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CH3-12 囚徒(希斯特利亞)
Chapter 3 龍的新娘
章節 3-12 囚徒 (The prisoner)
POV 希斯特利亞˙雷斯
從牢房,透過夾縫,恰好可以看到女神像下晨禱的人們。
「女神席納教誨我們:人們要相互友愛。」弗利妲˙雷斯說道,「先人卡爾˙雷斯有言:人們要追求和平。」
廣場上的人們都跟著弗利妲禱告著,虔誠如神的信徒。「我們應當放下仇恨,擁抱彼此。」她平靜地說著,「就算死亡來到眼前,我們也要去愛著對方。我們都是充滿罪惡的……唯有愛方能拯救我們的靈魂;唯有死亡方能換取生命。」
「唯有死亡方能換取生命。」人們低語。
希斯特利亞被囚禁在席納城已經七天了。每天早上,席納城的人們都會集中在席納女神像的下方晨禱,他們以弗利妲為首,總說著這些充滿愛、慈悲與死亡的對話。
雷斯家族的古老堡壘有著純白的城牆,彷彿一塵不染,白皙如牛奶。席納女神像也一樣。女神像高達六十尺,比席納城的城牆還要高,由白色的巨石雕刻而成,彷彿是從罌粟花奶中掉出來的神像一般。
傳說中,席娜城的城牆與長城和臨冬城一樣,都是由築城者布蘭登所建造,而席娜女神像更是比席納城的城牆更為古老,也是席娜城人們的信仰中心。
希斯特利亞看著弗利妲。她有著長髮即腰,大大的眼睛倒映著美麗的光芒,看上去竟和席納女神像[註1]有些相似。
晨禱結束了,人們散去,女仕們往廚房和洗衣廠去,士兵們則回到城牆之上站崗。
『肯尼,你他媽的到底在搞什麼?』暗門的另一側忽然傳來聲音,外面是走廊,希斯特利亞記得。『我叫你把史塔克給我找出來……』
『我說了,國王沒找著,你的私生女我已經宰了。』另一個聲音道,希斯特利亞認出來那是肯尼。
一開始的聲音嘖了一聲。想來是羅德˙雷斯。『人頭呢?我沒看到人頭。』
『拿去餵狼了唄。』
『你真的殺了那個雜種?』
『我留她幹嘛?當老婆嗎?』
『想都別想。就算是私生女,雷斯家的私生女你也高攀不起……但你殺了她是對的。』羅德的聲音說,『可是札克雷居然沒退兵。想跟我死戰到底嗎?混帳東西!』
『他們走小路唄。』肯尼,『橫越狼林與海豹灣,全速日夜行軍。起碼會有三成的兵力死在半路上。』
『札克雷就是個瘋子,我早該知道這點。』
『不如我去把札克雷幹掉?』
『不行。你殺了那個私生女,札克雷一定也會派出殺手。他手下可是有利威爾這號人物。你必須保護我的安全,我的命才是最重要的。士兵準備好了?』
『早列好隊等你了呢。五千鐵騎,從烏利的時代就留下來的好騎兵,要對付札克雷那日夜行軍疲憊不堪的烏合之眾,綽綽有餘咧。』
『很好。一時辰後我要領軍出擊,你給我緊緊跟著。我要徹底打垮札克雷,教他後悔跟雷斯家作對……』
聲音併腳步聲逐漸消失,希斯特利亞再次回到寂靜之中。這間牢房幾乎全位於地下,只有一處凸起到地面上的小狹縫,讓希斯特利亞可以望見外面的廣場。這裡似乎是塔樓中的夾縫,雖然只有薄薄的牆卻不容易被發現,若想進入唯有透過狹窄的暗門。
