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

云梦今天第二次回到自己家，是在和林月及她老妈吃过午饭的两小时后。

插上钥匙，旋动锁，少女推开房门，屋内当然空无一人。等待她的依旧是十七年相处的陌生与阔别数日的熟悉。云梦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仿佛在重新认识面前的一切。这张沙发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旧的？原先纯白的布面如今居然灰成那副样子，甚至看起来比早上她回来时还要衰老几分。也有可能是早晨那会儿她的思绪全用在注意门铃上面，没多少余力考虑其他。电视最近有打开过吗？似乎没有。遥控器跑哪里去了？哦，在果盘旁边啊。不过，它那遥控器是黑色的吗？云梦眉头微蹙，想得很是入神。好像是，却又不敢特别肯定，毕竟她很少与其接触。姑且当作是吧，反正也没有别的选项了。她用很像自己家的钥匙打开了很像自己家的房门进入很像自己家的客厅，里面布置着很像自己家的家具，按道理讲这里就是自己家，事实恐怕也确实如此，但就是有一股微妙的不协调感，简直像用左手去握右手一样奇怪。这些苹果还能要吗？少女有些苦恼，光看表皮也知道里头没多少水分了，对味道自然也不必过于期待。不过，她还是随便挑了一颗，用水简单冲洗了下，没削皮，坐在沙发上尝了起来。

嗯，果然不好吃。

毕竟放了好些日子了，如果还特别美味的话恐怕才不合常理。云梦继续细细咀嚼着没有多少汁水的果肉，思绪倒是转向另外一边去。她在想不久前的对话。

“我还得回去一趟，房间得收拾收拾了。”

当林月老妈问起两人下午打算做什么时，云梦如此说道。在她之前，林月的回答是准备先把荔枝送去给小姨再回那边的住所。

“诶？”她疑惑地看着她。见云梦冲自己眨了眨眼，林月旋即放弃追问。“好吧。”

林月老妈也没再多说什么，紧接着便跟林月讲起哪袋荔枝是给小姨的，哪袋是让她自己带回去的。

“哦对了，你们俩的我直接放一起了哈，到时候你们自己再分一下，也省事。”老妈突然补充道。少女有点意外，正准备开口道谢，却被林月老妈笑着微微摆手制止了。等吃完午饭回房间休息时，少女才解答了林月的疑惑。

“她要求的吗？”刚进卧室，门一关，林月便迫不及待问道。

云梦当然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自己妈妈。

少女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她要求的。我想，即使我什么都不做，她回来之后肯定也不会发现任何异常。不如说，就是没有任何异常。家里并不乱，整洁有序，所有东西都待在应该待的地方——哦，除了我。”云梦扬唇一笑，她对这个转折很是满意，“虽说只是暂时离开了一段日子——好吧，恐怕也谈不上是‘一段日子’，不过姑且这么说吧——虽说只是暂时离开了一段日子，但早上我回去以后，总感觉自己需要重新适应那里。很奇怪吧？明明是自己家、自己房间，却实在不自在。嗯……更具体的要怎么形容呢？有点头疼。从结果上讲，我坐在沙发上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把一部分东西和另一部分东西分开来，大概是这样的感觉。”

“就像分开两张黏在一起的饺子皮？”林月说。

“噗，算是这么一回事吧。我喜欢这个比喻，还挺贴切的，呼呼。饺子皮啊，饺子皮嘛——也不错啦。不过，如果是我的话，最先想到的恐怕会是豆腐皮。嗯……喜好问题？亲爱的，你有处理过豆腐皮吗？就是一张一张将它们分开来。”

这回轮到林月满脸茫然地摇头了。“没有诶。”

“这样，没关系，我讲一下就是了。干的豆腐皮通常是一张黏着一张的，也方便存放，要用的时候再分就是了。饺子皮这东西，如果中间不撒点面粉的话，黏在一起要完完整整分开还是挺麻烦的，但干豆腐皮就简单多了，毕竟水分相对少了很多，只需要‘撕拉’一声揭下来，干脆利落，不像饺子皮那么容易出现破损……”

“啊……”正沉声倾听的林月忽然开口道，唇边跟着浮起淡淡的笑意，“我明白了。”

“呵呵，不愧是聪明的笨月月。”

“真是的，到底是聪明还是笨呀？”她一把搂紧恋人柔软轻盈的身躯，将脸凑近少女耳旁，“快说快说！”

“好啦、好啦，聪明、聪明，别……你别吹气啦……”

两人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倒向床去。当她和她再次面对面时，云梦已是满脸通红。

“笨。”少女含着娇羞幽幽接了一句，随后调整好呼吸，用额头轻轻抵住林月的额头，“很聪明，也很笨。当然，我也一样，同样很聪明，同样很笨。”

“哪有自己说自己笨的嘛。”

“自己说自己聪明才奇怪吧？呵呵。”

