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放假前两天，自习连着自习，几乎没课了。老师只是偶尔过来看看，别到走廊上乱跑就行，其他并不多计较，如果提前打好商量，那么乐意到操场上运动也是可以的。于是，班里的人少了近半数，教室变得空旷异常，四周飘荡着新奇的陌生感，仿佛撞见熟人剪去长发。林月觉得这个比喻很是有趣，便记了下来，然后接着发呆。她在等编辑姐姐的消息，两人几乎聊了一上午，不过每条消息的间隔越来越长，估摸着那边正忙碌不已。林月并不着急，反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她和她都姓林，所以林月索性直接喊她姐姐，而她也的确把她当妹妹看待。至于谁照顾谁多点这事就很难定论了。年前那会儿，编辑姐姐发生意外在她家附近的医院住了两星期，林月便帮着跑前跑后两星期。无论如何，她是这样想的，一个人生活在离家数千公里外的城市工作总归是不方便的。林月曾经充满好奇地问过她有没有回去的打算。

“临毕业的时候，我几乎都睡不好觉哦。想过回去，也想过就这么留在这里，想法不断摇摆。家里电话一直打过来催。其实父母并不是不支持我留在这，但肯定是要担心的嘛，对吧？日子一天天接近，宿舍里决定好去向的人越多，我就越紧张，感觉身后有一场雪崩紧紧追着我不放。说到这个，我老家那里，冬天的雪景总是很漂亮，有机会姐姐带你见识见识，这里就差点意思了，几乎不下雪的，最多薄薄一层。啊，谢谢。”

她接过林月剥好递去的柑橘，吃下一瓣后继续说道：

“有为了父母决定回家的，也有为了恋人决定留下的，更多人还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发展而做选择没有什么不对的。我当时没有恋人，呵呵，现在也没有就是了。没关系，陆瑶不也没有吗？哈哈哈，心情好多了。呃，等等，她走了吧？”

她面色紧张地向病房门口望去。

林月知道她说的是自己的语文老师，点了点头。不久前，陆老师带了东西过来看她，并且数落了她好半天。拌嘴和互相嫌弃就是两个人相处的一环，林月觉得这样挺可爱的。

“她在我也敢说的，咳咳。所以啊，不用费心烦恼什么爱情，也不怕因为分手而哭得天昏地暗，挺好的。父母那边有我哥在，不用特别担心。说是我哥，其实我们一边大，毕竟龙凤胎嘛。可惜他和我的个性相反，如果我们对调一下，说不定他如今能有更高的成就。不过，哎呀，我也不是在抱怨什么啦，现在他那边过得挺不错的，有一对双胞胎，他们夫妻俩和我爸妈四个人齐心协力把餐厅经营起来了，一切都好。”

她稍微顿了顿，似乎想说些什么，可等话到嘴边又立马嚼碎了吞回肚子。

“一切都好啊——”林姐姐低声重复一遍，尾音曳得很长，余韵颇像老式火车前进时飘荡的浓烟。林月当然没有见过这样的烟气，故而只能凭借想象去填补，除非特意去找，否则现在绝看不到这种情形了。姐姐之前说过，她大学那时候要回家得坐一昼夜的火车和大巴，镇上路况相当差，颠簸得很，所以坐车前她都是不敢吃饭的。遗憾的是，林月同样只能用想象去试图理解这种感受。

她觉得应当说点什么来宽慰姐姐的思乡愁绪，却一时找不出多少合适的句子，于是林月一边默默剥着橘子，一边想云梦。算起来，编辑姐姐有一个哥哥，而云梦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唯独自己是独生女。孤独倒不至于，“这样真好”或“这样不好”的念头一次都没有出现，人生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了十七年。好奇心偶尔还是有的，但云梦鲜少提及自己的姐姐和弟弟，因此她也没有多问。

“说实话，是有点想回家看看了。反正马上过年了嘛。不过啊，回去估计也没多少舒坦日子……算了算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到时候我给你多带点特产回来，都很好吃的！可以期待一下！”

这话一点不假。林月尝过后觉得每样味道都相当不错，反倒是姐姐自己有点不满意。

“毕竟不是现做的，这样就很好了啦。很好吃啊！”她对姐姐说道。下个瞬间，林月突然感觉这句像是云梦会说的话。寒假期间两人的交流少了许多，早晚倒是会发发消息。她清楚她正在努力学习，故而不愿意太打搅云梦。

