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五
“她们是去一个星期?”
林月率先打破留给喘息的漫长沉默,开口问道。她单手揽住云梦,两人大腿交叠,十一点左右,天色仍旧黯淡,雨看样子准备下到新一季玫瑰开花为止。
“嗯。”少女低低应了一声,抬手用指尖轻轻拨掉黏在恋人脸上的茶色发丝,久久凝视林月那染着红晕的俏丽面庞,最后目光满含爱怜地在她额头啄了一口。“今天第四天,也就是还有三天就回来了。至于是当天晚上回来还是结束后第二天早上就不清楚了,详细的日程安排没跟我讲过。当然,安排归安排,临时变动的可能性也有,毕竟我妈培养子女的经验还挺受欢迎的呢,呵呵。主办方如果临时希望她上台讲一讲,恐怕也不会拒绝。要是反响热烈,多组织几场讲座也是有可能的,那样就会晚点回来。说不定,说不定哦,现在就有三四十位家长坐着看她站在台上大谈特谈姐姐的成长经历,每隔几句就是一阵掌声雷动,各自心里暗暗期待着复制出下一个‘夏知言’来呢。可惜的是,没有人关心夏知言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会不会哭,会不会笑……当然会哭会笑的呀,对吧?可是呢……”
林月瞧见那双澄清得不可思议的美丽眼眸当中闪过万千思绪。
“我参加过一次类似的讲座,妈妈上去分享自己的培养经验,然后是姐姐上去再讲几句。我和弟弟一直在台下听。大家都很热情,屏气凝神,生怕漏听半个字导致所谓的‘计划’——复制另外一个夏知言的‘计划’——出现纰漏。问题就出在这里。那种目光中不加掩饰的热切简直像是在注视神祇,呃,倒也不至于那么夸张吧,至少像是在欣赏一幅非常有名的画作,欣赏定格于某个时间点的静态的美或者风景。或许有点词不达意,不过就是这么一种感想。有时候吧,我确实觉得姐姐真的很不容易。”
稍作停顿后,云梦又补上一句:“……弟弟也是。”
“你同样很不容易啊!”林月旋即申辩似的说道,语气果决,她当真打心底里在为少女鸣不平,“我不是在否认她们,但我觉得,始终觉得,云梦你也必须把自己作为同等重量的砝码放在天平上进行评价。不要轻描淡写地把自己摘出去啊。”
说着,林月张开嘴,像是要表达不满一般作势咬在云梦雪白的脖颈上。
“不要咬啦。”话虽如此,但从少女此刻的反应来看,她丝毫没有阻止恋人的打算。
“不会弄疼你的,我有分寸。”
“我知道啦。”云梦咯咯笑着,“可我现在一身汗啊。”
“都一样嘛。”
“把空调打开?”
“没关系,还不至于那么热啦。继续继续,总之,你也很不容易呀!”
“我嘛……”三两秒的沉默过后,云梦露出微笑,“至少我是自己选的。在这方面,我实打实地被姐姐和弟弟羡慕着呢。之前说过吧?妈妈给我做的规划——姑且称之为‘规划’吧——我可以照着自己的脾气跟在姐姐后面一条路走到黑,也可以听她的话在合适的时间做合适的事情……她其实有给我这种程度的自由。算是自由吧。倒不如说,她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夏知言是绝不可能以相同的方式复制出来的。很奇怪吧?明明她是那种会在台前不厌其烦讲述自身成功经验的人。我想,就是因为这种不断重复的讲述,才让妈妈明白这点的。当然,她并没有对谁说起过这些,都是我猜的。或者说是感觉到的。我也好,弟弟也好,都会被姐姐远远甩在身后。妈妈并不需要变成她……甚至于,我没有变成她的价值。”
林月气鼓鼓地撅起嘴,轻轻掐了掐云梦的脸颊。
“怎么啦?”少女问。
“只是忽然很想这么做。”她答道。
“呼呼。”云梦笑着,也反手捏了捏林月的脸颊,“没关系,有什么关系呢?至少就当下而言,我觉得这件事的好处更多一些。最麻烦的其实是弟弟那边。昨天我和姐姐聊的,你记得吗?”
“记得。”
“果断点放弃说不定更好,我和姐姐都是这样想的。他的才能和妈妈强加给他的理想根本就不对等,完完全全不对等,除非仰仗奇迹,否则没有丝毫的可能性。当然啦,我不是在说他笨,他有他的优点和长处。怎么样,猜猜看他有什么兴趣爱好?”
