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CH2-終章 繼承人(希斯特利亞)-上
CH2-11 終章
繼承人(The heir)-上
POV:希斯特利亞
「調高罌粟花奶[註1]的劑量可以減輕尤彌爾的痛苦,讓她多睡,也可以加速傷口癒合,」葉卡醫師這麼說著,「但是尤彌爾不是馬上就要受審了嗎?頭腦不清醒可不是好事。」
「沒關係,讓她睡。我會保護尤彌爾的。」克莉絲塔如此回應葉卡醫師。葉卡醫師盯著克莉絲塔許久,最後只嘆了口氣。「既然妳都這麼說了,那就這樣吧……話說回來,我們以前見過嗎?我覺得妳有些面熟。」
「或許吧。」克莉絲塔說道。也許葉卡醫師偶然造訪過臨冬城,並且撞見了自己也說不定,雖然克莉絲塔自己完全沒有印象就是了。向葉卡醫師道謝之後,克莉絲塔隨即跑回尤彌爾的床邊。
多虧了葉卡醫師的藥,尤彌爾睡得愈發沉靜,讓克莉絲塔省下了與眼前人爭執的時間。自從尤彌爾知道克莉絲塔要代替她參加比武審判,她便竭盡所能地掙扎反抗吵著要下床,把兵營搞得雞犬不寧,葉卡醫師這才同意克莉絲塔,追加了更多的罌粟花奶。
克莉絲塔坐在尤彌爾的病床邊,將臉趴在床上,盯著眼前的尤彌爾。尤彌爾雖然眼神很兇惡,睡著的時候卻相當可愛,讓克莉絲塔不自覺地想到當初還在臨冬城時的那隻倉鼠。然而倉鼠至今大概仍在臨冬城裡的馬廄安然度日,尤彌爾卻必須在長夜堡接受一場沒有勝算的審判。
好奇怪吶?尤彌爾因為放走野人而受審,可是她出生於絕境長城的北方,本來就是個野人。一個放走同伴的人能稱得上有罪嗎?野人們甚至稱呼尤彌爾為「狼靈」……是童話故事中的狼靈嗎?能夠自由進出動物身體,被稱為「異形者」的神祕人物?克莉絲塔不清楚,亦不明白,尤彌爾藏有的祕密太多,降臨在她身上的不幸也太多,而克莉絲塔仍然如同出生的嬰兒一般一無所知。
有時候,克莉絲塔會覺得自己根本不了解尤彌爾。尤彌爾與自己截然不同,她很高、是黑髮、臉上有雀斑。她眼神兇惡、講話粗魯、動不動還翹班。她喜歡野味、麵包和酒,討厭蕪菁、大豆和甜菜。她不怕搔癢、卻怕頭槌。她嘴上得理不饒人……卻總是動不動保護別人,即使讓自己身陷危機。
克莉絲塔自己就被尤彌爾救了兩次。狼林裡一次、野人掠襲隊一次,而整個長夜堡的訓練兵也都被尤彌爾救了一次,到了最後,她還救了亞妮她們。每一次尤彌爾救人,都會把自己搞得幾乎丟了小命。
克莉絲塔很想責備尤彌爾,叫她要更加地重視自己,然而幾個心跳後,克莉絲塔卻發現自己才是最沒有資格責備尤彌爾的人。打從原本的名字被取走,戴上了「克莉絲塔」這張面具開始,克莉絲塔便自知是一個沒有人需要的孩子。馬廄裡的馬兒們喜歡自己、貓貓狗狗與老鼠也喜歡自己,但也就僅此而已了。這個世界正是如此的殘酷,沒有人會因為克莉絲塔的出生而高興。
克莉絲塔曾經很想要死去。
克莉絲塔曾經想過,尤彌爾是否與自己相同,都只是想要在一個不重要的地方,為了某個不重要的理由,不重要地死去呢?然而經過了這麼多,克莉絲塔發現尤彌爾表面上精明得很,其實大概只是一個單純的笨蛋,一個善於為人犧牲的大笨蛋。
然而,不知為何,克莉絲塔覺得自己在遇到這個笨蛋後,心底的某種東西悄悄改變了。
或許她需要我。
一個克莉絲塔曾經不敢妄想的念頭開始出現在心底。光是有這個想法,便教克莉絲塔自覺罪惡深重。自己真的有被人需要的一天嗎?克莉絲塔對父親羅德雷斯而言從來都是汙點,而母親阿爾瑪的遺言乃是希望從未生下自己。訓練兵的大家都是好人,但是克莉絲塔知道自己只是在對他們強顏歡笑。
