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

林月发来消息，说自己恐怕得晚点回去了。原本，她只是想着在小姨家坐上一会儿，聊个一两小时，如果要留她吃饭的话，就将晚上有约这事如实告知，并答应过几天一定再来。结果，在林月陪着小表妹玩积木的那十几分钟工夫里，小姨已经麻利地直接把汤给炖上了，根本没有让她开口的机会。如此一来，她也不好意思再推托什么。

“没关系，慢慢来啦，又不着急什么。”云梦回复道，随后给了个可爱的猫咪表情，“反正我也要去买东西，正好多逛逛，看看有什么该买的，顺便解决晚饭。肉卷就留到明天中午再弄吧，毕竟没试过，时间充裕比较好，不怕饿得手忙脚乱了。”

“好！”林月那边的回应来得很快，跟着这句话的是模样乖巧的笑脸。

计划的变动并未对云梦造成多少影响，这种情况在所难免，不至于觉得意外，更不至于因此而感到难过或者如何，和恋人一来一去的交流已经让她足够开心。如今稍有些头疼的是得重新考虑晚饭这件事，她忽地没了主意，估计要烦恼上一阵儿了。算啦，云梦想，到时候边走边看吧。

夏季的黄昏一向姗姗来迟。

即便到了下午六点，阳光仍旧无比热烈。她走出自己家，锁好门，除了装有苹果核的垃圾袋之外，没再带任何东西。云梦本打算趁着这个机会把之前答应给林月看的相册拿过去那边，可考虑到和她有关的相片才占很小一部分，单独出镜的就更少了，故而只得作罢，改用手机拍摄留存。林月最想看的那张自己幼儿园时期上台表演的合影也在其中。余下则诚如她此前所言，的确没几张可选。

该觉得可惜吗？嗯……稍微有一点啦，但也仅仅只是极少的一点，差不多像长大成人后忽然记起小时候无意间丢失的玩具那种程度。可惜想必仍会是有的，伤心说不定也有，然而伤心到想要放声大哭恐怕并不至于，无论怎样，想要再和过去的自己完完全全感同身受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或许也是件相当幸福的事。

那是颇为遥远的过去，遥远到几乎跟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无异。

演出结束之后，自己又去做了什么呢？

云梦细细回忆起来，在脑海里翻箱倒柜地搜寻。似乎在吃蛋糕，幼儿园里发的奶油蛋糕，如今再想，那奶油蛋糕着实朴素，用勉强算是松软的蛋糕坯作为基底，顶上涂满味道不怎么样的、甜到发腻的奶油，此外别无他物，点缀也好，装饰也罢，一概皆无。要是现在，她大概没多少食欲，最起码谈不上喜欢，更不太可能花钱购买，可她那时候就是吃得津津有味。

如果有拍她吃蛋糕的照片就好了。

云梦从另一个角度为那天感到可惜。

尽管后来蛋糕被妈妈以不健康为由拿走并当着她的面丢进垃圾桶，但这丝毫不妨碍云梦觉得那是个值得纪念的、无比开心的上午。

蛋糕啊——

蓦地，她又有点想吃蛋糕了，明明前几天才吃过林月登门拜访所带的蛋糕。待会路上遇见面包店进去瞧瞧好了，云梦如此笃定主意，然后留到明天再吃，毕竟把蛋糕当晚饭显然并不合适。不过，比起买回来放在冰箱里过夜，或许还是明天再去买更好？

倒是没错。明天再出门一趟也无不可，反正本就没什么计划。她打开手机，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

好吧。

云梦露出略含无奈的笑容，旋即发消息将自己的这个念头告诉林月，并询问她有没有想吃的口味。这次的回复没有立马就来，云梦估摸着是那边正在吃饭，于是熄掉屏幕，重新将手机收进裤兜，准备一边逛街一边等待恋人的信息。时间还充裕得很。

钱的问题则完全无需担忧。妈妈留给她的生活费多到在这段时间里解决完一日三餐后仍能有半数以上，更何况她自己也一直都有在存钱，由日常开销的结余、春节时的红包以及校内评选获得的奖学金组成了独属于云梦的宝库。

虽然高中阶段的奖学金主要是给予优等生精神层面的激励，金额谈不到多夸张，但对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来说，前几名所得也是笔十分可观的数字。不过，对于一个将三个子女养育得衣食无忧的家庭而言，却又实在算不上什么。因此，执掌财政的妈妈既不感兴趣，也无所谓，通常只是淡淡地叮嘱一句“别乱花钱”，随后就没了下文。差不多次次如此。有时，云梦会暗自气愤，毕竟自己从来不是乱花钱的人，何苦这样一再提醒；又有时，她脑海里会忽然闪过一个奇特的想法，那便是希望妈妈能够开口收走这笔钱。

