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CH4-6 夢女(尤彌爾)
Chapter4 牆的另一邊
章節 4-6 夢女 (Dreamer)
POV 尤彌爾
海浪。
風雨。
搖晃的船隻。
尤彌爾在船首。天上,烏雲密布,悶雷陣陣,宛若舊神震怒,懲戒犯忌之人。她的腳下,那船堪稱巨大,是艘擁有兩百槳等級的大船,後方還跟著數艘六十船槳級的東方戰船,堪稱艦隊一般的行頭,可是在糟糕的天氣與騰空的巨浪面前,這艦隊竟也脆弱如出生的嬰兒。
人們喊著什麼,尖叫著,轉瞬一抹巨浪襲來,直接吞掉了右舷末端的一艘船艦。
尤彌爾只得右邊的影像,左側的視野像是被黑布給蓋去了一樣模糊不清,就好像是瞎了一隻眼睛一樣。她看著甲板上的人們不斷噴走,收起船帆,設法穩住船身。
又一抹浪襲來,這次正面擊中了尤彌爾立足的旗艦。甲板劇烈震盪,船首批開水花、飛沫猶如乳奶,幾乎沒有人能夠站穩腳步,就算是經驗最豐富的水手也一樣。尤彌爾也幾乎跌倒,然而她……是「她」嗎?不,應該是個「他」……他用匕首嵌入了船的桅桿之中,藉此作為支點穩住了自己。
尤彌爾感覺得出來,這個身體不但高大,還很強壯,而且憤怒。
某個水手對著尤彌爾———或者說,尤彌爾所進入的某個傢伙———說著什麼,然而那傢伙只是笑笑,不以為意。那個水手又說了些什麼,聽起來似乎是些咒罵?尤彌爾聽不懂,那並非通用語也不是自由民的語言,而是某種帶有東方語調的語言。
又一抹浪襲來,水手破口大罵,而這時他終於說了一句通用語:「要不是你們,我們才不會來這種鬼地方,遇上這種鬼天氣!」他抽出刀子,「顫抖海[註1]……該死的!」
水手咒罵著,持刀撲了上來,然而他的咒罵卻在轉瞬間停下。尤彌爾不知何時已經將匕首嵌入那傢伙的喉嚨。那傢伙退開兩步,不敢置信地摸摸自己的頸子,口中湧出鮮血。然後他倒了下去,喉管併脊椎一併被切開,頭與身體只剩下薄薄一層皮膚相連。
他上前拾起刀子,擦掉上面的血漬。雷光閃過,劃破夜空,也在刀身上映出了匕首主人的身影。那是一個帶著牛仔帽、滿臉鬍渣、瞎了左眼的怪物。
他露出冷笑。
接著,他抬起了頭,雷與風交錯的夜空再次映入眼簾。然而,這一次,他望向了左側。在視野的盡頭,有著陸地,而陸地之上,冰牆橫亙而起,七百尺高的城牆一路從遙遠的彼方延伸過來,連入海洋之中,宣告著世界的盡頭。
「我很快就會見到你,對嗎?」他對著絕境長城道,「……烏利……?」
※※※※※※※※※※※※※※※※※※※※※※※※※※※※※
「尤彌爾?」
溫柔的聲音傳來,尤彌爾緩緩睜開眼,風雨交加的黑暗大海轉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潮濕的石造房間。雖然冰冷,但是陽光已經夠過窗子撒了進來。看來今天的長夜堡是個好天氣呢。
希斯特利亞就在尤彌爾眼前,一臉擔心的樣子。一早醒來就能看見小矮子那好看的臉,今天大概都會很幸運吧。
「尤彌爾,妳還好嗎?」希斯特利亞道,「作惡夢?」
「我夢到希斯特利亞吃太多,發福了。」
「什、什麼——」
「沒事,沒事。」尤彌爾搓了說希斯特利亞的金髮,沒有允許她反抗。
尤彌爾最近常常做狼夢。
狼夢並不稀奇,大多數狼靈都是先有狼夢,之後才逐漸茁壯為狼靈,然而自從尤彌爾熟稔狼靈的技巧後,狼夢就少了許多……直到席納城的戰鬥為止。
雖然不是很肯定,但是尤彌爾也意識到了,最近的狼夢出乎意外的多,而且夢中潛入的對象不是小倉鼠、亦非冰原狼,而是……某個人類。
某個尤彌爾發誓一輩子不想再見到的人類。
肯尼˙阿克曼。
與那個傢伙的戰鬥毫無疑問是尤彌爾經歷過最凶險的戰鬥。若不是觸犯禁忌,尤彌爾不可能逃出生天、救出希斯特利亞。然而,禁忌……黎德大人這麼說,附身於人是禁忌,但是觸犯禁忌又會發生什麼事?難道新舊諸神從此盯上了尤彌爾,會就此降下詛咒,讓尤彌爾霉運纏身、深陷不幸嗎?
