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盛夏

第1章 一

林月单手撑着下巴,竭力不让自己打哈欠。实在是困。她困得简直像下午第一节上的是数学课,不对,事实的确如此。现在就是下午第一节课,讲台前站着的中年男人就是数学老师,条件很充分,她可以很轻松地推断出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符号和图案只能跟数学有关,而不是某种魔法的准备仪式。不过,这两种东西在林月眼里差别不大。数学就是会令她昏昏欲睡的魔法。

好在提不起精神的不止林月一个,她不至于被重点关注,虽说真要重点关注也轮不着她。她的数学成绩其实还不错,起码算是可接受范围内的数字,不高不低,既不值得向人夸耀,也让人无从指摘。毕竟再怎么说,这都是林月使出浑身解数后得到的成果。有时候,林月的确能体会到由数学知识组成的海浪正一遍又一遍地舔舐她脑海中虚构的沙滩,可最终留下的只有渗进沙粒里那少得可怜的一小部分。一旦遇上今天这般闷热的日子,恐怕再剩不下什么了。

七月初,暑气蒸腾。林月的座位挨着窗,尽管一排窗都敞开着,却没有半点凉爽的感觉进来,反倒是不锈钢窗框折来的阳光让她视线变得朦胧,更添几分困倦。她假装注视着前方,神色涣散,感觉黑板上的字在慢慢融化,简直马上就要掉下来了。老师的嘴巴正一张一合、一张一合,仿佛在念什么莫名其妙的咒语,等句子传到林月耳边早就黏成了块,完全无法理解其中含义。偶尔,老师会停顿片刻,教室里只剩吊顶上大风扇呼哧呼哧转动的声音,听上去很是努力,可惜落到林月身上时已经极为微弱了。

对于众人无精打采的模样,老师并没有过多理会。毕竟讲完这张试卷,这学期的内容也算是结束了。班级的整体成绩不错,加之暑假在即,他估计也不愿意苛责什么。只不过,每一题开始之前,他都得故意声音洪亮地提醒一句:“这题有没有人做错了?做错的现在就要认真听了!”

唯独这句林月听得一清二楚。

她打算趁着老师转身板书的时候打个哈欠,可手刚准备抬起来,就感觉被人轻轻扯了扯。同桌夏云梦洁白纤细的手。

少女塞给林月一颗薄荷糖,“再吃一颗吧,马上下课了,坚持一下啦。”

“云梦我爱你!”

“小声一点啦!嘘!嘘!”她被她突然的表白吓了一跳,使劲压着嗓子,白皙的双颊上立马飞来一抹绯红。其实两个人的声音不大,连前后桌都很难听个大概,更何况这会儿大家的思绪不知道在哪颗星球飘荡。“快吃吧,老师快写完了,该转过来了。”

“好啦。”

林月利落地拆开包装,弓着腰把糖果含进嘴里。薄荷的凉爽迅速替她拂去午后漫长的倦意,钝住的思维慢慢开始转动。老师画完图,转回来面向大家。

“这题有没有人做错了?做错的仔细看一看!”他敲敲黑板,“这个地方还是很重要的。”

林月看了看自己的试卷,终于注意到现在的题已经是背面的事了。她不动声色地把试卷翻过来,发现自己不在错误的行列里,于是暗暗松了口气,从数字、符号以及图案中跳出思绪。她在想,云梦到底有没有理解自己那句话的含义呢?大概还是没有吧。苦恼和庆幸同时浮现。林月的口腔逐渐习惯薄荷的味道,她感觉糖在一点点消失。夏天再度翻涌而来。

趁数学老师又一次背对大家,林月扭头看向身旁的少女。此时,后者正目光专注地瞧着黑板,留给林月的只有那宛若精挑细琢过的侧脸和形状漂亮的耳朵。和活泼外向的自己不同,云梦给人的印象较为文静。不过,林月知道——她能感觉到——面前这具稍显瘦弱的身体里藏着一团同样稍显瘦弱的火苗,正随着少女饱满的胸脯仿佛波浪似的起起伏伏而摇曳不止。她偶尔在想,透过云梦清澈如水的眼眸所观察到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林月最喜欢的便是云梦这双始终神采奕奕的眼眸。

“没有了哦!”少女注意到视线后低声说道,“糖也不能吃太多的。”

“我没那么快就困啦。没事,不用管我。”林月递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做对了?”