然而尤彌爾……尤彌爾是不同的。
我已經承諾過了。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站在尤彌爾這一邊的。
「吶,尤彌爾,妳知道嗎?雖然有些不可思議,但是我總覺得只要跟妳在一起,無論面對什麼樣的世界,我……都不會再害怕了。」
克莉絲塔柔聲地說著。尤彌爾仍然閉著眼,沒醒來。是做夢了嗎?克莉絲塔不太確定。她緩緩伸出了手,輕撫著尤彌爾的髮梢。
「等我們過了這一關,妳一定要把妳的所有事都告訴我。我們會一起當上遊騎兵,北出長城去看看妳的故鄉,尋找妳的朋友,」克莉絲塔說著,彷彿能想像兩人共同騎行的畫面,「而我……我也會把我真正的名字告訴妳的。」
尤彌爾仍然沒有回應。她仍沉沉睡著。
下一次該請葉卡醫師少放點罌粟花奶了──克莉絲塔如此暗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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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收審判?」
奈爾˙德克不敢置信地看著總司令。黑城堡的大廳裡,審判正在進行,訓練兵們與守夜人前輩們在台下傳出一陣騷動。
長桌上,總司令札克雷與五名裁判法官齊聚會審,而艾爾文副司令與奇斯˙夏迪斯教官也站在一旁。客席上,一名穿著異國服飾的中年黑髮女性端坐。她有著偏黃的膚色、細細的眉毛與黑色的瞳孔,似乎與米卡莎有那麼一點點的神似。她的背後站著兩名侍衛,穿著克莉絲塔從沒見過的盔甲,面部完全被奇怪、刻劃鬼怪外型的面具給遮住,帶在身上的武器也相當特別;除了配劍之外,兩名侍衛都背著一個長筒狀的武器,似乎是一根細長中空的鐵管,但是尾側卻彎曲成了詭異的角度。克莉絲塔不知道那是什麼。
然而說到穿盔戴甲,克莉絲塔也是一樣的。
克莉絲塔本人則正站在台下,準備代替尤彌爾接受審問。她甚至已經穿好盔甲,全副武裝,打算要求比武審判。
尤彌爾昨晚又燒了起來、躁動不已,葉卡醫生因而下了性子更強的鎮靜藥並把尤彌爾綁在病床上。此時此刻的尤彌爾神智尚未完全恢復,但是審判無法推遲,只好由事件爆發以來一直與尤彌爾在一起的克莉絲塔代替尤彌爾接受審問、進行答辯。
然而,就連克莉絲塔也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對,就是這麼回事。」達里斯˙札克雷平平靜靜地說著。推了推眼前的玻璃片──那似乎叫「眼鏡」,乃是從東方自由貿易城邦跨海傳入的玩意兒。「沒收審判。通用語。你哪個字聽不懂,總務長大人?」
奈爾˙德克的眼睛瞪得老大,「不,沒有,」他這麼說,「但是總司令大人,這個訓練兵放走了三個叛徒啊?放走叛徒的守夜人,理當處刑。」
「喔?是嗎?」札克雷靠在椅背上,「這傢伙還沒有披上黑衣,對吧?她還只是個訓練兵呢。」
「您、您這麼說是沒有錯……」奈爾一臉困惑地說道,「但是總司令,依據律法──」
「律法?誰的律法呢?」總司令說道,「如果你是指守夜人的律法,她還沒有披上黑衣,不受守夜人的律法管轄;如果你是指國王的律法,長城從來就不隸屬於臨冬城或君臨、不屬於任何國王。」
「諸神的律法!」尼克修士忽然拍桌站了起來,「札克雷總司令,你的決定使諸神蒙羞!七神不會允許此等惡徒逗留於世間,她應該要受天父審判,然後墜入七層地獄!」他激動地翻開了手上的典籍,「『七星聖經』[註2]有言───」