七天前,肯尼趁著夜色把希斯特利亞塞進了這個隱密的牢房之中,並且留下了乾麵包和清水。在那之後沒人造訪牢房。希斯特利亞猜想除了肯尼之外,大概沒人知道這個地下牢房的存在。
肯尼有什麼目的,希斯特利亞不知道。『我要拖著你去見一個婊子。一個身體裡寄宿了怪物的婊子。』肯尼是這麼說的,可是希斯特利亞誰也沒見上,就只是被關在這兒腐爛。
然而,希斯特利亞此刻的心情卻出奇平靜。
希斯特利亞不明白這感受。她深陷敵營,行動受限,沒人會來救自己,就連食物也快沒了。她的復仇不會成功,她無法奪回父親的城堡,而她的生命也即將來到盡頭。
可是,戰爭也就此結束了。
一截魚梁木扭曲地長入牢房,蒼白的枝幹長出血紅的葉片,好似垂下血淚一般。希斯特利亞縮在牆角望著魚梁木,心思卻飄向了絕境長城。
尤彌爾肯定已經回到長城了吧?她是不是已經成為遊騎兵了呢?還是說她抓準機會回到自由民那裏了呢?無論尤彌爾的選擇為何,希斯特利亞都替她感到高興。
這一個星期以來,希斯特利亞越來越常做夢。龍、烏鴉與魚梁木反覆出現在她的夢中,還有長城的大家。夢裡的大家都披上了黑衣,然而莎夏還是常常偷吃地窖的白薯,艾倫仍然嚷著要當上首席遊騎兵,而光頭爵士不時衝進兵營發飆,一如既往。
夢中的尤彌爾則常常站在長城的頂端,眺望著北方。她是在想著塞外的同伴嗎?希斯特利亞不知道,但是她覺得尤彌爾這樣就好。尤彌爾屬於北方,屬於長城與更北方的塞外。她不屬於席納城或臨冬城;她不屬於這詭譎的權力遊戲。
而現在,自己被肯尼抓了,失去自己與小國王的札克雷大概到此為止了。這樣的話,尤彌爾就安全了吧?
說也奇怪,自己應該是為了復仇才加入到戰爭之中的,但……希斯特利亞忽然覺得,復仇、城堡、父親的榮譽什麼的,好像都已不再重要。尤彌爾安全了,只要想到這個事實,死亡亦無甚可懼。
希斯特利亞忽然感到有些自豪。『我從札克雷手上保護了尤彌爾。』她暗忖,『雖然說了些傷害她的話……但是尤彌爾沒事,這就夠了。』
「溫柔的孩子喔,」一個聲音傳來,「又溫柔、又愚蠢、又殘忍。」
希斯特利亞嚇了一跳,循聲望去,卻見烏鴉落在魚梁木上,三隻眼睛盯著自己看。三只殷紅如血的眼睛,第三隻位於兩眼之間。
你是誰?希斯特利亞問。
「我是烏鴉,一隻老烏鴉。」烏鴉歪著頭說,「我們見過。」
在臨冬城。幾周前。她忽然想起了神木林裡那場莫名其妙的夢。
「妳在幾周前見過我,」烏鴉說,「但我在更早更早就見過妳了。」
什麼時候?妳從哪裡見過我?
「幾年前,」烏鴉說,「幾代人前,」牠叼起地上的玉米。玉米是哪來的?「幾個世紀前,」牠的三隻眼睛轉呀轉,「我透過魚梁木上的紅眼睛看著妳,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妳忘了,但樹記得,魚梁木記得。」
我忘了什麼?
「妳忘了很多,重要的記憶,不重要的記憶;自己遺忘的記憶,還有被抹去的記憶。」烏鴉跳來跳去,「但魚梁木記得,舊神記得,我記得。」牠張開雙翼,「問問樹吧,孩子。」
樹?