“偶尔也会有奇迹发生的嘛,云梦不也做对了吗?还是你教我的。”

“是这样没错,但现在在讲的第二种办法更方便,还是要听一听的。乖啦,看黑板。呃,都快讲完了。”云梦轻声叹了口气,像是为了拂去考卷上看不见的尘埃,“我待会再给你讲吧。”

说罢,她忙活起来,将黑板上的另一种解题思路有如蚂蚁搬家一般请回自己的笔记本里。

林月用转笔消磨时间,她对数学实在提不起劲。对她来说,再往后的题简直就是一堵堵结实的高墙,无论她怎样推撞都岿然不动。于是,她选择活在墙的这一侧,好在这一侧也足够宽阔。困倦再度纠缠过来,比她养的布偶猫“笨笨”还要黏人。笨笨其实完全不笨,聪明得很,可惜因为看起来总是呆呆的,又不爱动,所以被取了这么个名。林月给云梦看过它的照片,讲过名字的由来,云梦对此的评价是宠物的确随主人。刚入学那会儿,林月似乎被认为成绩不大好,几次考试后众人才终于回过味来。

“明明我是和你们一样的分数考进来的啊。”她对这些情况只得苦笑。

当然,她曾经同样问过云梦是否这样看待过自己,后者抿唇而笑,摇了摇头。

薄荷糖肯定是还有的。云梦买了一大包放在抽屉里,自己也不吃,完全是给林月准备的。

“怎么感觉这些已经成我的饲料了啊?”她有次课后忍不住说道。

“嗯……这么说你就算是我的宠物咯?对吧?林笨笨。”云梦扑哧一笑,目光中闪着可爱的狡黠,“这名字不错呀!”

“噫,我突然感觉你好腹黑啊。那个温柔乖巧的女孩子哪去了?快还给我快还给我!”

“请问,”少女佯装无辜地眨眨眼,“你掉的是这个秋云梦,还是这个冬云梦?”

“都不是,我找不到的是好孩子夏云梦。”

“好的,我明白了。为了褒奖你的诚实,我会把春云梦、秋云梦和冬云梦一起送给你。”

“等等等等!那我家夏云梦呢?”

“湖中女神一般也不会把自己送出去吧?”

“原来如此,云梦的角色是湖中女神啊。嗯嗯,嗯嗯。”林月上下打量起眼前的少女。

一段意味深长的沉默,久到少女满脸发烫。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算了,算了,这个话题就到这!”

“没关系啊,我觉得还蛮合适的。顺带一提,我其实掉了四个云梦进去,请把春夏秋冬都还给我吧。”

“不诚实,不给。一个都不给。”

“不要这样嘛——”

上课铃响起,闹剧随之结束。云梦活泼的一面让林月接下来一整周的心情都好得出奇。

至于笨笨,它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仅凭几张照片或几段玩闹的视频就成了数千米外两人谈论的话题。不过,就算知道大概也没什么感觉,它根本无法将主人嘴里常常念叨的“云梦”和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孩联系到一起,毕竟它和她从未有过实质性的接触。尽管云梦很想亲眼见见笨笨,可她只能在自家和学校之间两点一线地行动,而把猫带到学校里的难度在林月看来不亚于一天之内读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部著作。家里的书架上确实有一套,编辑姐姐因为工作地点装修而半借半送给她的,每本都比得过砌墙的砖,把它们搬回家的这一路简直像抱着笨重的陶土花盆上楼,相当吃力。她花了半年的闲暇时光读完其中四本,余下的还在书架上等待,等待仿佛遥遥无期。相较之下,笨笨的生活可比自己的主人幸福多了,它不需要读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需要上什么数学课,理都不用理什么符号、什么公式,饭盆里每天出现食物是绝对符合逻辑的,它只管往舒服的地方钻,然后呼呼大睡就是。

多好啊。

林月在想为什么还没下课。如果现在上的是语文课,她倒是可以支着脑袋眯起眼睡一会儿。只要不是很过分,语文老师一般不怎么管她。一方面,林月这近两年来的语文成绩从未掉下过前三,另一方面,她和负责林月的编辑姐姐原先是大学同学,了解林月未来的打算,也不断帮忙出谋划策。每每想到这事,林月都会觉得这座城市小得可怜,活像一张缠得乱七八糟的网。