“爱好啊——”林月用有如求解哥德巴赫猜想般的苦恼表情皱眉沉思片刻,“游戏?篮球?”
“呵呵,都不是啦。差得有点远了。”云梦柔和地抿唇而笑,“你肯定猜都猜不到。知行他啊,对铁路可痴迷了。更准确地说,他所着迷的只有类似路线规划那部分。遇到没去补课的周末,经常会看见他把一大张规划示意图——大概是叫这个名字吧——摊开摆在自己书桌上,如痴如醉地看个不停。平时他可是相当小心地把那张图收在柜子里呢。说实话,月,我不太理解这里面究竟有什么魔力。不过,恐怕也轮不到我去理解。我想,或许他在看着那张图的时候,已经跟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线条到过各种各样的地方了。兴许还挺不错的?呵呵……挺好的。”
“以后想去当火车司机吗?”
“有可能……说不定真是这样。我并没有和他谈过这个问题。我……估计是在刻意避开这一类话题。无论是对姐姐,还是对弟弟,甚至是对我自己。姐姐考试之前,考完之后,我其实都很想问她有什么打算,结果却一直没问出口。最后是她填完志愿才拉着我聊了一晚上。那天啊,她半夜把我摇醒,笑着说自己睡不着,希望我陪她说说话。当时是凌晨三点,我记得一清二楚呢,呵呵。”
数秒的沉默,林月摸了摸云梦的后背,耐心地等候着下文。
少女继续说:“主要是姐姐在说,我偶尔应几句。她跟我说了自己的选择,准备去哪里,准备学什么,之后的打算……我能明显感觉到她那股想要一口气把心里话讲完的冲动,却又始终缺少一个至关重要的契机。我知道,她想问我对未来的想法,可是终究没有问出口。直到前几天,我才跟她说了这些事情。姐姐她啊,哭得一塌糊涂呢。”
云梦把脸埋进林月怀里。
“那时候的我也是……跟着哭个不停。”
她轻抚着她秀丽的直发,窗外雨声依旧。
“有梦想肯定是件好事,对吧,月?”少女问。
“当然啊。”林月想起书架上那套连巧姐姐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其中一本,“人不单靠面包活着,亲爱的。”
“呵呵,是啊。知行那边,我是希望他拥有自己的梦想……或许也谈不到梦想那么远大的词,有自己想做的事,想成为的人,想从事的职业,想达成的目标,大概这一类东西吧。我同样觉得是好事。”顿了片刻,云梦接着说道,“列车司机嘛,应该是个不错的工作,应该也很适合他。但是呢,他的想法是不作数的。爸妈都不会同意的。我爸他啊,一心想着把接力棒交到知行手里,稳稳当当、顺顺利利,这样就好。然而妈妈那边有不同的意见。她觉得守着个小公司没什么意思,对知行的未来有别的打算,回家接手只能算下下策……也就是说,无论如何,知行都没有选择权。当然,如今谈论这些为时尚早,现在她只希望知行咬着牙学习,努力考上和姐姐一样的大学……必须这样才行。可是吧,知行并没有成为第二个夏知言的天赋和能力。差得远啊,真的差得很远。爸妈、姐姐、我,都心知肚明。其实知行自己也清楚。没办法,妈妈铁了心要拽着他往这个方向走。即便他想要放弃也做不到。”
“那就是说,‘果断点放弃说不定更好’是希望你妈妈放弃?”女孩抓住间隙说出自己的疑问。
“不对哦。”云梦的脸仍旧埋在恋人胸口,说话间温热的吐息让林月稍微有些痒,但她特别喜欢这种感觉,“不完全对。弟弟放弃也行。”
“可就算他放弃了自己的梦想,也达成不了那个目标吧?”
“没错。”少女无比果断地回答道。
“那有什么意义呢?白白舍弃了自己热爱的东西,什么都没有改变。”
“至少不会因此而难过了。”
雨一直下。她紧紧抱着她,久久不语。
“不太好吧?我们这个想法。”
“说实话,我不认为有什么问题。”林月开口道,“不过……”
“不过实在太不痛快了。”云梦把话接了过来,“怎么样,月你肯定要这样讲对吧?”
“是啦。”
“呵呵,好啦,好啦。”少女轻笑一声,像是顺气般温柔地拍抚着林月后背,“总而言之,你看,我姑且还挺幸运的吧?也算是自由自在了。”
“哪有这么比的嘛!”
“最起码我现在很开心呀,呼呼。”云梦说,“好了,不聊她们了。这几天我们聊了多少次这些事啊?该换个话题啦。比方说,如果再不起床,恐怕要下午才能吃上午饭了哦?”
