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十九
半个下午,林月拍到不少满意的照片。其中包括街道两旁盛开似火的凤凰花,一只在步栈道闲庭信步的狸花猫和小口品尝巧克力冰淇淋甜筒的云梦被镜头对准时含羞努力藏起笑意的可爱模样。当然,云梦反击似的也将她的身影收进自己的相册中。她拉着少女的手,与墙面上刻着的游动鱼群相反方向逆流而上,穿过长风吹拂下如海底般光影斑驳的舒爽树荫,随后站在坡顶远眺。几近炫目的蓝天当中,一架客机曳出毛衣脱线似的白色长尾。
注视片刻,林月和云梦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没什么可担心的。
她们逛了一整条街,买了两顶分别点缀有艳丽花朵和绸缎丝带的拉菲草帽,一瓶味道她和她都喜欢的护手霜,又挑了几件衣服。林月觉得那身特别适合炎夏的连衣长裙简直是为云梦量身定制的,而少女只是用绯红的脸颊和温情脉脉的笑容回应她连续不断的夸奖。两点左右,她和云梦找了家不太需要等位置的披萨店,分掉了一份标准的夏威夷披萨、一份蔬菜沙拉、一对撒了罗勒碎的地中海烤翅。简单补充完体力后,两人又手牵手逛了一小时,才买了票回家。
大概是时间点的缘故,返程的船有一半是空位。林月拉着云梦走上二层甲板,挑了个视野开阔的位置。或许是因为今天起得太早,又或许是因为注视眼前起起伏伏的海面太久,总之她长长打了个哈欠。
“困了?”少女的温柔问话掺满暖乎乎的关切,晃晃悠悠游进她耳朵里。船稳稳当当前进着。
“有一点点。”林月说,“还好啦。我刚刚啊,忽然在想,坐在鲸鱼头顶是不是就类似这样的感觉。”
“什么啦,呼呼。”云梦笑得很是开心,“哎呀,该不该意外呢?好像也不意外?我爱的这个人啊,一直都那么天马行空。你等一下哦。”
少女在包里摸索一阵儿,翻了颗薄荷糖出来。
“喏,吃一颗吧。啊——”
林月配合地张开嘴。将糖果喂给恋人后,云梦便把撕开的包装攥在手心里。
“怎么感觉回到课堂上了?”
“是吗?呵呵,好像是有那么点感觉了耶。这下不困了吧?看来我留在书包里还是有用的。”
“特意带的吗?”
“不是,收拾的时候发现的。我忘记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了,不过,放就放着了。我想着说,既然薄荷糖登场,那肯定有用嘛。你看,有用吧。”
“契诃夫之枪。”林月说,舌尖满是薄荷糖带来的凉丝丝的冰感。
“是啦。砰!”
“哎哟!”
她往旁边一倒,双臂搂住少女,两人笑作一团。
“好啦,好啦,别噎着了。”云梦提醒道。
“没问题的。”林月吐了吐舌头,展示在舌尖上静静躺着的薄荷糖,“对了,云梦你不吃吗?”
“就一颗,而且,没关系啦,你吃就是了。”
“也不是没办法?”她微微歪头,露出略带狡黠的笑容。
“附近有人呢。”
“没人就可以了吗?”
“我不回答这个问题。”云梦同样笑着说。
“空着不作答可是会丢分的!”
“那怎么办啊?”少女假装困扰地皱着眉,“月月要扣我的分了吗?”
“嗯!扣一分,哦,不对,扣零点五分,然后这个糖果加两分!还有,请在试卷的姓名处写好名字哦,如果写‘夏云梦’的话加一百分。”
“还真是宽松的评卷标准,呼呼。那么,既然没得分,就放进错题本里吧,后面我再重新作答。怎么样,现在精神点了吗?刚刚看你都快睡着了。”
“不会睡着的啦!我今天都不睡了!”
“那可不行。晚上也不睡觉吗?”
“差不多是这样打算的?”林月撅了撅嘴唇,“有种睡一觉醒来你就要回去的讨厌感觉。”
“说得好像我是过了十二点就得赶紧消失的灰姑娘一样。嗯?这么一讲,似乎有挺多东西留下了,是有点像耶。”
“然后,公主就骑着鲸鱼到处寻找灰姑娘去了。”
“哈?哈哈哈哈,完全乱套了嘛!你呀。”云梦紧紧拉住她的手,用额头亲昵地碰了碰她的额头,“笨月月。没关系的。尽管睡呗,我唱摇篮曲给你听。”
“欸,听起来是个好主意。不过嘛,其实我是有点事情想做。当然,得是和你一起。”
“什么事情呢?”