「魚梁木,」烏鴉說,「舊神的眼睛。」
希斯特利亞循著烏鴉的聲音走去,魚梁木出現在她眼前,樹上的人臉靜靜地看著她。有個聲音讓她伸出手,是烏鴉的聲音?希斯特利亞不知道,但事後想來,那更可能是希斯特利亞自己的願望。
她輕觸魚梁木上的人臉。然後墜入夢中之夢。
『妳是我的孩子……妳叫希斯特利亞……妳是我的希望……妳會讓我成為老爺唯一的伴侶……』
『不要讓我看到她,阿爾瑪,私生女不准用那麼高貴的名字……就叫她克莉斯塔吧。』
『她怎麼那麼可愛!父、父親大人,我可以天天來找她嗎?我會教她讀寫、把她當成親妹妹照顧的!』
『希斯特利亞,父親大人不准我來見妳……但是我會偷偷來找妳的。我不在的時候,就用故事書解悶吧。』
『希斯特利亞要像故事書裡的這個孩子一樣,當個善解人意的孩子喔!』
『欸、欸?希斯特利亞想要變成我這樣的人嗎?』
『可以、當然可以呀!希斯特利亞做妳想做的就可以了!』
『希斯特利亞,妳怎麼了?啊,額頭好燙!醫生、醫生!』
『您是古立夏醫生吧?我的妹妹生病了,請您救救她!我?我沒關係的,這點雨算不了什麼。只有這孩子,拜託您了,一定要治好這孩子!』
『太感謝您了,醫生,但我沒有帶銀鹿……就讓我用這東西代替吧。烏利叔叔說過,恩情必須償還,這是我們家族的族劍,請您收下吧。』
『希斯特利亞,烏利叔叔今早又咳血了。他很快就會離開,而我必須繼承他,但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勝任……欸?摸頭?妳這是在安慰我嗎,希斯特利亞?哈哈……居然被小上自己十多歲的妹妹照顧了,我還真是個不合格的姊姊啊……』
『希斯特利亞,烏利叔叔說就是明天了。我不能逃,但……我……我很害怕。妳能給我祝福嗎,希斯特利亞……?』
『儀式很順利,希斯特利亞,但……雖然這麼說很突然,但是這是為了妳好。忘記所有事情吧。』
『如果沒有生下妳……要是沒有生下妳的話,我才不會───』
『不求我?我懂了,妳想生一打野人的小孩對吧?哈!果然遺傳到妳老媽子,天生就是個腦袋裝滿大便的娼婦!』
『妳的出生絕對不會是壞事,世界上絕對會有需要妳的人。我們一起去絕境長城,我會陪著妳。所以不准再說喪氣話,不准再想要送死,聽到沒有!』
『蛤?愛與美的后冠?我才不要!這東西比較適合妳吧?』
『克莉絲塔,這場戰鬥可不是妳拿來自殺的藉口。從來就沒有真心想過不要死,妳只是想著如何死去才能被大家稱讚,對吧?』
『克莉絲塔,妳要……昂首挺胸地活下去。』
『──希斯特利亞。原來妳在這裡。』
『我找到妳了,希斯特利亞……找到妳了。』弗利妲的眼神如同千年的寒霜般冰冷,『那麼,再次忘記吧。然後……記住你的新身分。』
『唯有死亡方能換取生命。』[註2]
一瞬之間,希斯特利亞嘗到了血的味道。
繁花似雪般的記憶蠻橫底闖入了希斯特利亞的腦海。不,並非闖入,而是從池底浮現;這些記憶希斯特利亞早就有了,只不過記憶翰海的水面被結了層霜,被上了鎖,蒙上了虛假的面具。
希斯特利亞大口地喘著氣,瞪大雙眼。
之前……為什麼……會全部忘記了呢……?
「曾經發生的事不可能忘記,只是想不起來而已。」三眼烏鴉說著,「妳有玉米嗎?我還想吃點。」
希斯特利亞望向烏鴉。那是夢嗎?
「夢與現實又有什麼區別?」烏鴉飛到希斯特利亞肩上,「我從夢中觀察現實,從現實墜入夢境。夢是妳自己,也是世界。妳有玉米嗎?」
我沒有玉米。希斯特利亞不知道為什麼這傢伙這麼喜歡玉米。我看到她了。
「魚梁木看到她了。」烏鴉說,「時間就像大河。我們都在它的洪流之中,從過去到現在順流而行,總是在同一個方向。樹卻不一樣。他們的樹根生長、死亡都在同一個地方,時間沒有改變他們。樹的時間與人不同,與龍更加不同。」
龍?