“肚子饿了?”
“其实也还好啦。不过,现在准备,待会饿了才有东西吃呀。你呢,肚子饿不饿,中午想吃什么?”
“一样,嘿嘿。我想想哈……我记得还有几桶泡面?”
“哎呀,这就已经开始嫌弃我做的饭了吗?”
云梦仰起脸和她对视,眼中闪着调皮的光芒。
“不是啦!我只是——忽然想到了,于是忽然很想吃。”
“想吃到什么程度呢?”
“嗯……”林月在脑海中捕捉像水母一样游动的合适的比喻,“差不多是想到足够吸引企鹅跑出南极的程度吧!”
“噗,哈哈哈哈,什么啊!”少女笑得花枝摇曳,抱着她不住乱颤,“企鹅离开南极活得下去吗?”
“这个嘛,我不是很了解啦,恐怕有点难吧。我查查!”
“那倒不用啦。好了,所以,中午就吃泡面咯?”
“嗯!”
“行,呵呵。另外哦,今天下午记得做完两套数学卷子,定时哟。”
“诶?等等,怎么突然来个数学卷子,简直像刚离开南极就遇到满脸凶恶的魔王一样出乎意料!”
“也不算很突然啦,其实魔王已经在南极附近等得不耐烦了。”云梦嫣然一笑,“原本我是想着让你早上和下午各做一套的,结果嘛,你看,这都几点啦,只好全堆下午去咯。乖啦,聪明的林月肯定会好好完成的,对吧?”
“怎么又变成‘聪明的林月’了?莫名有种在哄孩子吃掉不喜欢的蔬菜那样的感觉耶,好啦,我会认真做完的。”
“真乖,呼呼。”她伸出脑袋在林月的唇上轻啄一口,又缩回她怀里,“等十二点再起来洗个澡,然后吃饭。现在,给我讲个故事可以吗?”
“可以啊,当然没问题。那么,梦梦想听什么样的故事呢?”
“什么样的都行,最好是具备林月风格的故事,呵呵。”
“嗯……我想到一个,但不确定这个故事有没有我的风格哦?姑且是我自己遇到的事啦。更准确地讲,主角是我遇上的一只来找我要闹钟的猫。不过说是猫,可它却是站起来靠着两条后腿行动的,并且熟练得很,瞧着简直像打从出生起就两条腿走着呢!说不定真是这样。当时我推开门——就是咱们现在住的这里正门——差点就撞到它了,好在它十分灵活地连连后退,跟跳芭蕾舞似的,才没被门板拍得晕头转向。这可把我吓了一跳。‘哎呀,真不好意思,我没发现你站在这。’我这么和它道了个歉。‘没关系,您是无心的。’它左右拍了拍自己的腿,就好像那身洁白的毛发染到了什么尘埃,实则不是这样,依旧干净漂亮得很。但是它不完全算是白猫,左前脚的毛发夹着一大片黑,有点儿熊猫的感觉。这让它很容易被记住。如果哪天再遇上的话,我肯定能立马认出它来。好啦,扯得远了,回到刚刚。它假装收拾一番,然后又抬头看着我。‘何况在下也有错。’它继续说,‘这肉垫敲起门来着实不够响亮,一直苦恼这事呢。打扰您了。’接着它很有礼貌地将自己粉嘟嘟的肉垫展示给我看。我注意到它把爪子都收得很好,态度极其谦和,不免多了几分认可。心里想着,果然是只不错的猫。对吧?”