“暂时还不能说。”林月干脆利落地推开问题,随后神秘一笑。
“那——”云梦留了半拍,倒也没有过多纠缠,“非要晚上不可?”
“对,一定得晚上。”她给出十足肯定的答复。
“我知道了。”少女莞尔道,“至少回去睡一会儿总没关系吧?”
“可以呀。”
“那就这么定了。我要好好期待下吗?”
“要不要呢?”林月定定注视云梦那双在日光和波涛映照下闪闪发亮的、美得无与伦比的眼眸,“我也只是一时兴起哦?”
“有什么关系呢,呵呵。”
“那么,敬请期待咯。”
“我很期待。”少女坚定地作出答复。
半小时后,在茶几上若有所思观察着苏打饼干外包装的笨笨被两人开门的动静和连续的笑声打断了长考,围过来绕着她们手里提着的纸袋转了几圈,又兴致索然地趴到一边,没去在意主人和恋人缠绵的拥吻。
简单收拾好买回来的物件,林月和云梦洗了个澡,便躺回床上。她没有再提起晚上的安排,她也没有再开口询问。在夏日久久不来的黄昏出现之前,林月便伴着少女亲昵的耳语和片段的摇篮曲睡熟过来。既然没有退掉的打算,她们干脆将新买的衣服和换下来的衣服一道扔进洗衣机里翻卷。不知道是不是无聊,反正笨笨有时候会在忙碌的洗衣机前坐定,目不转睛地瞧上好久。
看得久了,它会不会误以为是世界在旋转呢?
这个问题直到两人睡着都没有讨论出一个合适的结论。猫呢,是以猫的视角看待世界的,她和她终究只能假设。虚构性质的假设。
十点左右,她们俩一前一后醒来,天完全黑了。林月心满意足地伸了懒腰,饥饿感随之降临,已然空空荡荡的胃咕噜噜叫了起来。少女嫣然而笑,往下挪了挪身子,耳朵贴到她肚子上。
“嗯哼,让我听听说的是什么呀?”
“前半句是我爱你。”林月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哎呀,那后半句呢?”云梦问。
“后半句是肚子饿啦。”
“噗,哈哈哈哈。行了,行了,饲养员准备开始干活了。晚上想吃什么呢?”
“我想想啊——”她稍作思忖,某个和饥饿感紧密关联的故事不由分说便挤进脑海,“让我稍微缓一缓啦,想起一个故事,于是呢,我现在只能想到面包或者汉堡。”
“什么故事?”
“一本小说,《袭击面包店》。严格来说是两个故事,不过是连着的。简单来说,第一个故事是主角年轻时和伙伴因为饥饿和贫穷,决定袭击一家面包店。老板没有为难他们俩,慷慨地表示面包可以白送,但主角和同伴不肯接受,要求‘等价’交换。老板又提出可以诅咒主角两人再给面包,也不同意。最后,老板便给主角他们放瓦格纳的音乐,两个人听着瓦格纳的音乐吃着面包。第一个故事差不多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少女困惑地重复道。
“很荒诞,对吧?”林月笑了笑,“不可思议的荒诞。”
“是很荒诞。然后,第二个故事还是同一个主角吗?”
“嗯,十年以后,这次是主角和妻子,那种莫名汹涌的饥饿感又出现了。深夜,饿得晕头转向,仿佛永无止境。就像坐在船上,俯视透明的——透明到甚至看不出有水的——海面下火山的顶峰。我还挺喜欢这个比喻的,那股子迫近而无能为力的焦急,太精准了。主角告诉妻子以前的事,妻子认为是诅咒生效了,解除诅咒的办法是再去袭击一次面包店。说是面包店,其实是麦当劳啦。两个人拿着妻子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枪,闯进深夜营业的麦当劳,要挟店员交出三十个巨无霸汉堡和两大杯可乐,然后付了钱,离开麦当劳,在车里——好像是在车里,我不太记得了——把东西一口气吃完,饥饿感至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从头到尾,大概就这么回事。”
“啊?就这么结束了吗?好奇怪的故事。但是,又很有趣,呵呵。”
云梦贴靠在林月身前,呼哧呼哧地笑了起来,林月真切感觉到一股温暖柔和的鼻息,几乎是在她心上搔弄。
片刻后,少女接下去说道:“也太执着面包店了吧?非得是面包店或者麦当劳不可吗?”