「龍不吃玉米,所以死腦筋。」烏鴉嫌棄地說,「龍都很溫柔,又溫柔又愚蠢。她是為妳好,但是奪走記憶何嘗不是殘忍?所以我說,該讓她吃些玉米。妳有玉米嗎?」
為什麼她要這樣做?我該怎麼做?我什麼人也不是……我沒有高貴的血脈,我只是個私生女……
「你是希斯特利亞,你自己決定怎麼做。魚樑木的壽命永恆,季節的更替就好比烏鴉拍一下翅膀,過去與現在都融為一體,但是未來……未來永遠只有活著的人才能擁抱。妳有玉米嗎?」
我……
「妳有玉米嗎?」烏鴉,「妳可有玉米?」
我沒有。我是囚徒,我哪來的玉米?
「沒有玉米真糟糕!」烏鴉張嘴大叫,「凜冬將至,卻沒有玉米,太糟糕了!」
牠振翅而飛,翅膀拍打著希斯特利亞的臉頰,遮蔽她的視線。烏鴉的尖喙狠狠啄進她額頭中央,兩眼之間的地方,希斯特利亞突然覺得一陣尖銳的疼痛。
好痛!你做什麼?我做錯了什麼?
烏鴉張嘴對她嘎嘎叫,那是充滿恐懼的刺耳吶喊,隨後原本籠罩她的灰霧突然開始顫抖旋轉。半個心跳之後她從稻草床上清醒了過來。她瞪大雙眼,胸口繃緊,雙眼之間被烏鴉啄的地方還熱熱的。她伸手去摸,既無傷口,也無滲血。
她四處張望,地上沒有玉米,三眼烏鴉已經離開了。是已經離開了,還是根本沒來過?我是在作夢嗎?希斯特利亞不知道,但是她全部都想起來了。
她全部想起來了。被置換的記憶,虛假的身分,阿爾瑪被殺前的咆哮,通通想起來了。
「……為什麼要這樣做?」她不解地問,「姊———」
『轟!!!!!』
希斯特利亞及時趴下,然而受到重擊的牢房仍劇烈地晃動著。不,不是牢房在晃動,是整個地面都在晃動。地震?希斯特利亞不知道,然而遲疑之間晃動又傳來了一次,伴隨著石磚碎裂的聲音。
地下牢房的天花板被轟垮了一半,露出了一個可以讓人鑽出去的洞。
希斯特利亞透過洞向外看去。
巨石在空中飛著,劃出美麗的弧形,然後墜下。
大多數的石頭砸在城牆上,碎成粉屑,然而總有石頭角度恰到好處,越過了城牆直入內部。投石機,有人正在用投石機攻城!
又一粒巨石飛進城內。人們尖叫著散開,然而那巨石卻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中庭。哀號聲傳來,讓希斯特利亞下意識地遮住雙眼。當她終於有勇氣移開手,中庭裡已經多了好幾具屍體:有女人,也有小孩。
希斯特利亞恐懼地看著這一切。這是我挑起的戰爭?就因為我宣稱自己是烏利公爵的女兒,這些人就得因我而死?
