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四

天气预报并不完全准确。

第二天的确一大早便下起了雨，但和软件里所描述的“小到中雨”有着明显出入——这是场无论哪个周一都没人愿意见到的倾盆暴雨。当然，比起还在头疼怎样游到公司的上班族，正处于暑假期间的学生们肯定要惬意许多。楼上雨棚噼里啪啦仿佛砸锅似的动静并没有过早地吵醒云梦，或许是因为前一天积累下来的疲惫，又或许是因为和姐姐有了进一步敞开心扉的谈话，还或许是因为昨晚林月为她读过《小王子》后温柔地抱了她很久——大概所有种种都是理由，总而言之，她今天反倒比平常起晚了一个多小时。昨晚云梦的睡眠质量很好，睡得相当舒服，整间屋子简直像个充满安全感的巨大蛋壳。她 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梦到，一睁眼只觉得自己仿佛是挤干净水的海绵，神清气爽。

躺在她身旁的林月仍在静静沉睡，呼吸很是均匀。

云梦听着雨声，伸手从床头柜上摸来空调遥控器。这会儿，恐怕屋里屋外的温度差不了多少，自然也没有继续开着空调的必要。如果是在自己家的话，她估计一嗅到空气中的雨味就得忙不迭地跑去阳台收拾晾晒的衣服了，好在这里阳台是封闭式的，既不用烦恼雨水淋进来，也无需担心笨笨跳出去。眼下，最为麻烦的是这场雨似乎要下到夜里——昨天天气预报显示是到中午，现在再看又改到了晚上——那么这几件换洗下来的衣服估计得明天才能干。便服尚且不谈，睡衣她只带了两身，目前一套在阳台挂着，另外一套在自己身上穿着。事到如今，她也只能期待天气预报不那么准确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不准。那晚上还是继续穿月月的睡衣吧，云梦打量着灰蒙蒙的玻璃窗如此想道。雨水成股成股顺着窗面流淌而下，如同层层推进的浪花。

一年多前，因为和此刻差不多阵仗的暴雨而在教学楼门口相遇的她们压根不可能想到两人的关系会发展到这般地步。与一放学便立马头也不回地离开教室的林月不同，云梦通常要晚个十来分钟才走，这也意味着如果不是那场突然的暴雨，她和她势必仍在一前一后过着各自的生活，像两只在流水线上平行前进的罐头，“哐当”一声撞个满怀的可能性实在渺茫。

“林月。”或许，那是夏云梦头一次那么认真地喊林月的名字，而后者正抬头注视着阴沉沉的天空，烦恼不已。“你要去车站吗？要去车站的话，跟我一起过去吧。”

少女撑开伞，举在两个人中间。

“嗯？啊！云梦你还没回去呀？”女孩转头看见她的瞬间，眼眸忽地一下变得明亮无比。时至今日，云梦仍能清晰地回想起那个活泼动人的笑脸，以及其中没藏好的几分意外之色。“不过，你要去到马路对面吗？我是在这边这个站哦。”

“我也是。那正好，走吧。”

“好！”林月高兴地应道。

随后，她和她迈步走进雨里。

“你住在哪？”云梦问。

“水幕广场附近。”

“水幕广场？”少女感觉这个地名很熟悉，可除了名字之外却没有任何印象。她微微皱眉，在脑海里搜寻片刻，终于想起来自己在站牌上看到过这个名字，在相对靠后的位置。开往那里的公交车和她要乘坐的不是同一辆。“那还挺远的呀，我看好多站呢。”

“还好啦。中间有一段路站点比较多，其实不用很久的。”

“啊，嗯……”云梦低头看了看沿着马路边缘不断淌进排水格栅的雨水，“那你下车之后怎么办？要走很远吗？”

“有一段路吧。没关系啦，到那里就足够啦，我老妈在家，到时候让她拿伞来接我。”

“这样啊。”少女应了一句，随即仿佛潜泳至深海般陷入沉默。稍顷，她又突然补充道：“那就好。”

“云梦你呢？住得近吗？”

“我——还好吧。我家在博物馆那。”

“欸，那好像确实不算太远耶。到学校二十分钟差不多？”

“十五分钟左右吧。”

她和她对视一眼，似乎是在对比相互之间的远近。一位顶着书包的男同学从她们身旁飞奔而过，或许是没留意，脚面相当用力地踩进积水坑，一时间水花四溅。好在云梦和林月的衣服都没有因此被打湿，两人放缓步伐，静静目送着那个背影消失在拐角。

“真好啊。我也想住得近点，早上还能多睡会儿。”少顷，林月甩开刚刚的小插曲，继续话题，让周遭有些迟滞凝固的空气再度活跃起来，“说是那么说啦，云梦你肯定每天都起得很早吧？”