“估计不是吧,可能只有面包店或者麦当劳开着。这点我忘记了。不过嘛,隐喻,亲爱的,隐喻。本质上都一样啦,饥饿感是隐喻,面包店是隐喻,袭击这件事同样也是。至于怎么解读这些隐喻,恐怕得把肚子填饱才有工夫思考啦。”
“那么,我们现在去面包店吗?还是汉堡店呢?当然,得好好付钱哦?”
“那肯定的嘛!那还用说?嘿嘿,对面可就是警局耶,哈哈哈哈。我们呀,既不去面包店,也不去汉堡店。”
“哎呀,那我们现在去做什么呢?”
“去看月亮。”
“某种隐喻咯?”云梦轻声笑着。
“不是,不是隐喻哦,那当然是实实在在的月亮啦!待会呢,咱们去楼顶。前两天你做饭的时候,我抽空去看了下,天台的门没锁,一拉就开,顶上就摆了些晾衣架,也没挂衣服,估计是晒被子使的,地方很宽敞,视野开阔,正适合看月亮。”
“好啊,呵呵。不过,得先填饱肚子对吧?吃点什么呢?”
“吃点什么呢?”
林月欢快地重复一遍。随后,两人都莫名被这对话逗笑,笑了好一阵儿,又拥抱着在床上滚了一圈,才终于勉强止住笑意。最终,在少女的指导下,林月做了份炖蛋,尽管极其简单,但她心里还是涌起了十足的成就感。在此期间,云梦姑且还煮了点米粥,以及一盘煎得恰到好处的香肠。吃饭时,林月妈妈打来电话闲聊,两人挂着免提听。她关心几句,又张罗着让林月带着云梦回去吃饭,说是买了一堆好吃的。少女将手机朝自己这边拉了拉,简单作了解释,由于家里人回来,明天她恐怕没法过去,实在可惜。
“没事啦,没事。日子长着呢,反正你们暑假。有什么可惜的!”林月妈妈反倒安慰起云梦来,“实在忙,以后周末过来也没事。欢迎着呢,随时来!”
“行,我知道了。”少女笑着应道。
“可不是什么客气话,往心里去。”林月妈妈语气真挚地说。
“那我不客气了,呼呼,下次我也准备做点什么菜吧。”
“这孩子。也行,有这份心就好了啦。月月你看人家!”
正吃着炖蛋的林月连忙放下汤匙开口道:“干什么!怎么又扯我!”
“她今天做饭的时候也帮了很多忙啦。”云梦来了一句解围。
“对吧!哼哼。”林月把那勺没来得及吃的炖蛋给恋人喂去,少女笑盈盈地吃下。
又说了几句,然后一面念叨着“怎么这时候才吃饭”,一面又嘱咐“慢慢吃”,林月妈妈挂了电话。
楼顶的门没锁,晾衣架也是空的。大概是附近明明暗暗不少灯光的缘故,月色稍有些浅淡,不过好在晴空万里,仰头便能欣赏到那弯挂在漆黑夜幕中的即将圆满的上弦月。
“喏,实实在在的月亮。”林月说道,嘴角同样勾起一抹弧度,“不是明喻,不是隐喻,也不是象征,它就在咱们面前。有点遥远是真的。恐怕不止有点了,得是遥不可及的程度了。遥不可及啊。这么说起来,很多人小时候都梦想过当宇航员什么的吧?登陆月球,四处走走,说不定会遇到兔子哦?嘿嘿!我以前还真这么觉得呢,月球上有兔子。”
“传说嘛。”云梦温柔回应道,“我也相信过。相信月球上有兔子,也没什么不好的。多浪漫啊,呼呼。”
“是啊,多浪漫啊!结果呢,登上去一看,似乎什么都没有,怪可惜的。你看,月球就是月球嘛,比这样看上去要大个几百万倍?不太清楚,或许得查一查,之后再说啦。对它而言,我们太过渺小啦,小得不可思议,任何事情都因此变得微不足道,它见证的太多啦。特别特别多。所以,我是想说——”
她和她认真地对视着。
“我爱你。”云梦忽地开口说道。
“哎呀!你怎么抢先了嘛!”