警示敵襲的鐘聲響遍全城,遠遠望去,彼端的白色城墻之上,雷斯家士兵們正跑上跑下,拉弓反擊。城內也有大量的投石機,正不斷裝載一顆又一顆的石頭向外拋彈而去。空中的飛石來來回回,倏忽兩粒巨石在空中撞個正著,雙雙炸個粉碎。
攻城的人是誰?當然是札克雷吧。國王消失,自己被擒,失去了國王與王后,札克雷肯定是選擇背水一戰的。
然而,希斯特利亞已經沒有復仇的必要了。她已經取回了記憶,自己根本不是什麼烏利公爵的女兒。自己是希斯特利亞,一個私生女。
必須做點什麼……必須阻止這一切、阻止無謂的死傷。
她必須找到札克雷,命令他停止攻擊。如果札克雷還把自己當王后,或許還能聽得進去。
她還必須找到弗利妲˙雷斯,把一切問清楚才行。
當希斯特利亞鑽出牢房,來到街上時,席納城已經亂成了一團。
人們尖叫,有老人女人也有小孩,而士兵們也亂了陣腳,彷彿指揮系統完全癱瘓了一般。殺伐聲震天而起,白色的城牆不斷傳來遭到轟擊的聲音。除了飛過城牆的石塊,敵軍似乎還沒有攻入城內,但是城牆被投石機砸開似乎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有那麼一個修士,帶著一群孩子躲在席納女神的神像下高聲歌唱著,彷彿這樣能夠獲得神靈庇護似的。
「溫柔的聖母,慈悲的源泉,保佑您的兒子穿越鏖戰,止住流矢,抵擋刀劍,讓他們看見美好的明天……」
「溫柔的聖母,婦人的希望,幫助您的女兒不受苦難,平息怒火,馴服狂亂,教導我們彼此寬容相待……」
修士所唱的是對新神的祈禱,但席納女神是新神還是舊神?似乎兩個都不是。又一粒巨石掠過城牆,飛向孩子們。孩子們尖叫,然而石塊提早落地,總算是沒傷到人。
這樣下去不行。希斯特利亞咬牙,衝了過去。
修士帶著孩子們高歌著,歌聲宏亮,充斥廣場。然而希斯特利亞聽見了遠處戰鬥的聲音:儘管歌聲幾乎將它們蓋過,但若仔細傾聽,其實一直都在:戰號的低吟,投石機的甩動和撞擊,水花濺起,木頭碎裂,燃燒的瀝青桶劈啪作響,弩炮射出一碼長的鐵頭箭……這一切之下,是活人瀕死的呼號。
這是另一首歌,一首可怕的歌。希斯特利亞拉起兜帽,掩住雙耳前進,總算搶到了修士的身邊,「你得帶孩子們躲起來!」希斯特利亞抓起修士的袍子說。
「七神所在之地,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修士堅稱,「戰士會賜予雷斯大人勇氣,鐵匠會祝福雷斯大人的劍盾,天父會在雷斯大人危險時保護他。」他說著,「席納女神也會降下祝福。我們是不會受傷的,孩子,如果妳的心中還有信仰,就跟我們一起禱告……」
「能救你們的不是神明,是你們自己!」希斯特利亞打斷修士,望向聚集在女神像下面的群眾。幾乎全都是孩子,比希斯特利亞還要小的孩子,眼神充斥無助與惶恐。
「你!」希斯特利亞指著一個男孩,「前面那棟塔樓底下,有一間地牢。把大家帶過去,快!」地牢應該能撐過投石車的攻擊。
男孩一時愣住,沒有動作。「妳在說什麼?」修士抓起希斯特利亞的領子,「我們可是有席納女神保護著——」
一聲巨響從上方傳來,孩子們尖叫著摀住耳朵,碎石撒下,驚險萬分。希斯特利亞往上看去,席納女神像的頭已經少了一半。
修士瞪大雙眼,「席納女神——」
「快帶孩子們去躲起來!」希斯特利亞命令道,「快!」
修士總算是動了起來,帶著孩子跑向了塔樓。希斯特利亞注意到了另一個還留在女神像下的男子。「你怎麼了?」她問,「為什麼不去躲起來?」
男子披著風衣,罩住全身,連臉也看不清楚。他蹲在地上,動作緩慢。「我受傷了。」他說,聲音聽起來是個中年人,「我的腳……」
「腳?」希斯特利亞上前查看,男人的腳上開了一個小小的洞,卻血流如注。這是什麼?怎麼樣的武器才能造成這樣的傷口?
