當慶幸自己有加入了大家。以後或許還會有許多這樣的回憶吧?大家都在、尤彌爾也在,一切都會很好的。
一切都會很好的。
當眾人抵達灰牆城時,已經有許多人馬先行抵達。城牆外,河岸邊,百餘座帳篷已然搭起,數以千計的平民百姓前來觀賞。閃亮的鎧甲,披金掛銀的高大戰馬,群眾的高聲吆喝,風中飄蕩的鮮明旗幟充斥灰城牆方圓十里。角落,守夜人的黑色大帳也已經搭建而起,那是來自黑城堡,由札克雷總司令親自率領的隊伍。
克莉絲塔在飄揚的旗海中側目著,希望不要看到號角女神旗。然而她仍然是發現了雷斯家族的旗幟……不過帳棚不大,而且與守夜人的營地相距甚遠,這讓克莉絲塔稍微安了點心。從帳篷的大小看來,不可能是雷斯公爵親自駕臨。大概是克莉絲塔某個同父異母的哥哥獨自代表雷斯家族前來祝賀、並且參賽吧。
「女神大人在看什麼呢?」
尤彌爾冷不防出現在克莉絲塔後方,一把勾住了克莉絲塔的脖子,讓克莉絲塔嚇了一跳,「尤彌爾!」她驚呼道,卻沒有推開對方,「不要叫我女神大人啦。」她反射性地抗議著,儘管她自己都很懷疑這些抗議到底還有沒有用。
「吶,尤彌爾,長城以北有比武大會嗎?」克莉絲塔問道。
「比武大會?哪有可能?那裏只有石頭、雪花跟魚梁木,外加冰原狼與影子山貓而已。」尤彌爾說道,「怎麼?女神大人想參加比武大會?」
「沒這回事。況且我們都不是騎士,怎麼可能參加比武大會呢?」克莉絲塔道。
「我們有馬、有劍、有槍,這樣還不算騎士嗎?」尤彌爾問道。
「當然不算,」克莉絲塔苦笑。自從知道尤彌爾是野人之後,克莉絲塔開始明白尤彌爾為何會在許多常識上有所疑問,「這樣的人只能算是騎手。要成為騎士,必須經過正式的冊封儀式才行。」克莉絲塔說道,回憶起故事書上的故事,男孩總會被偉大的騎士冊封為騎士,然後救出被抓走的公主,「任何騎士都可以冊封騎士,所以妳得找一個騎士來冊封妳為騎士……妳有人選嗎?」[註6]
「多的咧。」尤彌爾露出痞笑,「過兩天我就讓奇斯˙夏迪斯冊封我為騎士,如何?順便叫他把新兵教頭的頭銜也讓給我。」
「要讓奇斯爵士冊封妳,大概比讓國王陛下親自來冊封妳還要更難呦。」克莉絲塔笑著說。
長夜堡來的守夜人隊伍紮營相當順利,從頭到尾只發生過一起意外:基爾休坦侯爵夫人無預警地造訪了守夜人訓練兵營地,引起了一陣混亂。
當光頭爵士風塵僕僕趕回來要款待夫人時,讓正在跟侯爵夫人拉扯著。侯爵夫人喊著『讓寶』、『我很擔心你』、『你有沒有跟大家好好相處』、『你怎麼都沒回來』、『你要多吃點』、『你怎麼把湯撒在褲子上了』這一類的話。而讓不斷想把侯爵夫人塞給他的蘋果塞回夫人手中,卻效果不彰。到了最後,全訓練兵的晚餐都多加了一顆蘋果。
訓練兵們並沒有進城內。進城向巴魯多伯爵致意乃是高層的責任,克莉絲塔等人只要乖乖在外頭等著就好。說起來,將訓練兵帶來參加命名日的比武大會,除了充人頭之外還真沒有半點用處。可是克莉絲塔有些慶幸自己有來這一趟。比武大會將在明天舉行,聽說包含利威爾兵長在內的幾個守夜人好手都會上場,與來自各地的騎士們一較高下。克莉絲塔猜想或許明天自己也能作為一個觀眾,體會到比武大會的美妙。
因為她已經與在臨冬城時截然不同。
她身邊多了陪伴她的人。
