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

少女做了一个相当不可思议的梦。

非常、非常不可思议。

她没有梦见自己，也没有梦见林月，整个世界只剩一片寂静空旷的裸地，谁都不在，什么都没有，满眼望去尽是平整得像特意灌注出来的坚实土地，没有半点花草，视野之内仅能瞧见相当刺眼的鲜亮奶白色。姑且称之为“视野”吧，毕竟再怎么说，能在同一时间清清楚楚地了解如此一大片芜原的情况，也实在不能算是“人类”。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像观察鱼缸一样注视这片毫无生机的大地，根本毫无意义。这是一个完全没有意义的梦。然而，大概没有哪个梦真正具备“现实”意义。

不行，应该有谁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于是乎，一个看上去七八岁左右、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凭空便出现在平原上。小女孩低头瞧了瞧自己那身漂亮的红色洋装，又抬眼环顾四周，稚嫩懵懂的眼眸中满是茫然，不知如何是好——毕竟这里一无所有。如果有一棵树的话，那她还能往树的方向走去；如果有一口井的话，那她还能朝底下张望；如果能看到自己影子的话，那她还能思考自己和影子的关系……可是，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虽说世界是明亮的，但却没有太阳或者其他光源，而她脚底下也没有影子。总而言之，她孤零零地、就这么被丢进这个“世界”，甚至连影子都没有！

小女孩原地转了好多圈，随便挑了个方向往前走。可是，无论哪里都是一样的景色，她只感觉自己在原地踏步。走啊走啊，走到实在累了，小女孩索性坐到地上。她应该已经学会哭了才对——几乎每个人都是最先学会这件事的——然而，小女孩只是目光怔怔地望着那条她似乎永远也到不了的地平线。

那么，再来一个人陪着她吧。

作为观察者的云梦如此想道，少女已经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手中紧紧握着编织梦境的丝线与权力。

应该还有谁陪着她一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于是乎……小女孩仍旧沉默地凝视远方。

什么都没有发生。

云梦让自己的视角拉近，不断拉近，直至和坐着的小女孩齐平，面对面。那是一张秀气可爱的脸，带着健康的红晕，没有汗珠，也没有尘土，干净得像是刚踩着凳子站在水池前洗好似的，随后又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手帕擦拭，再一下一下认真叠好，重新收回小口袋，才迈步来到这里的。

少女担心，小女孩或许已经跟家里人说好了几点会回去吃晚饭，此刻正惶恐不安。又或许，她不久前才读完《爱丽丝漫游仙境》，还以为自己只是在某棵树下睡着，眼下不过在某个仙境历险，但总归也是陌生的地方，不免惶恐忧虑一番。

然而，小女孩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慌张、忐忑或者难过的神色。她孤独地坐在一无所有的土地上，却不知道什么叫“孤独”。这大概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吧。

大概。

她看不见云梦——毕竟少女并未真真正正存在于她身旁——自然也听不到少女的话语。云梦觉得，自己应该对她说了些什么。只是有这么一种感觉罢了。梦就是这么麻烦的东西。

小女孩继续孤独地向前走、孤独地停下，再又孤独地走、孤独地停下。“时间”这个概念似乎同样不存在，她没有饥饿的感觉，自然也没有进食的想法。这应该也是好事。她的脸一直干净洁白，虽然没有出过汗，但小女孩还是偶尔拿出手帕擦擦额头，紧接着乖巧地叠好放进口袋。

第二十七次收好手帕之后——云梦数得很清楚，绝对不会有误差——天上下起了牛奶。

小女孩抬头呆呆地望着天空，实在不知所措。她或许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可周围哪里都是空地，全然没有可以提供庇护的场所。好在牛奶雨的阵仗不大，只见丝丝缕缕的乳白色线条划过半空，随后便不着痕迹地消失。地面始终是干燥的。

她蹲下身，稍稍掀起长裙下摆，试图用弯出的弧度接住牛奶。对于此刻既不会口渴也不会饥饿的小女孩来说，接住牛奶又有什么用处呢？更何况，想要用裙摆积蓄起这样稀疏的“雨丝”恐怕十分勉强。