「我走不動。妳……妳可以扶我嗎?」男人說,抬起頭,「求求妳了。」
希斯特利亞瞪大雙眼。
她認識這個男人。
「你是——」
「安靜。」羅德˙雷斯猛然用手摀住希斯特利亞的嘴,「安靜,女人。不准張揚。」他態度匹變,「妳認出我,那也罷。把我帶到妳說的地牢去,我重重有賞。」
希斯特利亞訝異地看著羅德˙雷斯。他沒有認出我!他沒認出自己的女兒!這傢伙明明是席納城的領主,卻偽裝成平民,放任城堡陷入混亂——
「快點把我扶起來啊,女人!」羅德怒斥,「聽不懂人話嗎,哪裡來的鄉巴佬?」
最後,希斯特利亞還是扶起了自己的父親。
「緊要關頭居然是女人比較有用。」羅德悻悻然說,攙扶著希斯特利亞,「該死的……該死的札克雷、該死的東洋人火槍……」
希斯特利亞沉默不語。她不知為何自己要幫助父親,要說沒想過把羅德˙雷斯丟在原地絕對是騙人的,但是她終究伸出了援手。
當尤彌爾放走亞妮他們時,是不是就是這種感覺呢?不知為何,希斯特利亞覺得自己似乎更……更懂一點尤彌爾了。
意外地,明明身邊戰火紛飛,想至此處的希斯特利亞竟然心頭一甜。
希斯特利亞扶著腳受傷的父親進入了地牢。地牢裡,修士與孩子們正窩在一起低聲唱歌。「修士先生,請幫幫這位老先生,」希斯特利亞說道,她不想揭穿父親的身分,「他傷了腳,無法走路。」
「席納城居然還有這種地方……」羅德看著地牢喃喃自語,接著他轉向修士與孩子們,「有食物嗎?」
「只有麵包和水,先生。」修士說。那是肯尼之前留下的食物,一個人吃的話大概還能再撐幾天,但是這麼多人的話……「聖母慈悲,我們能一起分享……」
「你們通通離開這裡。」羅德冷冷說。
「欸?」修士一臉疑惑,然而羅德放下了風衣的領子。「公……公爵大人?您為什麼會在這裡?」
「你們全都離開,除了這個女人。」他冷冷說,接著轉向希斯特利亞,「妳立下大功了,女人。妳接下來的任務是把這些沒用的嘴趕走、替我把風,收集食物。」他說道,「只要妳照做,未來我就把妳留在身邊當女侍,包妳不愁吃穿。」
希斯特利亞心中一冷,「大人,他們都是孩子。趕他們出去,他們會沒命的。」她說道。
「關我什麼事?」羅德˙雷斯伸手抓起一個離自己最近的小男孩,推倒在地。「雷斯家族傳承了瓦雷利亞的血脈,我們可是龍王的後裔!我的性命絕非賤民可以比得上的。把食物讓給我,保護你們的領主,這是你們的責任。」
希斯特利亞搖頭,「你不能這樣做。」她說,「你——」
羅德猛然掙脫了希斯特利亞的攙扶,架住了小男孩,抽出長劍頂上了男孩的頸子。「這兔崽子比我還重要?那好,我就救下這個小鬼,」他憤怒地說,「你們全部給我離開,我就留著這傢伙!快,給我滾!」
希斯特利亞咬牙。他騙了我。「你的腳能走。」
「聰明人懂得用聰明的謊言保護自己。」
無恥的謊言,希斯特利亞判定,然而孩子眼中閃爍著恐懼,就如同過去的希斯特利亞一樣。「大人,我錯了。我不該拒絕您的恩惠。」希斯特利亞舉起雙手,「那孩子才六七歲,根本沒法幫您。讓我為您效勞吧。」
羅德端詳著希斯特利亞。「妳靠過來,雙手舉著,靠在牆上。」
希斯特利亞靠到了牆上,立刻被羅德用劍尖抵住咽喉。「算妳聰明。」他冷冷說,把小男孩推開。
「快點給我滾。」羅德說,「把敵人都引開——」