“啊？我有把这件事写在脸上吗？”少女微微笑着，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眼前的女孩神态和表情都特别可爱，充满青春活力的那种可爱。

“当然没有呀，我猜的啦。怎么样，我猜对了吧？”

“猜对了哦，呵呵。怎么回事，难不成正在心里胡乱揣度我呢？快说，是不是在腹诽什么！”云梦开玩笑道，其实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接上这样一句玩笑话，总之就是顺势而为了，如同遇见好天气便想晒被子那样。

“哪有！我现在心里想的是‘哎呀，云梦好厉害！’，这肯定不算揣度吧！是敬佩啦，敬佩！”

“只是开个玩笑啦，咳，怎么反倒是我变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敬佩啊——谈不上吧。我觉得自己谈不上那种程度啦。”

“哪里谈不上！我觉得很贴切呀，嘿嘿。你看，成绩好，性格也好，长得又特别漂亮，最重要的是还无比努力！”

“欸，你在自我介绍吗？”少女眼睛微眯，笑容中带着几分狡黠，这句“反击”让她相当满意。

“我在说你啦，你。夏云梦同学。”

“我？但好像同样很符合你呀，性格活泼、人缘好的林美女，成绩也名列前茅，我想，这必然是你努力的结果，恩，毫无疑问。如果我值得敬佩的话，那你也一样哦？”

“勉勉强强啦，勉勉强强。又不是多了不起的事，你看，我现在可是连把伞都没有哟。”

“早上还是大晴天，谁会想到忽然这么大雨。我只是带习惯了，反正不差这一点重量。怎么说呢，在我看来，至少是值得抬头挺胸的那种‘了不起’了。”

“那你岂不是要后仰着身子走路啦？”

“什么啦，呵呵，对腰可不好。”

“原来重点是这里吗！算了，算了，以后如果要这样走路的话我帮你看路。”

“才不会真这样走路呢。”云梦露出无奈的表情，嘴角却抿起一抹包容的笑意，脑海中不自觉想象着那副奇怪的模样。很跳脱，百分之百不是她会做出来的事，但她不讨厌，说不定真要试试也无妨。

“话又说回来了，难不成我看起来很笨吗？”林月歪着头问，一脸茫然，“还挺多人看见我的成绩惊讶得不得了呢。‘哎！你居然学习那么好吗？’这样的话我都有点听烦了，甚至偶尔会暗暗生气呢！奇怪，不应该呀，明明我是和你们一样的分数考进来的啊，即便笨也笨不到哪去吧？”

她用一抹苦笑作为结尾。

“噗，那排在你后面的同学不是更尴尬了吗？”

“可不是嘛。其实吧，久了自然就无所谓了啦。随它去吧，随它去。但是！我好奇一件事哦？可以问你吗？看样子认真观察过我的夏云梦同学。”

“请说，似乎由衷佩服着我的林月同学。”

两人对视一眼，瞧见彼此眸子里因为默契配合而涌出的欣喜。

“你有这么想过吗？或者类似的念头。”

云梦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随后直挺挺望着被丝线状雨幕牢牢遮挡住的前路。雨点啪嗒啪嗒拍打伞面的声响填满了短暂且温和的静默。

差不多又走了三四十米，少女才再度开口：“一次都没有。”

“嘿嘿，好！欸，对了，云梦，有没有人说过你眼睛很好看呢？”

“一次都没有。”她嫣然而笑，重复利用同一句回复的感觉实在有趣。

“那现在有了。”

“噗，这都什么跟什么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害羞，总之她稍稍眯起了眼睛。

“实话实说呀。”

“行，行，实话实说。快，换个话题。”

“真的嘛。好吧，那个博物馆有意思吗？”

“我家旁边那个？”

“对呀。”

“其实我没有去过。”

“没兴趣吗？”

“倒也不是啦……”

雨和雨将她们包围起来。

云梦真心实意地认为和面前这个女孩交流是件轻松自在的事，或许这便是林月人缘颇好的原因。她的活泼和直爽完全恰到好处，不多不少，正正落在讨人喜欢的靶心中央。少女本以为从校门口到公交站这七八分钟的路程会因为找不到话题而冷场，但对话居然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了，并且还相当有趣。这是她自入学以来、和林月成为同班同学以来，首次超过一分钟的对话。

两人就这么一路聊到车站，直至林月所等的公交到站才挥手告别。雨依旧大得不可思议，除台风天外，鲜少有雨能比今天这阵势还要浩大。好在风不急促，尚且和缓，不至于刮得左摇右晃，抓不住伞柄。云梦瞧着天蓝色车身和暗红色尾灯像被洗刷掉一般静默地消失在雨里，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至今为止都不曾与任何人谈起过的预感：自己说不定会和这个女孩成为亲密无间的挚友。然而，和不完全准确的天气预报类似，少女的预感同样不完全准确。当时的云梦绝对不会想到，她和她最终会以恋人的身份陪伴彼此。