“不奇怪呀，你的确很聪明，聪明得不得了。”

“也笨得不得了。”她在她的唇上轻啄一口，“笨月月。”

“笨云梦。”林月也跟着喊了一句。

片刻对视后，两人便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糟糕，咱们俩都笨到一起去了。”云梦说，“哦，对了，似乎还有一只叫‘笨笨’的猫呢。”

“哎呀，是哪只猫呢？听起来真是个又懒又调皮的家伙哟。希望晚上回去不需要帮它善后什么吧。”

“这个嘛，到时候我来处理吧。如果有的话。”

“你下午不是还要整理那边吗？我来就好，都习惯了。要不多累啊。”

“没事，没事。得由你去处理下豆皮哟，我想试试做点肉卷，或者类似的东西，突发奇想啦，好久没吃过了。没有的材料等我下午事情弄完之后再去买，干豆皮在超市或者市场里找找肯定有。其实我也没去买过就是了，呵呵，明明中午刚吃完，结果又聊到吃的上面来了。怎么样？吃吗？”

“吃呀。”林月迅速作答的模样很是乖巧，那双灵动活泼的大眼睛实在惹人怜爱，“满怀期待！”

“行。”云梦笑意盈盈地说。

“对了，然后——就是把一部分东西和另外一部分东西分开之后，要收到那边去吗？”

“嗯……不了，目前我不打算这样做。”

“诶，没关系的嘛！”

云梦笑着亲了一口恋人的脸颊。“先不说其他的，现阶段我又不可能搬出来，东西都放你那了，我在家还用什么呀？暂时还不行啦。我想……总有一天……现在嘛，我只是单纯觉得有必要这样做。呵呵，姑且也算是‘预演’的其中一个环节吧。但是，想是这么想啦，具体该怎么做我还没什么头绪呢。该怎么做才好呢？”

该怎么做才好呢？

此时此刻，坐在自家沙发上的云梦仍旧头疼。

苹果吃完了。

她将苹果核扔进套着袋子的垃圾桶，站起身来，再度举目四顾。这个和她密切相关的空间居然不知不觉小了那么多，孩提时绕着跑来跑去的客厅其实从左到右、从前往后只需要数步。云梦想起昨天下午和林月在书店遇见的那个小女孩，又由此想到必须蹲下才能与之平视的自己，再想到那个倔脾气吵着要跟姐姐一样学钢琴的自己——毕竟长大了嘛，已经长大了啊。结果，那个咬着牙不服输的自己终究还是追赶不上姐姐的步伐。

云梦想起林月妈妈对自己说过的话：“或许，我是指或许，你姐也在等你放弃。”

恐怕是的。

“大胆地往你的目标前进吧。”

大胆前进吧。她在心中默默笃定信念，又忽然绽开笑容。其实比之前也没有容易多少嘛。她和她的未来势必还有无数个难关要度过。没关系。既然选择推开这扇门，那就用尽全力跑起来吧。不然，实在太不痛快了。

云梦满脸幸福地回忆着那个林月要拉着自己逃跑的下午。

“我就是觉得很不痛快。”沐浴在夕阳下的美丽女孩对她说道。

是啊，真的很不痛快。

实在太不痛快了！

正是这一点点推力促使夏云梦最终作出决定。如同林月坚定地打算拉着她逃跑一样，云梦也决心牢牢抓住那只手不放——以恋人的身份。

大概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已经不属于这里了。

没什么关系。反正终有一天她就是要离开这个房子，离开这个家的。或早或晚。云梦并没有觉得这个想法多么令人感伤，就像没必要对着数学公式感到悲戚，都是一回事。只不过……

她从客厅一步步走到自己卧室，在里面转了两圈，才终于明白心中这股莫名涌动的忧愁究竟来源何处：如今，姐姐在这个家里生活过的痕迹已经相当之少了，剩下的都是些本质上可有可无的物件。这件事本身倒不值得意外。尽管姐姐从未在明面上交代过自己的打算，可云梦自始至终全都了然。毕竟她和她住在同一个房间。未来——很远很远以后的未来——这个房间想必会被腾空，另作他用。或许改成书房，或许是杂物间，又或许变成弟弟子女的房间……可能性有无数多种，但恐怕都和云梦姐妹俩无关。

她不在乎。

到时候有人记得换苹果就好。

云梦摸了摸桌面。她挺喜欢这张书桌的，普通、朴素、结实、耐用。如果未来需要挑选书桌的话，她肯定会选择差不多的款式。那么，就从这里开始吧。云梦动起手来。她将此前的思绪统统放到一旁，转而去想这座城市的另一个地方，去想前往小姨家送东西的林月。

她期待着夜幕降临。

然后，她就坐在餐桌前，慢慢倾听那个可爱的姑娘滔滔不绝讲述一路上遇见的有趣的事。

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或是很远很远以后的未来……

大胆前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