希斯特利亞看準時機,猛然出手。劍尖掃過了她的頸子。有傷口,她感覺到,但只是皮肉傷而已。羅德咆哮著,但是希斯特利亞已經抓起了羅德的領子,將雷斯公爵整個人摔了出去。
「嗚呀!」雷斯公爵背部朝下重重地摔在地上,「妳——」
「什麼龍不龍的!不過是個自私自利,為自己留後路的傢伙罷了!」希斯特利亞道。這感覺有點奇妙,如果是尤彌爾,也會這樣做嗎?她上前扶起倒在地上的男孩,「你沒事吧?」
男孩一臉驚恐。「大姊姊,小心後——」
警告晚了一步。希斯特利亞及時轉身,想要去拿藏在內衫下的匕首,羅德˙雷斯卻已經撲了上來,將希斯特利亞壓倒在地。他怒吼著,狠狠給希斯特利亞臉上來了一拳,然而希斯特利亞也往父親的肚子補了一腳。
兩人扭打在一起,赤手空拳。希斯特利亞站了起來。她推開父親,來到門邊想要拿出匕首,羅德˙雷斯卻又撞了上來。暗門被撞破,兩人跌到外頭的走廊上,羅德掐住希斯特利亞的脖子。他是個成年男人,體格與力氣都比希斯特利亞大得多,體重更是希斯特利亞的兩倍,讓她幾乎動彈不得。
希斯特利亞吸不到氣,幾乎要失去意識,想叫卻發不出聲,彷彿生命就要在此終結……但是,還沒。她還有要解的麻煩、要問的疑惑、要見的人。
凡人皆有一死,但是不該是今天。
她終於摸到了衣中的瓦雷利亞鋼匕首,她使出了最後的力氣,把匕首狠狠插入了羅德的左肩。羅德慘叫、咆哮,鮮血直流,卻沒有放手。「賤民!!」他的手反而出了更大的力氣,「我要殺了妳,臭婊子——」
羅德忽然被踢飛了出去。他翻滾著,撞在牆上,隨即一動也不動。希斯特利亞大吃一驚,然而肯尼˙阿克曼的陰影壟罩了希斯特利亞。
「差點就出大事了呢,王后陛下。」將近兩公尺高的阿克曼冷笑著,身上傷痕累累,滿是燒傷、刀傷,還有不少類似羅德右腳的洞狀傷口,滲著血。「怎麼?不給來拯救妳的騎士英雄一個吻嗎?」他嘲諷地說。
希斯特利亞瞪大雙眼,然而一旁的羅德抬起了頭。「你踢我……為什麼,肯尼……」他按著頭說,「你說……王后陛下?這是怎麼回事?」
「你眼睛沾狗屎了呢,羅德,」肯尼把希斯特利亞給抓了起來,「這是阿爾瑪的女兒啊,認不出來嗎?哈!」
羅德˙雷斯瞪大雙眼,「那個稱后的雜種?」他不敢置信地問,「你明明說你把她殺了餵狼。」
「我就是狼,我早告訴你了。」肯尼冷笑,用小刀抵住希斯特利亞的咽喉,「小姑娘,你最好聽話。札克雷的軍隊很快就要撞破城牆了,在此之前我必須完事。你最好別想跑啊?我可不像那邊那位公爵大人那麼好對付呢。」
「肯尼,你居然——」
「——背叛你?哈!羅德˙雷斯,你說的對,跟烏利比起來,你連狗屎都不如。」他大笑,瞪向羅德,「敢再說一句話,我就割了你的喉嚨。」
羅德閉嘴了。
希斯特利亞被制,動彈不得。即使肯尼身受重傷,他的力量仍然遠超希斯特利亞。「你們戰敗了?」希斯特利亞試探性地問,「札克雷贏了?」
「我們本該贏的。他們發了瘋的行軍,日夜不停,還走奇道,這種速度至少會失掉三分之一的兵力,我們只需以逸待勞,一次奇襲就可以抵定全局。一切勝券在握,風險小到連這蠢蛋也願意親自上陣,」肯尼指著羅德,「可是他們有東洋人的奇怪武器。那是什麼東西,王后大人?是弓箭嗎?我沒看到箭飛來,馬就倒下,傷口還冒著煙。」