望向一旁的希斯特利亞,尤彌爾覺得這根本她媽的不可能。如果說諸神的詛咒便是讓自己跟希斯特利亞待在一起,那麼就算詛咒延續一輩子尤彌爾也願意。
還有一點令尤彌爾很在意。剛開始,那傢伙總是在逃難,右眼所及盡是血光,但是到了後來,場景轉移到了海上,一連數天都是如此,然而船始終沒有遠離陸地,海岸始終留存在視野的盡頭。
而現在,從船上,竟可見到絕境長城。
這到底是……
尤彌爾拍了拍臉,決定不去想這件事。那個傢伙要去哪裡,都跟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
一點關係也沒有。
「小鬼呢?」尤彌爾問道。
「還在睡。」希斯特利亞回答,「在那裏呢。」
尤彌爾循聲望去,果然看到兩個小鬼蜷縮在角落的稻草床裡,拿著守夜人的黑衣做棉被睡著。
賈碧與法爾柯,這兩個小鬼似乎是叫這個名字。
說起來自己到底是發了什麼瘋呢?希斯特利亞這傢伙,爛好人的個性早該被尤彌爾摸得一清二楚,小矮子出於不忍肯定會要求留下兩人,這些尤彌爾早猜到了。糟糕的是,尤彌爾竟然沒能拒絕希斯特利亞,最後的結果就是這兩個大麻煩被留了下來。
真是糟糕啊。
小小的、珍貴的、不可多得的兩人空間就這樣毀滅了。隨著長夜堡的整建上軌道,長官們開始讓大家使用長夜堡的房間。長夜堡是守夜人最大的堡壘,比黑城堡還要大,全盛時期據說足以駐紮萬餘士兵,房間少說也有上百間,新兵們分房間用自然是綽綽有餘。
希斯特利亞要到了間銀龍塔一間二樓的邊間,窗子面東,總是能在第一時間迎接太陽。她沒有問過尤彌爾的意見就把尤彌爾填做室友了,這霸道的個性似乎跟她那壞脾氣的姐姐有些相像。不過,就算希斯特利亞不做,自己也會把那些妄想跟希斯特利亞做室友的傢伙通通打跑的。
於是兩人便真的名符其實地「生活在同一屋簷下」了。老實說,這還挺沒有真實感的,守夜人業務繁忙,兩人明明是遊騎兵,但是在這混亂的城堡重建期,身為新兵的她們仍被指派去支援工匠,回到寢室通常已是半夜,如果要值城頂班更是整夜都不用睡了。
然而,光是不必和莎夏的打呼聲或米娜的八卦共處一室,每天早上醒來還能在第一時間看見小矮子,尤彌爾已經謝天謝地了。
可是,這美好的兩人世界就因為這兩個小鬼結束了。
賈碧、法爾柯。
這不是個好名字,音節太短,字詞太鏗鏘,不會是南方人用的名字。若遇上有經驗的遊騎兵,光聽名字大概就知道有鬼。必須得起個假名才行。
那麼自己呢?
說起來,『尤彌爾』這個名字還挺中性,不像自由民的名字也不像南方人的名字。老太婆是上哪生出來這麼一個詭異名字的呢?