“噗,我猜对了吧?”
少女轻轻将双臂搭上她肩膀,勾住脖子,两人之间只剩一个吻的距离。月影朦胧,她定定注视着云梦那双仿佛星光闪动般明亮美丽的眼眸,伸手环上少女纤细柔美的腰肢。夏夜时缓时急的长风撩过她们的发尾,向更远方奔去。
少顷,云梦继续说:“我们呢,当然很渺小。或许,在月球看来,我和你所谓的‘逃跑’,充其量是从床挪到床头柜的程度。恐怕比这个说法还要小得多,千倍,万倍,确实微不足道啦。微不足道的我,什么脑子好使,什么成绩很好,都是无所谓的、不值一提的东西。它见证过太多了,太多优秀的人,太多厉害的人,眺望它,避开它,忽视它,奔向它……大概没有谁的烦恼会引起月亮的重视吧,呵呵,它转啊转啊,转啊转的,什么都不说,无意理会渺小的我们。但是呀,但是,亲爱的,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此时此刻的我,完全知道此时此刻的你想说什么,因为这些同样是我想讲的。月球怎么看我,怎么看你,我都不在乎,也觉得不重要。我大概是渺小的,然而,渺小的我心里填满了全部的你。全部的、光芒万丈的你。我因此感到幸福,无比的幸福,感觉自己终于被世界所眷顾。我啊,月,我呢,一直认为,你是被这个世界爱着的人。”
“那你不就是被世界爱着的人所爱着的人咯?”
“是啊,呵呵。是这样的。所以,我很幸福啊。”
四目相对,风的擦身而过让她和她偶尔与现实有所接触。
“来跳舞吧。”林月笑着提议道。
“什么嘛。算了,我反正很喜欢你这点。哪点都喜欢。”少女同样满脸笑意,“如果你想跳舞的话,那就来跳舞吧。不过,我不太会跳舞哦?”
“我也不太会啊。哎呀,跳咯!什么动作标不标准,舞步优不优美,无所谓啦。我才不在乎呢,哈哈哈哈。随便跳嘛!装模作样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在乎在和谁拥抱。哪怕抱着转圈圈也行。像地球和月球那样,转啊,转啊,转到头晕目眩,误以为自己喝醉了,或者坠入爱河,哈哈哈,不用担心啦,我会牢牢记住自己是先坠入爱河才开始转圈圈的。”
林月环住恋人的腰,两人笨拙地挪动脚步,确实更像是在转圈圈。没有伴奏,四下安静得出奇。盛夏浪漫的月光倾泻而至,仿佛正是专程为她们赶来。
“笨月月。”云梦笑容灿烂,眼角却盈满泪花。喜悦与感动交织的点点泪花。
“怎么啦,我的笨云梦?”她为恋人擦拭脸庞。
“我们都好笨,哈哈哈。”
“笨就笨嘛!”
“是啦。”少女和她交换位置,又完成一次转身,“我感觉是不是换个鞋架会好点?”
“我觉得是需要一个更大的鞋架,听你的。”
“这几天啊,我发现衣架也有点少。当然,不用那么着急就是了。”
“总归是需要的嘛!”
“之后再说啦。一时半会儿,用不了那么多。勉勉强强咯。”
“未来肯定需要呀。有总是方便。”
“这倒是。”
“我啊,还计划着以后给笨笨换个新窝呢,不过,估计得是比较久之后的事了。可能真有点久哦。”云梦说。
“计划着嘛,也没什么错。到时候啊,咱们好好挑个气派点的。”
“城堡咯?”
“不是不行,哈哈哈哈。”
“看样子,以后有得忙呢。”
“一步步来嘛。”
“总有一天,也得从这里搬走,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啦。”林月笑了笑,与其说是舞步,不如说这会儿两人只是在搂抱着走来走去,脚步一前一后同步挪动倒是非常有默契,“搬家嘛,无论好坏,都得头疼。到时候,可是你跟我一起头疼咯!”
“当然,乐意至极,呼呼。”
最后,她们在如新雪般美妙的月光沐浴许久才回房。林月和云梦脸贴着脸又说了很多悄悄话,接着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