火槍,希斯特利亞暗忖。季代彌˙東人與總司令達成了某種協議,她贈送龍蛋,還提供了火槍兵部隊給札克雷。臨冬城的豐收宴上,札克雷讓火槍亮相,射倒了十來個反對他的貴族,正式點燃了狼煙。那是這場戰爭留下的第一滴血。
「唉,什麼武器都好,反正都結束了。」肯尼冷笑著,「跟我走,王后陛下。去見『她』。這個時候,『她』應該帶在塔頂吧?」
希斯特利亞不知道肯尼想去見誰,但是現在更重要的是阻止這場戰亂,「你先帶我去見札克雷。」希斯特利亞說,「必須停止這場沒有意義的廝殺……」
「小姑娘,妳是不是沒搞清楚狀況?我盼了好久才等到這個局面啊,這山窮水盡的局面,」肯尼大笑道,「對了,既然要抓妳去見那個女人……把妳這漂亮的臉蛋割花,效果絕對會更好的吧?」他的小刀抵上了希斯特利亞的左眼,「或許是一隻眼睛?以前有個老頭告訴我奴隸不需要兩隻眼睛呢,哈!」
希斯特利亞猛然抄起匕首,卻被肯尼即時拍落。「匕首可不是小姑娘該拿的。」肯尼的刀子再次抵了過來,「不要動,小姑娘。不動就是受傷,亂動可是要死人的———」
「吱———」
倉鼠忽然從希斯特利亞的口袋跳了出來,撲到肯尼臉上一陣亂抓。「什麼東西?」肯尼手一鬆,希斯特利亞摔到地上,大口喘著氣,然而肯尼三兩下就抓住了倉鼠。「哪來的畜牲啊?」他大罵,抹去臉上的血痕,「滾!」
在肯尼把倉鼠重重甩到地上的一瞬間,一旁的木窗被猛然撞破。一隻白色的巨狼跳了進來,血盆大口咬向肯尼。然而狼快,肯尼更快,他原地躍起,甩出小刀,小刀直直沒入了冰原狼血紅的左眼。
冰原狼慘嚎一聲,那聲音淒厲如異鬼,隨即倒地。「搞什麼啊搞什麼啊?先是老鼠,然後是冰原狼?」肯尼又掏出了小刀,「開什麼狗屎玩笑啊?」
希斯特利亞認出了那頭狼,白毛紅眼的巨大冰原狼,是自己與尤彌爾遭遇了兩次的那傢伙!為什麼牠會在這裡?還有倉鼠,這小傢伙一路跟著自己到了席納城嗎?這一切到底是———
冰原狼猛然奮起,咬向肯尼。肯尼飛快退後,雙手護住頭部……然而冰原狼卻揮出了爪子,從肯尼右腿上扯下一大塊肉。「畜牲!」肯尼大罵,閃過冰原狼的一爪,然後用小刀在冰原狼的背上劃出了括長傷口,深可見骨。
冰原狼慘嚎著倒下,肯尼隨即賞了冰原狼一腳。比戰馬還大的狼軀直直飛出,撞在了牆上。「開什麼狗屎玩笑?」肯尼大口的喘著氣,瞪著希斯特利亞,「是妳幹的好事嗎?烏利跟那女人都是狼靈,妳也是嗎?」他拿起小刀,「看來不先把妳雙眼弄瞎,這一切不會那麼簡單的。」
希斯特利亞滿腹疑惑。她趕緊抄起匕首,然而肯尼只是冷笑。「想跟我拿匕首拼命?小姑娘,妳還不如期待有龍會來救妳————」
破掉的窗外猛然射進一箭,直取肯尼,卻被肯尼側身閃過。然而人影同時從窗子跳了進來,搶到希斯特利亞身前。
「終於找到妳了,希斯特利亞!」
是在作夢嗎?
希斯特利亞不知道。
自從這一切發生以來,意外太多,夢也太多,國王與王后,烏鴉與龍,魚樑木與玉米,夢境與現實交錯,讓人分不清楚孰真孰假。
然而感情不會騙人,心中的悸動不會騙人,喉頭的哽咽也不會騙人。
「尤彌爾,」希斯特利亞,「你來了。」
「嗯。」尤彌爾擋在希斯特利亞身前,丟下手上的弓,抽出長劍。
「一起回去吧。」她說道,舉起武器,迎向肯尼˙阿克曼。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