「尤彌爾?」希斯特利亞呼喚道。
「啊,我在發呆,抱歉了。」尤彌爾望向那兩個小鬼,「……得給她們變個名字。」
「變個名字?」
「喂,起床了。」尤彌爾上前扯掉兩人作為棉被的黑衣,孩子立刻轉醒。那個叫賈碧的娃兒才剛睜眼就跳了起來,還伸手到腰間要拿出武器,摸了兩下之後才一臉恍然大悟、想起匕首已經被尤彌爾沒收的表情。
「惡、惡魔!」賈碧低吼道。
「我如果真的是惡魔,早就把妳吃了。」尤彌爾說,「妳,就叫米亞。」尤彌爾道,接著指向還沒反應過來的法爾柯,「你,叫班。你們是兄妹。就這麼決定了。」她站起身,「走吧。」
「咦?」希斯特利亞道,「去哪裡?」
「晨練唄。」尤彌爾道,轉向賈碧與法爾科,「你們兩個,也跟上來。」不能把他們丟在這裡,否則要是他們趁機逃跑怎麼辦呢?
※※※※※※※※※※※
「小孩子?」讓道。
晨練場上,該出現的人都出現了。讓、莎夏、柯尼、艾倫,還有還打著石膏的弗洛柯。
「對,昨晚跑來的。」尤彌爾道,「說是被家裡趕出來的。」
「我、我是班,這是我妹妹米亞,很抱歉打擾你們!」法爾柯道。這傢伙通用語說得真不錯,完全聽不出自由民的腔調。
「班、米亞。」柯尼道,「你們幾歲?」
「我才不要跟惡魔說——」
「我九歲,這傢伙八歲!」法爾柯按住了賈碧的嘴,趕忙道。希斯特利亞看上去一臉擔心,尤彌爾自己則有些怒火中燒。賈碧,這臭小鬼搞什麼啊?
「哇啊!」莎夏拍手道,「你們跟卡亞同年欸!」
「被趕出家門?」佛洛柯問道,「你們做了什麼好事?」
「喂,弗洛柯!」艾倫道,「別這樣嚇孩子。」
「孩子?有了萊納他們的教訓,妳還這麼認為嗎?」佛洛柯道,「說不定他們是野人的間諜喔?總得訊問清楚吧?」
「這……」
「我們是因為食物被趕出來的。」法爾柯趕緊道,這是尤彌爾教他們的說詞,「凜冬將至,食物正在減少,我們家的存糧又因為之前的戰爭被徵收。已經沒有吃的了,可是我們還有好幾個弟弟妹妹……只能加入守夜人。」他一字不差地背了出來,「求求你們!我跟米亞什麼事都會做的!」
「喔?很辛苦呢。」佛洛柯道。「你們住哪裡?」
「我們住在……席納城附近。」
「夠了吧?弗洛柯?」柯尼道。
「還沒呢,」佛洛柯說,「如果你們是席納城的居民,肯定會知道最近的混亂。」他道,「回答我:現任的席娜城城主是誰?」
「現任城主,」法爾柯的口氣結巴,令尤彌爾不禁捏了一把冷汗,然而男孩終究答了上來,「現任城主是弗利妲小姐,」他說,「弗利妲˙雷斯。」
「居然答對了……」佛洛柯悻悻然道。
「這、這樣就沒問題了吧!」希斯特利亞趕緊上前。說起來,幸虧希斯特利亞與尤彌爾昨晚就給兩人捏造好了出身:席娜城郊區農家的孩子,因為食物不足只能離開家裡,加入守夜人過冬。弗利妲的名字,也是昨晚告訴兩人的。
艾倫清了清喉嚨,「新兵應到黑城堡受訓。」他說道,「我們是不是該把他們送過去?」
尤彌爾搖頭,「送去接受光頭的訓練?」奇斯爵士日前回到黑城堡訓練下一批新兵,「我可不覺得那個訓練有用。不如就讓他們留在這裡替我們站崗,是不是好多了?」
「尤彌爾!」希斯特利亞斥責道。
「這點子不錯!」柯尼則附和尤彌爾,「這樣我就可以多放兩天假了。」
「這兩個孩子是來求助的,我們這樣做不好吧?」讓說道,「況且,他們看上去像是餓了三天三夜了。不如先讓葉卡醫師看看她們的身體狀況,再想想要怎麼做吧?」