然而，这样的希望在夏云梦迄今为止十七年的人生当中一次都不曾发生。

未来同样绝无可能实现。

无论如何，把一笔不算多但足够使用的钱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总不是坏事。尽管读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不需要她来操心，可云梦并不想完全依赖家里——这是为了丰满自身羽翼所必经的关键一步——如果到时候再多争取些奖学金的话，甚至可以脱离爸妈的帮助。她姐姐就是这么做的。

外头热闹得很，餐馆和小吃摊最为忙碌的时间段开始了。

她有很多选择，可走了两条街，云梦还是没有决定好晚上吃什么。思来想去，汤面或许不错，但现在的她并不一定能将整碗吃完。那颗味道寡淡的大苹果倒是成功让饥饿感像堵车一样来得相当之慢，说不定等云梦准备回去了才迟迟赶到。既然如此，那干脆到时候自己煮算了，反正不是多麻烦的事，总比拎着一大堆东西去餐厅里吃饭强。于是，云梦索性不再思考这个问题。

暂且先随便逛逛吧。

十字路口右拐，她遇见一个花店。云梦记得那位置三年前是家不大的甜品店，应该是，仔细一想，自己确实好久没来过这附近了。原先店里的吧台和桌椅已经被尽数拆除或搬走，此前稍显逼仄的空间如今看着宽阔不少，甜品相关的痕迹没有留下半点，倒是那股冷冷清清的氛围被继承了下来。这会儿，店内没有客人，单就一位很明显是店员或者老板的年轻女性在自顾自地忙碌。似乎花店这一类型的商铺本身就不会特别热闹。全世界的花店恐怕都是如此。

云梦略一犹豫，终究还是选择进去看看。装饰性的东西虽说并非必要，但适当摆放些也不错。

“小美女，要买什么？”一个皮肤白皙、容貌姣好的年轻女人爽朗地招呼道，细看之下，那头酒红色的长发染得十分匀称漂亮，看样子她正准备把门口的几盆花搬进店里，“稍等我一下哦。”

“好，没关系的，姐姐。”云梦说，“我只是……进来随便看看，还没想好要买什么。”

“哈哈哈，姐姐吗？”女人脸上笑意更浓，“嗯，那我看起来还挺年轻的。随便看、随便看，没事，待会给你打个折！”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云梦连忙解释道，她不希望自己无心的称呼被误认为是想要优惠价。

“我知道的啦，我只是听到这句话高兴嘛。哦，对了，要是没什么喜欢的，不买也没关系啦。话这么一说反倒把你给架上去了，哈哈哈哈，没事。虽然肯定是希望每个人进来就买东西，但开店哪有指着这个念头活的？不用太在意。怎么样，猜猜我几岁？不，还是先说你吧。你多大啦？”

“我？”少女被忽然抛向她的问题弄得一愣，不过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十七。”

“十七啊，真好。”似乎被自己十七岁的回忆飞掠而过打断了思绪，店主停顿数秒，瞧了瞧屋外，接着环顾一圈店内，最后才重新看向云梦，“你觉得我几岁了？”

云梦凝眸端详面前的女人，的确不觉得她比自己大多少。稍顷，她再度开口：“差不多二十四、五？”

“猜错啦，呵呵，算了，答案就不告诉你了。姐姐就挺好，又年轻一回。你看着挑，如果拿不准主意的话，姐姐可以帮你参谋参谋。”

“好。”云梦应了一声，视线转到满屋花草上。

然而，她能叫出名字的花委实不多。除开常见的玫瑰、月季一类，面前这些里她认得的只剩百合、三色堇和满天星了。倒都是不错的选择，就是不知道放在林月那儿的阳台或者客厅合不合适，最好是打理起来简单点的。忽地，云梦目光被内侧那片柔和的紫吸引。

“喜欢大飞燕？”老板娘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嗯，有一点。”少女仍在注视缀满紫色繁花的枝条，旁边的立牌写着“梦幻星空”，估计是为了好听而取的商品名，“感觉挺不错的。这个花叫‘大飞燕’，是吗？”

“是，大花飞燕草。这个卖得还不错哦，另外那个蓝色的也可以。”

云梦顺着老板娘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几枝蓝色的大飞燕，标签写的是“蓝色梦想”，想必同样是另取的商品名。

老板娘接着问：“这俩都挺好的，考虑看看，呵呵。拿不到主意的话，我也给你推荐推荐。所以，是准备放家里吗？还是打算送人的？”

“嗯……应该算两边都有吧。”她回答说。

“喜欢的人？”

“啊，”云梦被这个直白的问题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双颊染上几分腼腆的红晕。明明前几天跟自己血缘紧密的亲姐姐袒露心扉时都不会觉得如此害臊，这或许是与姐姐共同生活十几年所积累下来的交心和信任导致的，又或许是因为此刻自己正处于被询问的立场而让感受变得不同。略一思索后，她还是点了点头，“是。”

“呵呵，不用那么害羞啦。姐姐很八卦吧？我想是稍微有点啦。反正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喜欢这类话题也没什么错，对吧？我可是很开明的人哦。毕竟我也十七岁过来的嘛，这个年纪有喜欢的人不是正常得很吗？成了没有？”