當天晚上雖然是沒有星星的夜晚,然而紮營牆外的騎士們立起了無數鉤火,使得黑夜彷彿成為了一場盛宴。奇斯˙夏迪斯教官命令眾人早早滾回去自己的帳篷入睡,但是克莉絲塔親眼看見了艾倫與阿爾敏抱著枕頭跑進了萊納與貝爾托特的帳篷。看來他們是不打算睡了。
她轉過頭,回到屬於自己的灰色小帳,而帳棚內,尤彌爾已經沉沉睡去。儘管她嘴上不提,但是審判一事絕對讓她耗盡了心神,這點克莉絲塔還是知道的。恍惚間,克莉絲塔看見尤彌爾抿著嘴唇,不住咀嚼,簡直就像是在吃肉一樣。
她是作了什麼夢呢?難道是夢見自己變成狼嗎?突如其來的念頭使克莉絲塔感到好奇。她不自主地用手輕碰尤彌爾熟睡的臉頰,好似這樣可以進入尤彌爾的夢境似的。
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
克莉絲塔猛然發覺自己的行為簡直像著變態,她趕緊縮回手,而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走出帳篷。克莉絲塔從來就是個乖孩子,違反教官的命令這種事理當是不該發生的,然而她已經走了出來,而且睡意全無,不知怎麼搞的,所幸就在營地之間亂走。
她一邊走,一邊想著有關尤彌爾的事情。尤彌爾是個野人,因為某個偶然翻過長城、因為某個偶然來到臨冬城、又因為某個偶然頂下了殺死母親大人的罪、之後又偶然在狼林救了被野狼襲擊的自己。這麼多個偶然,將尤彌爾從長城的另一邊帶到了克莉絲塔身邊,難道真的全是偶然嗎?
不知為何,克莉絲塔隱隱約約有一股直覺,讓克莉絲塔只感覺到兩人彷彿早已相遇,早在克利斯塔在馬廄中遇見尤彌爾之前,早在兩人分別降生在絕境長城的兩側之前,早在文明的星火登上維斯特洛大陸之前,早在某個遙遠的世界、某個不屬於人類記憶所及的時空,兩人早已相遇,而命運的紅線也早已將兩人緊緊相連。
當克莉絲塔回過神來,周圍已經看不到守夜人的灰帳,只有陌生的旗幟上繡著陌生的家徽。
『走太遠了,』克莉絲塔暗忖,『得快點回去才行。』
然而她才走沒幾步,便有個東西砸在她的頭頂上。克莉絲塔吃痛,險些跌倒,定神一瞧才發現那是一顆石頭。
「喂,馬糞女,你怎麼在這裡啊?」
克莉絲塔尋身轉頭,瞧見一個戴帽子的男孩站在不遠處。她認出來那是烏爾克林˙雷斯的侍從。
「不說話?再吃我一石!」男孩又扔出一塊石頭,克莉絲塔反射性地伸手護住頭部,但是這次石頭失了準,在克莉絲塔前方落地,「我聽說你被丟到長城去了。」男孩皺眉說道,「怎麼?妳也被邀請來參加這次比武大會嗎?馬糞女騎士上場比賽?哈哈!太好笑了。」
克莉絲塔感到一陣噁心。她退後兩步。「我沒有──」
「好好看著吧!烏爾克林爵士會把你們守夜人全都打下馬。什麼首席遊騎兵利威爾,什麼鼻子三毛,烏爾克林爵士全都沒放在眼裡,」他說到,又扔出一塊石頭,被克莉絲塔閃過,「烏爾克林先生會拿下騎士的冠軍,而我則會拿下侍從組的冠軍。好好看著吧!妳應當會感到很榮幸,因為妳曾經在臨冬城替北境最偉大的兩個騎士備過馬。」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