「葉卡醫師?」希斯特利亞道,「醫師來了嗎?」
「今早抵達了。」讓道,「他把診間設在兵營,正在看診呢。」
※※※※※※※※※※※※※※※※
長夜堡的訓練兵們過去一年來可說是命運乖舛,遭受了自由民的襲擊又經歷了札克雷的叛亂,大家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負傷,有些人更是就這麼死去了。若不是葉卡醫師每月迴診一次,只怕眾人的康復會更加緩慢吧。
尤彌爾得承認,葉卡醫師的藥方特別有效。照理說,學士應該要負起醫療的責任,但是漢吉學士怎麼看都不像是能把人醫好的樣子(新兵們沒有變成實驗品就該偷笑了)。葉卡醫師就這麼成了守夜人的醫療主力,而在葉卡醫師不在的期間,馬可則會負起重責大任,使大家免於慘遭漢吉學士的毒手。
「葉卡醫師的處方很特別,」馬可曾如此評論,「石灰和芥末都是常見的藥材,但是混在一起使用是聞所未聞的,至少在學城沒有記載如此的藥方。葉卡醫師的醫術並非承襲學士之流,比較像是村野陌路之下的偏方,然而效果卻相當顯著,」他做出結論,「世界之大,還真是無奇不有啊 !看來我還有得學得呢。」
幾個人在葉卡醫師的帳篷外等待看診。透過窗子,尤彌爾看見阿爾敏正在裡面幫著醫師的忙。「你們兩個,去給葉卡醫師看看。」尤彌爾對賈碧與法爾科說。兩人看看尤彌爾,又看看彼此,也沒得抗議。見此狀況,希斯特利亞便一手牽著一個把兩人帶到兵營裡。
尤彌爾獨自守在兵營外,忽然想起了早上的夢。最近,尤彌爾的狼夢越來越不受控,這是不是也有藥可以醫呢?可是葉卡醫師肯定不了解的吧,畢竟狼靈在長城的這一側是幾乎不存在的。有哪個南方人會主動去了解有關自由民的一切呢?
「原來今天是葉卡醫師看診的日子啊?我才在想人怎麼都跑光了呢。」
一道聲音從尤彌爾背後傳來,尤彌爾嚇了一跳,轉頭一看,原來是漢吉學士。
「其實大家都找葉卡醫師看病,我很受傷啊。」漢吉學士道,雙手插腰,「明明我才是守夜人的學士,卻沒有人要照我看病。」她搖了搖掛在脖子上的銀鍊,「我在學城也有拿到銀鍊[註2]啊~」
這代表守夜人們都很重視自己的生命吧?尤彌爾暗忖。
漢吉學士總是這樣在城堡內神出鬼沒,三不五時便會被她抓住攀談。照規矩,漢吉學士貴為守夜人的學士,應該跟總司令一同待在黑城堡的。然而長夜堡重啟之際,地下室塵封的圖書館也重見天日,據說有著很多貴重的書籍,漢吉學士便跑來這而扎了根。
尤彌爾還記得初見漢吉的場景。在臨冬城的宴會上,還是布勞斯家族隨從的尤彌爾偶然與守夜人們擦身而過。那時候的漢吉彷彿不知停止說話為何物,對著尤彌爾這個陌生人說了一大堆自己的研究項目。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漢吉似乎對於守夜人與自由民的過往頗有研究,儘管有些說法並非事實就是了。
漢吉還在說著什麼,尤彌爾沒有在聽。然而,一個想法忽然在尤彌爾心底孳生。
「漢吉學士,我問你,」尤彌爾道,「妳有沒有遇過一種病症……一個人,天天作夢,夢到某個與自己相隔甚遠的人。」
「天天夢到同一個人?」漢吉學士道,「怎麼?妳戀愛了?這聽起來就像是熱戀中的少女啊。」