林月停下来询问云梦,后者正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她。
“呵呵,对呀。确实是一只讨巧的猫。”
她的手掌在少女光滑的后背上来回抚摸几下,继续说:“又轮到我开口了嘛。我刚想准备说话,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自己居然在和一只猫说话!真是不得了!为什么我一开始不觉得跟猫沟通是件很神奇的事情呢?反正我总算是反应过来了。难道我能跟所有猫说话?于是啊,我就转头看沙发上懒洋洋趴着的笨笨,故意喊了两句让它回应,结果还是只听到喵喵叫的声音。‘让您失望了。您想必误会了什么。在下目前还没有遇到会和你们说话的其他同类。’它跟我解释道,所以我只好放弃了。有点可惜。”
“要是真有那种超能力就好了。”
“是啊,感觉会很有用呢!没办法,没有就是没有嘛。‘所以,你是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我又把话题扳了回来。‘不瞒您说,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望能在您这里要个闹钟。’它的遣词用句就是这么回事,本来我还想问问的,可再怎么说还是闹钟更奇怪吧?‘闹钟?确定要闹钟而不是什么吗?猫粮我还是有的,吃不吃得惯我不敢保证,量肯定是足够吃饱的。’听我这话,它连忙摆手,‘不,不用吃的。在下只需要闹钟。闹钟就可以了。’”
云梦眨了眨眼,静静等待故事后续,脸上满是可爱的疑惑。
“‘可以倒是可以,不是那么贵重的东西,给你就是了。三个两个地给也没问题。但我想问一下,你要闹钟来有什么用吗?’我直截了当地问出最关心的问题。‘实不相瞒,想在这附近多转转,又担心误了列车的时间。’它同样直爽,没有拐弯抹角。‘你还会坐列车吗?打算到哪里去?’我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想的是环球旅行来着。’‘买票了吗?’我关注的地方很奇怪,对吧?嘿嘿。‘在下想买的,可您也知道,在下没有您手里那样的纸张来交换,所以每次都要跑到驾驶室里跟列车长说明情况。其实也怪难为情的。被赶出来的情况不少,然而被偷偷留下的次数更多。总的来说,托大家的福,一路从南极到这里还算顺利。’南极?我迅速抓住这个不应该出现的词。‘从南极?你怎么会从南极出发呢?’‘这就不晓得了。反正自打在下记事起,就一直生活在冰天雪地里。在下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地方被你们叫作南极,在下周围的朋友被你们称呼作企鹅,而在下是猫。’它很有猫样地用舌头舔了舔爪子,擦了擦脸。‘你和企鹅成了朋友?怎么交上朋友的?’我充满好奇地问它。‘实在惭愧,在下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就记得一个劲地跟着它们吃鱼,到处吃鱼,后来才听说这样的关系能叫作朋友。’‘那你这样一个人——不对,是一只猫出来环球旅行,岂不是很孤独?’‘让您见笑了,偶尔是会觉得难过的。不过,在下并不后悔。原先其实也有位朋友——就是你们说的企鹅——打算跟在下一起出发的,最后关头又决定不去了。’从它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真是可惜。’我感叹了句。‘没有关系的,在下明白这对它而言的确太勉强了。’”
“嗯……”沉浸在故事中的少女低吟一声。
“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我就按约定好的那样去拿来闹钟给它。‘好了,拿去吧。这还有一些吃的,别客气。旅行总归需要这些的。’我把闹钟和装好的猫粮给它。它最终没有拒绝。‘在下感激涕零,实在不知道怎么报答您。请容许在下留一份收据给您,日后若有机会再次相遇一定偿还这个恩情。’它一副怪正式的样子,搞得我也挺不好意思的。‘不用啦,又不是什么珍贵的宝贝。收据就不必了,我只想问一问,你会写字不成?’我对这个问题真是好奇得不得了,估计是一副激动雀跃的样子。‘让您空欢喜一场,非常抱歉。在下写不来汉字,涂鸦是会的。可以给您画个闹钟,再写上时间。比如,现在是七点二十三分……’它用两只前脚捧着闹钟,话还没说完就被我打断了。‘等等,你刚刚说现在几点了?’我赶忙凑过去看时间,果然快七点半了。‘收据不用了,我快迟到了。闹钟你不用客气,直接拿走去用就好。祝你旅行愉快!’我赶紧进屋把东西胡乱往书包一塞,就关门准备往车站跑。‘等等,在下还有一件事要提醒您——’它在后面大声喊我,可我一心只想着别迟到,总之就一溜烟跑掉了。那天啊,下了好大好大的雨呢。”
云梦扑哧一笑,自然知道林月说的是哪天。
“好了,怎么样,对这个故事还满意吗?亲爱的。”她笑着问。
“满意到想要帮助企鹅跟它一起环游世界的程度。”
“说不定啊,那只企鹅现在已经鼓起勇气出发了呢!砰砰砰,可能待会就有一只企鹅用它的——欸,企鹅那个像翅膀一样的怎么称呼来着?算了算了,云梦你能听明白就好。砰砰砰,可能待会就有一只企鹅用它的翅膀敲外面这扇门。肯定拍得比猫响亮,嘿嘿。然后,我们直接拿着闹钟开门……”
“噗,万一不是要闹钟怎么办?”
“不管,反正推销给它。你看,现在十二点二十一分,你肯定需要一个闹钟。”林月模仿着电视购物推销员的口吻说。
“什么啦。”云梦不禁莞尔,“好啦,起床吧。”
十二点二十二分,雨下得很大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