少女以微弱的幅度再次轻轻点头，挤出一声轻得几不可闻的“嗯”作为回应。

“那多好啊。”老板娘语气温和地说，“真挺好的，不用害羞。有什么可害羞的呢，是吧？多好。我反正一直觉得，十七岁的爱情只有两种，一种生怕别人知道，一种生怕别人不知道。说实话，我更喜欢后者。大概因为我就是第二种那样的人吧，哈哈哈。当年别说同学和老师了，连我们俩的爸妈都知道这件事呢。我们俩的爸妈比老师还先知道哦。现在一想，那年的我还真是倔，倔得不像话。真不像话。”以年长者的姿态皱眉感叹罢，她便立刻露出无比灿烂的笑容，“但是啊，如果再经历一次的话，估计还是一样的情况啦。没办法，我这人就是倔脾气。”

“那后来呢？”

“后来？”老板娘重复一遍，随即反应过来云梦想问什么，“哦！后来啊——”

她举起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沉默地回答了少女的所有问题。

“恭喜。”云梦唇边漾起微笑，“这么说会不会太晚了点？”

“哪里会！谢谢，呵呵。我啊，现在就总跟我爸妈讲，你看，我看人的眼光多准，他们俩都没话说了，哈哈哈。不是我瞎说哦，我看人一向准得很呢。像你，我就感觉应该是个性格不错、乖巧的姑娘。好啦，扯远了，说回花这边。所以，打算要热烈一点的感觉吗？”

“这个……主要是作为房间里的装饰啦。”

“行。打算放在卧室还是客厅呀？还是哪里？”

“应该是放客厅，或者放阳台也行。哦，等等，家里养了只猫。有猫是不是不太合适再养花了？对不起，我刚刚没意识到这件事可能有影响。”云梦面露歉意地说道，她担心白费了老板娘的一腔热情。

“没事、没事。也怪我没问。”老板娘摆了摆手，笑容依旧爽朗，“猫啊，那选起来是得注意下了。本来想推荐你看看洋桔梗，不过似乎猫还挺喜欢吃洋桔梗的。我没有养猫，倒是听几个顾客聊过这事，最快的花才买回家半个小时就被家里的猫啃得不成样子了。对猫咪并没有毒性啦，这个，可以放心，就是不知道它们为什么那么喜欢。玫瑰可以哦？玫瑰和月季都没问题，这个安全的。但安全归安全，也要注意别让它吃太多。这东西也看猫的性格啦，呵呵。嗯……要是单纯为了装饰，那确实可以考虑考虑仿真的。”

正这时候，林月发消息过来，说抹茶和巧克力的都想吃。云梦笑吟吟地低头回复一句“好”，随后再次抬起脸看向老板娘，继续话题：“仿真花吗？这里也有卖吗？”

“我这边没有啦。喜欢哪个？我可以帮你问问。或者网上买挺方便的。”

“就这个吧。”云梦指着紫色大飞燕。

“好，我问问。呵呵，不选玫瑰吗？”

“是想啦，不过玫瑰我感觉鲜花会好点，可又担心你说的问题。等我再回去做做功课，下次再来照顾姐姐生意。”

“可以呀，哈哈。瞧你说的，来闲聊也欢迎啊。你等会儿，我打个电话。那就要按这个样子给你弄哈。蓝色的要不要？”

“就按一样的弄吧。蓝色的暂时先不用啦，我更喜欢紫色的。这个名字也好听，意境非常美。姐姐你自己取的吗？”

“名字？哦，你说‘梦幻星空’吗？是。我自己都感觉很不错，呵呵。”电话大概是接通了，“喂……”

云梦抓住这个间隙用软件查询附近蛋糕店的位置，并给紫色大飞燕拍了照，准备回去后给林月看看。不多会儿，老板娘放下手机结束通话。

“那边有，正好明天早上要送东西来，让他们顺便送来。等弄好了我再跟你说，你来取，可以吗？”

“好。”云梦应罢，才想起天气预报。算了，明天下雨就下雨吧，反正走一趟也不算很远。不过，蛋糕她还是决定待会去买。

随后，两人交换了联络方式，老板娘告诉云梦称呼自己王姐就行。

加好友时，王姐问：“你的头像，是你说的那只猫吗？”

“对。”

“养得很好啊，这毛色真漂亮。”

“噗，大概是因为无忧无虑吧。”云梦脑海里浮现出笨笨趴在自己腿上那副懒洋洋的模样，“好了，那王姐我先走啦，得去买其他东西。”

“行，慢点哈。明天可以了我发消息给你。”

“好。”

走出花店，云梦又去超市逛了一圈，买完食材后才到之前找好的店里买蛋糕。当林月发来消息说自己已经在路上时，她也刚好准备回去。

夏夜，风掠过街道去往大海。

广袤深邃的天空中，明月与柔云正努力奔向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