少女静静观察着小女孩。云梦没来由地相信，这样做肯定有什么意义。

必须想象这件事是有意义的。

她就跟一座石膏雕像似的站着，一直站着。由裙摆弯起的弧形容器始终空荡荡的。如果不是有一道道划过空气的细线作为提示的话，想必会被误认为是张静止的油画。然而，奇迹正是在一瞬之间发生的：红色裙摆上，突然变出一块四四方方、形状规整的牛奶砖。

似乎连小女孩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她嘴唇微张，神色惊讶地把牛奶砖捧在手里，先捏了捏，随后又努力掰了掰，根本纹丝不动。于是，小女孩将牛奶砖往地上一放，继续刚刚的动作。第二块、第三块牛奶砖出现的速度明显缩短不少。她开始把牛奶砖像垒积木一样垒得和自己一样高，又左右砌出两面垂直的墙，最后是一个三角形状的顶盖。小女孩就这么缩着身子坐在自己搭建起来的小小“屋子”里。她无处可去，只能静静地消磨时间——如果时间真的有在流逝的话——她偶尔抱着膝盖睡一会儿，醒来后用手帕擦擦脸，继续看着地平线。因为不知道什么是“孤独”而没有感到孤独，何尝不是幸福的事？或许，在某个瞬间，小女孩会好奇为什么明明没有支撑，自己头顶的奶砖却稳稳当当放着。或许不会。总而言之，在那之后，又过了很久，久到小女孩叠了整整五十次手帕。

她稳当妥帖地再度收好手帕，抬起头，面前一成不变的景色中居然出现了一个微小的黑点。小女孩屏住呼吸，目光牢牢地盯紧那个黑点，注视着它逐渐变大，一步步变成一道人影。这道人影在向她这边飞快地跑来，形象愈发清晰，是位和她年岁相仿、脸上脏兮兮却笑容洋溢的小姑娘。

“这个，可以分给我一块吗？”后者指着作为屋顶的奶砖说道，又在自己身上的口袋翻找了一会儿，但最终什么都没有拿出来。她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用食指轻轻挠了挠脸颊，清亮的深棕色眼眸始终神采奕奕。“对不起啦，我现在肚子好饿，但……我什么东西都没带。没什么可以给你交换的。你看，要不我帮你做点什么？”

小女孩茫然地摇了摇头，又连忙慌乱地摆手，似乎想说点什么，一时间却忘记如何开口。她赶紧抓起其中一块奶砖往小姑娘怀里塞，仿佛是怕慢一步就被误会自己是不愿意。“我……我没有用。给，给你。”

话音刚落，原来搭得好好的“积木房子”哗啦啦倒成废墟。

两人面对一地的牛奶砖愣神片刻。

“对不起哦，都是因为我。谢谢你，我确实觉得好饿，饿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待会我跟你一起重新搭好这个吧。你饿吗？”

“我应该觉得饿吗？”小女孩面带困惑反问道，看见刚刚自己掰不动的东西被对方咬下一块，她的眼中闪着惊讶。

“为什么不应该呢？肚子饿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小姑娘一边咀嚼，一边笑着递出奶砖，“你也吃吃看嘛。”

她接了过来，努力沿着刚刚看上去软乎乎的位置咬下，却只能咬下薄薄一点。

“好吃吗？”小姑娘问。

“不好吃，硬邦邦的。”小女孩皱着眉回答道，似乎是想到了自己刚才的糗态，她忽地扑哧一笑，旋即又把奶砖递了回去，“给你。”

小姑娘也笑了笑，继续吃了起来。“欸，我觉得很好吃耶。”

“是吗？呵呵，可能是因为我不习惯吧。你是准备去哪里吗？”小女孩一边问，一边细致耐心地用手帕帮她擦拭脸上的脏灰。

“去哪里？我不知道。哪里不都一样吗？”

“都一样……”小女孩环顾四周，的确各个方位都没什么区别，“那要留下来吗？”

“我本来就是要留下和你重新搭好这个嘛。”小姑娘爽朗地答复说。

“我是说……在那之后。”