如果带点什么东西来读一读，现在也不至于发呆了。看视频之类的虽说可以，不少人的确在这么做，但她既不想分散云梦的注意力，也不想换个位置。选择安静学习的人还是挺多的，云梦就是其中一个。有时候，林月会趴在桌子上，侧着头看云梦苦思冥想，她蹙起眉头烦恼的模样着实可爱。通常，等云梦做完题就会满脸羞涩地赶走她。

“去、去，不要盯着我看啦。”

林月每次都乖乖听话，继续发起呆来。她一边留意手机的动静，一边听周围的人聊天。三四群人在聊三四个不同的话题，游戏里的事，电视剧里的事，去年夏天到哪里旅游的事，抑或者窃窃私语般谈论谁和谁的恋情，没有指名道姓，反正就是谁和谁吵架了，谁跟谁告白了，从“那个谁”再跳到“那个谁”，对话的两人简直比情侣还要心有灵犀，哪怕是同一个“谁”字都能瞬间明白究竟指代的是谁。不过，就算她们俩想到的是不同的人也无所谓，将错就错是维持人际关系的一大重要方法。她偶尔会混进这种对话里，基本都是作为听众。一开始迷糊时会稍微问问，后来感觉还是点头和附和比较简单。

“你知道的啊，就是那个谁！”

所以，到底是谁呢？林月实在想不出答案。自己会不会在什么时候成为别人口中的那个“谁”呢？肯定会吧。云梦戴着耳机，离教室里吵吵闹闹的氛围很远。

有人开始说起烧烤。这座城市靠海，尽管前往山野林间那些专供烧烤的院落十分有趣，但夏天借着烧烤在沙滩上度过漫长的黄昏更有风味。林月小时候体验过一次，回忆有些模糊，印象最深的是大人们不让她靠近那个租来的烧烤架，也不让她在沙滩上乱跑，所以只能乖乖坐在色调陈旧的塑料桌前等待。现在恐怕不让这么做了，至少林月回家时途径的那片沙滩再没见谁支起烧烤架过，周围一圈的小吃店生意很是红火。

有点可惜。

随后，她利落地把这些往事从脑海里驱逐出去，认真考虑起暑假究竟要不要烫成卷发马尾。嗯，挺不错的，很适合夏天，可到时候开学了又有点麻烦……林月丝毫没注意到此刻站在她课桌旁边的男生是特地走过来停在她面前的。

“……要一起去吗？”

林月些微一愣，而后终于意识到是在询问自己。

“呃，我发呆了刚才。是在跟我说吗？”

对方点点头，表情像在苦笑。“对啊。”

“抱歉，我没听清楚你的话。要去哪里吗？”

“我应该先重复一遍的，问题在我。”男生说，“我们在说暑假想去烧烤，想问你要不要去？我们几个都决定要去，然后再约时间和地点。”

他指了指坐在教室后门那的几个男女，他们同样关注着林月这边。刚刚谈论“谁和谁”那个深奥哲学问题的两个女生也在里面，估计自己是因为偶尔掺和进她们的对话而被当成团体的一员了吧。她只能想到这层联系。或许人家只是客气一下？毕竟把他们整个团体看作陆地的话，林月最多算是旁边海上漂浮的孤岛。

“唔，烧烤吗？”

林月看了看云梦，后者正巧刚做完一题。于是，她拉了拉云梦的衣服。

云梦摘下耳机，眉间舒展，唇边漾起温柔的笑容。“怎么了？”

“暑假要去烧烤吗？”

“我吗？我恐怕去不了哦。”云梦挤出一个充满歉意的表情。

“这样啊……”林月惋惜地说道。正准备把视线重新转到面前的男生身上时，手机忽地震动几下，于是她点亮屏幕瞥了一眼。编辑姐姐发来的消息，内容是刚刚话题的延续。“我也算了吧，谢谢你了。”

“没关系的。”

对方爽快地回答说，是个好相处的家伙。说罢，他便像鱼一样游过狭窄的课桌过道，回到属于他的团体里面。

“你明明知道我肯定去不了的嘛。”云梦小声跟林月抱怨道，“还拉我当幌子。”

“不是幌子啦。”尽管她明白云梦家里管得很严，可那时候还是莫名地有所期待，“如果你说要去的话，我也会马上答应的。”

“真的？”

“千真万确。”林月的表情相当认真。

“好吧好吧，原谅你了。”云梦无奈地笑了笑，准备戴上耳机。

“我说啊——”

“什么？”

“云梦你想去吗？”

“嗯……一般吧。不算不想，但也不至于特别想去。”

“那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吧？”林月接着问。

“特别想去的地方啊……”云梦戴好耳机，看向面前的习题，“大概没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