「絕對不是。」開什麼玩笑,肯尼˙阿克曼那種傢伙,躲得遠遠得都來不及了,「在夢境中,會聽見那人所聽見的,看見那人所看見的,就好像成為了他一樣。」尤彌爾道,「漢吉學士,妳有遇過這樣的症狀嗎?」
漢吉學士雙眼一沉,「在長城的另一邊,野人中有著狼靈的故事。他們能夠操縱野獸,或者有人說野獸乃是狼靈的第二生命[註3]。依照目前的研究,狼靈與野獸的連結便是透過夢境,但是人與人有如此連結我也是第一次聽見。」
果然不出尤彌爾所料,漢吉對自由民是真的有研究。
「而在遙遠的東方,古瓦雷利亞的卷軸也有記載混合生命的血魔法。傳說,瓦雷利亞的龍王們與巨龍共享生命、雙眼與雙耳。龍王們會獻祭奴隸的靈魂給巨龍,使他們成長的更大。」漢吉道,「但是這些……多半都只是傳說而已。」
「我想我有一些資料可以幫妳,」漢吉學士說道,「等等來我的實驗室——我是說,來我的研究室吧!」
※※※※※※※※※※※※※※
「希斯特利亞,其實妳不用跟來的……」走在霜雪塔的樓梯,尤彌爾手持蠟燭道。明明是大白天,塔裡卻幾乎沒有光,這是漢吉學士的安排,因為有些她的收藏不能受光。
「不行!萬一尤彌爾遭遇不測怎麼辦?」希斯特利亞擔心地說,「尤彌爾運氣太差了,一個不留神就會出事。」
『妳有資格說我嗎?』尤彌爾暗忖,但沒說出口。
蠟燭的微光照亮著前路,各式各樣的物品被堆積在樓梯的兩側:書本、器械、玻璃蠟燭[註4]、還有盛有不知名內容物的容器。整個長夜堡,幾乎沒有人敢參觀漢吉學士的居所。從外邊看去,她的房間總是漆黑一片,不時夾雜詭異的光線、甚至是爆炸的聲音。從窗戶飄出什麼味道可疑的煙早已不是新聞。然而此時此刻,尤彌爾與希斯特利亞卻作為客人到訪。
雖然關於漢吉學士的傳言很多,但是她終究是個學士吧?
尤彌爾沒見過幾次學士,除了漢吉,就只有在灰牆城見過。當時比武大賽上尤彌爾被米卡莎打成重傷,多虧希斯特利亞不日不夜的照顧與灰牆城學士的幫助,尤彌爾才無大礙。那個學士是個好人,稱得上慈眉善目。
回想起來,學士如同醫者、又是顧問,代表智慧、思想與學識。漢吉學士再怎麼樣也是學城認可的學士。馬可乃是尚未成為學士的學徒,不也是大家倚重的對象嗎 ?
所以說,即使言行詭異如漢吉學士,應該也不至於做出什麼驚天之舉吧……
……以上的想法在門打開時徹底被擊碎了。
房間裡昏暗如夜,唯有蠟燭靜靜地燃燒。各式各樣的捲軸、書籍、藥水與衣物凌亂地散落在地板上,就好像廢棄多年的倉庫一般,充斥墨水、藥材、食物、古老羊皮紙的味道。
還有,血的味道。
獸皮地毯上的圖案實在令人無法不去注意。紅色條紋彼此交織,或方,或曲,或扭結如獸骨,詭譎的圖案綻放於地面,延伸到房間的各個角落。十來盞玻璃蠟燭被放置在詭譎圖案的角落,火光點燃,雖是光源,卻散發著難以敘述的黑暗。
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是地上那三隻被挖掉內臟的老鼠屍體。牠們的眼睛慘白,血已流乾,肢體僵硬而冰冷,完完全全的死屍。
血味撲鼻而來,尤彌爾聞的出來,地上的詭譎圖形乃由血繪成。
一個鳥籠被放在房間的角落,裡面一隻老鷹靜靜地看著到訪的兩人。沒見到漢吉,尤彌爾暗忖,學士忘了約定?