「冷靜點,尼克修士,我們可是有客人在呢。」總司令喝了口酒,「讓妳見笑了,季代彌小姐。」
「沒有的事。」客座上的女人說到,「請繼續吧。」
「訓練兵,新神或舊神,她信哪個?」總司令忽然對著克莉絲塔發問。
克莉絲塔見了,趕緊接過話,「她信舊神,各位大人,」她說,「尤彌爾是土生土長的北境人。」她撒謊道。然而這不算是全然的撒謊。南方的人民信仰新神,也就是尼克修士口中的七神,然而北境人與塞外的野人有著共同的信仰;祂們乃是掌管岩石、大地、樹木的無名神靈,被稱為舊神。
「尼克修士,你也聽見了。這裡是舊神的土地,你的七神在這裡沒有力量。」札克雷不耐煩地說道,「當然,如果你能去找出個森林之子[註3],說服他這個訓練兵有罪,那就另當別論了。」
尼克修士的嘴巴開開合合。最後只擠出了一句「邪魔歪道」「七層地獄」,然後無力地坐下來。
札克雷總司令順了順自己的鬍子,「你們這群傢伙,成天規定、傳統、守夜人的榮耀什麼的,像話嗎?」他望向眾人,「要是我砍了麻子臉,以後就沒人要來當守夜人了吧?那傢伙可是英雄啊,拯救了長夜堡與絕境長城的英雄,不是嗎?」
皮克希斯爵士聳了聳肩,「札克雷,老頭子我認識你四十年了。」他緩緩開口,「這不是你會說的話。」
聞言,總司令忽然哈哈大笑,「果然還是你懂我啊,皮克希斯,」他笑著說,「是了,這個雀斑臉是死是活,關我屁事,我根本不在乎。我就只是看你們幾個不順眼而已啊?」
「欸?」奈爾˙德克與尼克修士同聲疑惑道。
「欸?」克莉絲塔也發出了疑惑的聲音。
「你,尼克修士,整天七神七神的喊,煩死人了,那麼喜歡七神,幹嘛不要我送你一條麻繩,讓你去見你的天父啊?你,奈爾德克,整天正經八百的,你以為你是國王身邊的總管嗎?媽的,你管轄的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而是農奴、盜獵者、強姦犯跟死囚啊?自號清高不覺得噁心嗎?」總司令莫名其妙地發作了起來,「你,利威爾,你那雙死魚眼不能改一改嗎?每次看到你我都覺得你想要割了我頸子啊!還有你,艾爾文˙史密斯,我他媽的搶了你的總司令位置,你很不爽是吧?」
「沒這回事,」艾爾文˙史密斯冷冷的說,「依據守夜人的律法,總司令不得違抗。我們都是絕境長城與總司令您的僕役。」
「是嗎?是嗎?那你就繼續當你的僕役好了,因為我可是被迫要幹到老死為止呢,哈哈!」札克雷大笑著說,「至於你,皮克希斯,」他頓了頓,「你昨天拿來的酒他媽的好喝。青庭島的黃金葡萄酒?」
「冬恩的烈性葡萄酒[註4]。」皮克希斯爵士答道。
「哈,冬恩,當然!」札克雷說道,「反正看你們一臉狗屎樣,我就高興。總之這場審判我沒收了。」
「既然總司令都這麼說了,」皮克希斯爵士起身,「老頭子我也只好服從囉。」
克莉絲塔瞪大雙眼。就這樣?沒有審訊、沒有拷問、也沒有比武審判?「總司令大人!」她忽然發問,「那尤彌爾是不是無罪了?」
「無罪?開什麼玩笑?你們還是長城的訓練兵,以後還得當守夜人呢!」札克雷起身,哈哈大笑,「當守夜人就是在受罪啊,誰想來這個冰天雪地的鬼地方?雪怪嗎?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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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莉絲塔歸還完沒有用到的盔甲、盾牌與短劍,才剛走出兵器庫,就看見阿爾敏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過來。