那会儿，她甚至没有擅自将两人关系划分到朋友层面的打算——如果非要定义的话，大概是介于同学和朋友之间的、类似夹生饭一般不太稳固的“熟人”范畴——所以，当第二天一大早女孩将那盒可爱的兔子麻薯送到少女面前时，她着实有些惊讶。云梦没想过自己会收到谢礼，也没想过会在这个时间点见到林月。云梦永远是来得最早的那批学生。

“昨天谢谢你啦。”林月反身坐进前桌的椅子，干脆利落地道了谢，随后交叉双臂趴在云梦的课桌上笑脸盈盈地对着她，“没打扰到你吧？”

“当然没有。”少女嘴角也温柔地勾起弧度，“我才刚到教室没几分钟呢，你今天好早。”

“不加个‘居然’吗？我都没想到我居然会这么早来，嘿嘿。看你正在翻书嘛，没打扰到你就好。喏，一点点礼物。”她用指尖推了推包装盒，仿佛在戳兔子尾巴，四只颜色各异的“兔子”往前乖巧地挪动半步。

“没必要啦，又不是什么大事。”

“欸，不大吗？我还以为昨天那场雨是世界末日的前兆呢。”

“哪有那么夸张，真是。”

“总之收下嘛，难不成是不喜欢这个？”

“不是不喜欢，只是——好啦，我收下了。”云梦像牵着滑雪橇一样将“兔子们”牵引到自己胸前，她想了想还是依着林月的意思收下了，毕竟不是多么贵重的东西，“那我是不是也该说声‘谢谢’呢？”

“才不要嘞，快吞回肚子里去，这样谢来谢去没完没了的，真得世界末日啦。怎么样，所以是喜欢咯？”

“挺可爱的，呵呵。喜欢到即使马上世界末日也舍不得吃的地步了。”

她和她会心而笑，少女再次确定自己和林月百分之百对得上频道。

“哪里至于！吃吧吃吧。我原本还一直担心不合你意呢，昨天晚上想从班级群里加你好友问问的，结果没人理我。没人理我哦！”林月还特地强调了一遍，不过从语气能明显听出只是玩笑式的揶揄罢了。

“昨晚吗？我估计没注意，抱歉啦，偶尔才会看一次。”云梦温柔地致歉道。

“我明白的，没关系，那你现在给我通过呗。快通过、快通过！啊，哈喽，早呀。”

林月扭脸回应从后门传来的问候，云梦也转头看向那三位正准备往各自座位分散走去的女同学，微笑着同样回了句“早”。

大部分人都挤在差不多的时间到教室。等她通过好友申请后，基本都已经到齐了。林月将椅子让给原主，回到自己座位上，接着给她发了个蛮可爱的卡通表情。不过，云梦看见这条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放学那会儿了。两人一起去食堂吃了午饭，再齐心协力把作为餐后甜点的麻薯解决掉，闲聊片刻，便开始为下午的课程养精蓄锐。

那是个阳光温暖、舒服惬意的午后。

“在想什么呢？梦梦。又睡不着了吗？”

听见迷糊中带着担忧的问话，她不再注视窗外倾泻如注的雨，翻身过来面向自己的恋人。

“没有啦，昨晚睡得很好。特别好哦。”

“那就好，嘿嘿……”林月安心地再度闭起眼睛，雨声吵杂，“好大的雨。”

“超级、超级大的雨。”云梦柔声回应道。

“马孔多在下雨。”

“八月下雨很正常。”

“现在还不是八月呢。”

“这里也不是马孔多呀，呵呵。”

这场雨既没有孤独，也没有伤感。

沉默少顷，确认林月没有睡着后，她才继续开口道：“我刚刚是在想那天的事。如果没有那天的雨，我还会不会和你熟起来呢？”

“会吧，再怎么说，后面咱们成了同桌不是？”

“是这样没错啦。不过，也比较难发展到现在这种程度吧。所以，我很高兴。”

“云梦，我爱你。”林月直爽且热烈地表白道。

“肉麻的情话留到晚上再说啦！”少女双颊一红，“现在该起床了，新一天开始了。”

“话说，这情况你还要出门吗？”

“不去了。花店那个姐姐刚刚发消息说让我这么大雨别过去了，不用着急。”

“那可以晚点起床啦。”

林月的手从云梦睡衣T恤底下伸进去，轻轻抚摸她光洁雪白的后背。

“干嘛？现在可不早了哦。起床了。”

“不要。”

“那你让我起床。”

“不要。”

“真是，好吧，好吧，实在拗不过你。”云梦带着笑意说道。

“我爱你。”

“我当然知道啦。”

她和她嘴唇交叠。

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