尤彌爾轉身想跑,然而她慢了一步,「是尤彌爾嗎?哎呀,等我一下……啊!」房間一角的堆疊物垮了下來,伴隨著學士的哀號,片刻之後漢吉學士才爬了出來。「嘿、嘿!我等妳們很久了。」
「如果妳不方便,我們可以下次再來。」尤彌爾道。
「別啊!」漢吉學士說,手上抓著一些破爛羊皮紙,「我已經找到了,能解決妳的問題的資料,就在這——」
漢吉清開桌上的瓶瓶罐罐,將羊皮紙攤在桌上。「這個,『黑色人馬年鑑』[註5]。」
「人馬年鑑?」尤彌爾疑惑道。難不成是人馬圖鑑?不對,人馬這種東西是存在的嗎?
「這本書是某位黑城堡學士的筆記。當時的總司令出身卡斯威爾家族,以半人馬為家族紋章,卻成為黑衣弟兄的總司令,所以本書被命名為黑色人馬年鑑。」漢吉說道。
尤彌爾翻了翻書。「……這啥鬼?」她疑惑道。此書是日記型式,每一頁的開頭都是『總司令大人清晨起床如廁』,接著紀錄司令一天的大小瑣事,「每頁的開頭都一樣?這是守夜人總司令觀察日誌?」
「啊,基本上是的,這是作者的習慣。」漢吉說道,「不過最後一頁開頭不同:最後一頁的開頭是『凱斯威爾大人被發現於夜間亡故』。」
尤彌爾好氣又好笑,「這種東西———」
「——沒用嗎?不,歷史往往藏在細節裡。」漢吉得意地說道,「『黑色人馬年鑑』是公認最無聊的史書之一,沒有多少人有力氣把他從頭到尾翻過……而我剛好看過。」她翻開其中一頁,「『總司令大人清晨起床如廁,以兩個鵪鶉蛋為早餐,之後開始審問囚犯。』」
「囚犯?」希斯特利亞道。
「是狼靈。」漢吉道,「野人狼靈,在塞外被擄獲。」
尤彌爾嚥下一口口水。她感覺到希斯特利亞握緊了自己的手,但是尤彌爾不敢轉過頭。自己究竟忘了多久?以自由民之身混在守夜人之中,從來不是一件安全事。
「狼靈的存在在學城一直是爭議。許多博士宣稱狼靈不存在,就好像魔法不存在,然而『黑色人馬年鑑』有著這段記載。」漢吉翻過一頁,「狼靈很少見,被俘虜的狼靈更是少見。或許我們曾經抓到過狼靈,但是聰明人總是懂得隱藏身分;狼靈們知道,自己的身分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這本書的審問紀錄才這麼珍貴。」
尤彌爾仔細地看了書中所記。那千百年前的狼靈俘虜能夠控制一隻老鷹。書中寫道,他的老鷹在被他附身時被守夜人的箭射穿了胸口,狼靈因而慘叫,所以才曝了光。
老鷹沒死,狼靈天天夢到他,但是狼靈失去了對牠的控制。『俘虜宣稱:野獸就是狼靈的第二生命,』學士如此記載道,『就算無法再控制野獸,狼夢仍然將雙方聯繫起來。』
「狼靈並不只侷限於野人;古時候,北境人也曾有過狼靈誕生,尤其是史塔克家。」漢吉說道,「雖然尤彌爾妳夢到的是人……但是妳不覺得跟狼靈有點像嗎?」
「誰知道呢?」尤彌爾道。除了希斯特利亞,沒有人知道尤彌爾的身分。「我也有聽過狼靈的傳說,但是……狼靈能夠連結到人類身上嗎?」
「確實,關於狼靈的記載,幾乎沒有附身到人類的紀錄。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是狼靈似乎不會附身到人類身上。」