「克莉絲塔!」阿爾敏氣喘吁吁地說,「她醒了、她醒了。在兵營,你快點過去,莎夏跟柯尼快要壓不住她了!」
克莉絲塔聞言,立刻跑向兵營。才到門口,她便聽到兵器庫內傳來打鬧──不、是戰鬥的聲音,還混雜著哀號聲、以及『我詛咒你再也沒有晚餐吃』這一類的惡毒詛咒。
克莉絲塔深吸一口氣,調整好情緒、清了清喉嚨,這才踏進了兵營內。果不其然,打鬥現場一目了然。
「尤──彌──爾──!」她大喊。
尤彌爾大吃一驚,「克莉絲塔?」她遲疑的說,上下打量著克莉絲塔,「妳真的沒事?」
「我能有什麼事?」克莉絲塔無奈一笑。
「我早就告訴你克莉絲塔沒事了,醜女!」柯尼大罵,用力挪開尤彌爾按在他頭上的手。
莎夏也從尤彌爾的剪刀腳之中掙脫出來,「妳說話要算話喔,尤彌爾!」她這麼說,「妳剛剛說如果我們沒騙妳,就要把晚餐讓給我!」
「對,要說話算話!」柯尼由罵轉笑,「妳得幫我值一個禮拜的牆頂班。」
「我──」尤彌爾欲言又止,卻似乎轉瞬又忘了該說什麼。這麼一遲疑間,莎夏與柯妮已經笑著跑開,往食堂跑去。
克莉絲塔走到尤彌爾的病床旁。尤彌爾仍然瞪大眼睛,看著自己,「妳真的沒事嗎,克莉絲塔?」她似乎仍不敢相信,「我以為妳……參加了比武審判……」
克莉絲塔笑了,「不然給妳檢查如何?」她坐到尤彌爾的身邊。
結果尤彌爾還真的仔細地檢查了起來。她先是把克莉絲塔的雙手雙腳仔細檢查了一番,接著又抓著在克利斯塔身上敲敲打打,還盯著克莉絲塔的臉仔細看了快要五分鐘,看得克莉絲塔滿臉通紅。
克莉絲塔有些不好意思,明明自己趁尤彌爾昏睡的時候看了尤彌爾那麼久……但是眼前的尤彌爾似乎真的很擔心。
不,她絕對擔心到快要昏過去了吧。
「……妳真的沒事,」尤彌爾彷彿放下心中的大石頭般,鬆了一口氣地坐回到床上。「妳真是瘋了,參加比武審判?妳根本不是遊騎兵的對手。」尤彌爾以擔心的口吻說著,「就算我半夢半醒,光是憑反射動作,也絕對比妳強。」
「嘿嘿,沒事就好了,不是嗎?」克莉絲塔笑著說。原本她應該要因為尤彌爾數落自己而感到生氣,然而在確認尤彌爾不會有事之後,她只覺得所有事情都沒有關係了。
尤彌爾還在說著什麼,反正都是那些『妳這樣做蠢畢了』、『如果真的比武審判我會被妳拖下水』、『妳不要插手我活命的機會比較大』、『札克雷老頭子其實是我老媽的鄰居的情婦的拜把兄弟,我跟他老早就串通好了,不需要妳幫忙』這一類顯而易見的謊言。克莉絲塔聽了只是笑笑,靜靜將頭靠到尤彌爾肩上。
她望向正在調製藥物的葉卡醫師。葉卡醫師點了點頭,暗示尤彌爾的病情已經沒有大礙了。
「尤彌爾,陪我散步嗎?」克莉絲塔忽然站了起來,對尤彌爾伸出手。
「蛤?克莉絲塔,妳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啊──欸,欸,喂───」
不待尤彌爾回應,克莉絲塔強行拉起尤彌爾,也不管對方大病初癒,逕自小跑起來,奔入夜空之下。
-----因為字數過多拆成上下兩章,請直接接續CH2-終章 繼承人(希斯特利亞)-下,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