“可以呀。那就留下来吧。既然要重新搭，要不，我们搭出一个城堡来吧？”

“我听你的。”

少女的意识逐渐飘远，和她们俩拉开距离。

“建一个很大、很大的城堡哦？”小姑娘伸展双臂在半空中比划出一个非常夸张的动作。

“好。”小女孩微微笑着，“就这么办吧……”

不多会儿，少女便听不见后续的对话了，她只能看见奶砖越来越多。雨一直在下。朦胧之间，能遥遥望见城堡剪影。

云梦睁开眼，在自己的世界醒了过来。天似乎还没亮，房间里灰蒙蒙的，空调的蓝色指示灯像在静静呼吸一样缓慢闪烁。虽然看不清周遭，但毫无疑问，云梦知道此刻正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属于自己恋人。她往前挪了挪，轻轻拍打林月的后背。

“早呀。”黑暗中，忽然响起恋人略带俏皮的活泼问候，温润的柔风伴随笑吟吟的声音拂至她的唇边。

“咦？呵呵，你怎么已经醒了。”云梦心里不由涌出几分惊喜，“难道现在很晚了？哎呀，不会中午了吧？”

“没呢，现在才不到五点，不过也快了。再一会儿，天估计也要亮了。我好像是很久没醒那么早过了，嘿嘿。”

“干嘛不多睡会儿？”

“昨晚反正睡那么早嘛。你不也早起了？闹钟都还没响呢。”林月说，“睡不好吗？”

“这倒是啦，呼呼。毕竟十点多就睡了，再不早点醒可就太贪心了哦？”说着，云梦用食指卷了卷恋人柔顺的发丝，昨天晚上的记忆一闪而过——吃完晚饭后，云梦陪林月批改并订正了两份数学卷子，讲解错题的过程同样也让云梦取得些许收获。她本以为，把东西都准备好要费不少工夫，可最后其实轻轻松松便收拾好两人行李。没什么非要不可的，简单两身衣服、手机充电器和部分护理用品就足够了，两人份的行李甚至连一个书包都装不满。等一切安排妥当，云梦和林月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认真地修剪指甲。尽管长夜还很充裕，但她和她仍旧选择提前到床上躺下。为了不出现起晚了导致手忙脚乱的情况，少女还特意调早了闹钟。然而如今两人都醒了，闹钟却还在沉睡。“呵呵，你妈妈之前还跟我说，不能让你赖床呢。”

“干嘛啦！我今天可是好早就起来了哦！快夸夸我。”

“行，行，我的月好厉害。”云梦揉揉她的脑袋，“不过，反正还挺早的，再睡一会儿？”

“算了啦，不怎么困了。我本来想着待会喊醒你的，难得我喊你一次嘛。结果你就醒了。要不，你眯个半小时？”

“我也算了吧，呵呵。我刚刚啊，做了个很有意思的梦。”

“什么梦？梦见我啦？”

“没梦见你，但也没梦见我自己。我梦见啊……”

云梦慢慢把那个少女遇见少女的故事从记忆中拖拽出来，她希望尽可能详实地将自己的梦境还原出来，成为两人共有的一部分。林月抱住云梦，乖巧地听她讲述。

闹钟响起，又被按掉。

七点左右，云梦煎了几片昨天腌制好的鸡胸肉，和全麦面包、番茄、生菜、黄瓜一起做成三明治。她多准备了两份，留给林姐和陆姐。

“那会是个很大的城堡吧？”吃早饭时，她问道。

“当然啦，肯定是个很大、很大的城堡才对嘛！”林月也在半空中比出相当夸张的动作，一片番茄因此滑落，立刻便被脚边虎视眈眈的笨笨连忙咬走了。“哎呀！”

少女扑哧一笑。

饭后，云梦重新清点了一遍行李，连巧姐姐打来电话，林月和她再次确认好时间和地点。

“吃的东西已经给你留好了，呵呵。”

“你要在家好好看门哦？”林月在笨笨脑袋上轻轻拍了拍，又顺了顺毛发。

八点半，她们锁好门，背上包，出发前往约定汇合的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