『禁忌』,老太婆這麼說,黎德大人也這麼說。尤彌爾咬牙;她觸犯禁忌,將自身的意識連結到了肯尼的身上,才有了這一連串麻煩。然而,既然是為了救希斯特利亞,尤彌爾便不曾後悔;即使時光倒流,她也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
「果、果然跟狼靈還有野人沒關係吧!」希斯特利亞有些慌張地說道。小矮子手忙腳亂替自己打掩護的樣子,令尤彌爾會心一笑,「尤彌爾跟野人有關什麼的,怎麼可能啊,哈哈哈哈哈。」不過希斯特利亞的假笑倒是很少見。
「也是啦,怎麼可能呢?哈哈哈哈哈。」漢吉學士也笑了。
兩人對著笑,一陣又一陣,令尤彌爾這個當事者有些不知所措。「那,除了狼靈,」希斯特利亞拉走話題,「漢吉學士還有想到其他可能嗎?」
「其他可能嗎?」漢吉學士想了一夥,「這種奇幻的東西,果然會讓人想到魔法……想到瓦雷利亞吧。」
「欸?」希斯特利亞似乎嚇了一跳。尤彌爾也皺眉,「瓦雷利亞?魔法?」
「妳們知道魔法嗎?元素控制、預言、占卜、易形,」漢吉學士蹦蹦跳跳的跑到垃圾堆中東翻西找,挖出了另一疊羊皮紙,「魔法源於古瓦雷利亞人的技藝,就跟御龍術一樣,甚至有人說瓦雷利亞人是因為掌握了魔法才能夠控制巨龍。」漢吉說道,「傳說,透過魔法,坦格利安家族的先人『夢女』丹尼斯[註6]能夠與她的龍互通意識,這與狼靈有些像似——如果說魔法如此變化多端,那麼魔法是否能做到類似狼靈的事情呢?」
「可是……」幾次欲言又止之後,希斯特利亞才終於繼續說了下去:「學士,魔法……跟瓦雷利亞人有什麼關係?跟末日浩劫又有什麼關係?」
尤彌爾有些訝異。希斯特利亞原本看起來只是想替自己打掩護,然而此時完全不同。
「欸~原來妳是對歷史有興趣的人啊。」漢吉學士說道,「確實,儘管遠在另外一片大陸,瓦雷利亞的歷史總是讓人深感興趣。」她坐了下來,「從目前的證據來看,瓦雷利亞的全盛時期,魔法確實是存在的。」
漢吉從一旁的書籍中翻找出了一些古冊,「所有史料都在末日浩劫中焚毀,少數被保留下來的寶貴資料——例如加蘭多學士的『自由堡壘之火』[註7]——則殘缺不全。然而從其他文明留下的史料,我們仍然可以窺得一二。」
她打開了一本古籍,「這本是『洛伊拿戰爭史』[註8]。記述了洛伊拿人與瓦雷利亞戰爭的故事。雖然比起戰爭,瓦雷利亞對洛伊拿人的所作所為更像屠殺便是了。」漢吉說道,「書中記載,瓦雷利亞人用三百條龍將洛伊拿人的首都化為廢墟,並且施以魔法,將戰俘變成了石人。時至今日,洛伊拿人的故土仍然有石人[註9]出沒。」她抬起頭,「冒險家所撰的『玉海概述』[註10]也提到了陰影之地理的血魔法。除此之外,維斯特洛也有森林之子的傳說。」
只有在談論歷史與神祕學時,漢吉學士才真的有那麼一點學士的樣子。「魔法的線索,散佈在許多斷簡殘編之中。血魔法、預言、甚至是復活術……然而,最廣為人所承認的仍然是瓦雷利亞人的神秘魔法。」漢吉解釋,「為什麼只有瓦雷利亞人能夠鍛造瓦雷利亞鋼?為什麼只有瓦雷利亞人能夠修建巨龍之路?為什麼只有瓦雷利亞人能駕馭龍?瓦雷利亞人並非凡人,它們掌握了某種至今學城仍難以掌握的力量。」
漢吉闔上了書,「是的,『魔法』……馬爾溫博士[註10]曾這麼說:『我們如此稱呼瓦雷利亞人的技藝,嘗試用魔法這一詞彙概括一切。真正的事實是,我們所知的太少。』一切都隨著末日浩劫消失了。」