非要说的话,林月的确不觉得自己算是什么作家。这头衔在她眼里和怎么挤都会出水的海绵差不大多。归根结底,她不过是恰巧写出了点东西,恰巧有人喜欢,再恰巧因为自己的年纪而得到宽容对待——“以她的年龄,这样的作品已经很不错了”——她从不喜欢这种评价,但也实在无可奈何。不如说,能有人欣赏确乎算得上是奇迹了。她的作品不是爱情故事或者推理小说,更像是公路小说一类的东西,又不完全像。编辑姐姐读完后的第一感受是仿佛正被充满活力的少女拉着手狂奔不止。最终,她的作品在编辑部一次又一次的讨论和会议中存活下来,顺顺当当出了两本书,尽管没掀起多少风浪,却因此获得了一笔同龄人难以企及、成年人不至于惊叹不已的收入。林月一分不少地把它们存了起来,计划是作为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不过即使满打满算,想必还会剩下许多。反正就先扔在银行里好了,林月是这么想的,要她去折腾什么理财还不如给她个石头去砸开椰子有成就感。

这件事的另一个好处是,家里允许她独自搬到小姨那间离学校更近的老房子里住。林月和小姨的关系相当好,几乎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如果没有小姨的支持,她绝对不可能成功说服父母。生完孩子后,小姨夫妻俩选择搬到更宽敞的地方去,于是这儿就闲置了下来。房子不大,一室一厅,三口之家或许会稍显拥挤,但对林月一个人来讲简直完美得无可挑剔。厨房、洗浴以及阳台一应俱全,很是方便。客厅则用处不大,最终也的确成了笨笨的游乐园。当然,能让林月父母放心的主要原因还是正对面的警局。她以前在《死屋手记》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金钱是响当当的自由”,时至今日仍记忆犹新。

关于自己的未来越是明确,林月就越在意云梦,在意她想踏上的道路,并希望两个人即便身处新的时空当中依旧能有交集。云梦的目标是成为教师,正朝这个方向脚步坚定地前进着。认真烦恼这份恋情的自然只有林月自己,或许她会在毕业后选择向云梦恳切地吐露心扉,又或许不会,就这么任凭它们随风消逝。一切都是未知数。所以,她确实不喜欢数学。喜欢什么或是讨厌什么的原因一般不会特别复杂,爱屋及乌或是恶其余胥都是常有的事。同样地,喜欢一个人的理由也可以极其简单,简单到一把伞便就足矣,她和她第一次超过一分钟的对话就是暴雨和伞促成的,交集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好了,这份卷子你们暑假的时候要多看、多复习。很多题都很典型的,吃透来,明年就轻松很多了。假期的话——”

林月感觉自己被看了一眼。

“不拖你们课间了,大家都没什么精神,休息休息,不然下节课的老师过来又得埋怨我。每个人都不喜欢接在数学课后面来上课,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隔壁班我待会接在体育课后面,基本是准备白干半个下午了。就这样吧。作业我和课代表说,让他再告诉你们。课代表晚点过来办公室下。其他人还有什么要问的可以过来讲台这,我坐一会儿。”

数学老师把椅子从角落搬上讲台,很快便被学生们团团围住。教室里各种声音响成一片,简直和青菜被扔进热锅里的动静如出一辙。她还在考虑假期到底是回不回家,毕竟没了食堂要忙活自己的一日三餐着实头疼,而单靠外面总不免被隔三差五过来的爸妈念叨。但凡周末有空,他们俩都会过来林月的住所看看,并且每次肯定带着一堆她七天内绝对吃不完的东西来填满冰箱,然后顺便做一顿丰盛的午饭或者晚饭再回去。假期大概也是如此。两边的距离其实并不算远,十几分钟的车程罢了。说不定到时候两头跑才是常态,所以林月不急着做什么决定。

她终于舒舒服服地打了次哈欠。

“快去洗把脸吧。”正准备去找老师提问的云梦向她说道。

“好啦,好啦。”

走廊上人来人往。尽管林月已经不觉得困了,但还是听云梦的话乖乖地捧起冷水打湿脸颊。紧接着,林月抬头凝望镜面,审视站在那边的另一个自己:皮肤白皙,五官端正,或许是受活泼开朗的性格影响,她的唇边总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给人一种容易亲近的印象。和云梦不同,她没有选择绑起头发,而是用别的方式绕开校规的禁忌,比如发梢特意烫得微卷,不至于垂到肩膀。这所学校尽管教学质量很高,纪律方面却不像其他同水平的学校抓得那么严苛,只要别太明目张胆就行,所以哪怕她把末尾约一指长的头发染成不大明显的茶色也能糊弄过去。妈妈帮她染的。

预备铃响起。

林月离开洗手间,快步赶回教室。风穿过长长的走廊,极其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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