「漢吉學士,妳知道末日浩劫是怎麼回事嗎?」希斯特利亞問道。
不知為何,尤彌爾隱隱約約有一股感覺,只要一提到瓦雷利亞與龍,希斯特利亞便會如同蛾見到火光一般被吸引過去。希斯特利亞到底經歷了什麼、她與她姊姊到底談了什麼,尤彌爾並不知道。這個古文明在一千五百年前便已經毀滅,其留下的一切卻如蜘蛛絲一般,至今仍然暗伏在大地的無數角落。
「……末日浩劫,是嗎?」漢吉學士靠在椅背上,「末日浩劫摧毀了瓦雷利亞,以及坦格利安家族以外的所有龍王。老實說,現有的史料,幾乎都沒能提供更多的線索。史料莫名地匱乏,彷彿是被人抹去了一樣,」她說著,「『自由堡壘之火』算是較為詳實的史料了。據其所言,在末日浩劫降臨之前,瓦雷利亞自由堡壘因為奴隸問題而舉國動盪,統治者癡迷巫術,暴虐無道,沉浸於魔法,碰觸了禁忌、觸怒諸神,諸神才因而降下天罰,令火山噴發,毀滅自由堡壘。」
「統治者觸怒諸神?」希斯特利亞說。
「『暴君』卡爾,這是那位國王的名號,」漢吉說道,「姓氏失傳了。」她聳聳肩,「總之,『暴君』觸怒了神明,最終招致了末日浩劫。」
「諸神要是真的會因憤怒而降下罰則,札克雷的叛亂也不必搞到那種地步才結束了吧。」尤彌爾悻悻然道,「這說法聽起來就不可信。」
漢吉笑了笑,「妳說的沒錯。在學城,十四火峰同時噴發被視為巧合的自然災害。然而,在末日浩劫之後,魔法就從歷史上完全消失了,就連那些不屬於瓦雷利亞的魔法一樣。既然我們對瓦雷利亞的魔法一無所知,誰又能保證末日浩劫真的與魔法無關呢?」
希斯特利亞睜大了眼,「漢吉學士,如果說——」
「沒人知道有沒有關。」尤彌爾打斷希斯特利亞,「那些也都不重要。我出生到現在沒見過龍,也沒看過魔法師。」她覺得希斯特利亞的神情越來越危險,彷彿一隻飛向火焰的蛾。果然不該讓她跟來這裡的,尤彌爾暗忖。
『巫術乃無柄之劍,無法掌握。』老太婆對尤彌爾的教誨此時在心底浮現。無論如何,魔法這種東西越少接觸越好,至少不該讓希斯特利亞陷入其中。
「是的,沒人見過。魔法消失無蹤,魔龍只留下龍蛋,而瓦雷利亞人只留下了坦格利安一脈,但是坦格利安家族也早已滅亡。」漢吉學士點點頭道,「然而,萬一在遠東之地的某顆龍蛋悄悄孵化了呢?萬一坦格利安家族在維斯特洛留下了私生子血脈呢?」玻璃蠟燭的火光搖曳,剛剛好照在了希斯特利亞的身上。
「萬一在末日浩劫之中,倖存的並不只坦格利安家族呢?有任何萬一,魔法都有可能會重現世間。到那一個時候,所知的一切都會改寫。」漢吉學士看著希斯特利亞,那眼神意味深長。
某種不可名狀的恐怖在尤彌爾心中升起。
小倉鼠、冰原狼、肯尼、魔龍、弗利妲、雷斯家族、狼靈、狼夢、血魔法、復活術。一張黑色的巨網正靜靜地潛伏在大地之下、古老的羊皮捲之中,那是歷史、也是命運、不帶惡心、更無善意。安安穩穩、不起眼的兩人世界似乎註定無法降臨。圍繞著自己的一切、圍繞在希斯特利亞身邊的一切,全部彷彿都無可迴避———
「所以說,看好妳的龍蛋吧!」漢吉學士道,「一千年前,丹妮莉絲˙坦格利安孵化了三條龍而成為了最後的龍女王;坦若妳得到的那個龍蛋也能孵化,豈不是太棒了嗎?」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