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

梦忽地中断，于是少女醒了过来。她睁开眼，挤满黑暗的卧室只有空调的蓝色指示灯仿佛萤火虫一般正静静散发光芒。毫无疑问，这里是林月的家、林月的房间，此刻紧贴着她睡得正熟的女孩便是林月。真切感受到恋人呼来的温暖吐息让云梦长长松了口气，看样子这边的的确确才是现实。

无可辩驳的、百分之百的现实。

她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这会儿估计距离黎明到来已然近在咫尺，结果拿起手机一瞧才刚过凌晨两点。那个梦委实漫长得不可思议，也并不像——绝不像她的名字那般仿佛轻盈柔软的云朵，而是宛若质地坚硬的防波堤，无论怎样踩踏都不会发出丝毫动摇。梦中的林月没有拿错东西，也就没去她家，世界在理所当然的轨道上理所当然地运转着。从那个虚构的夏天开始到考试结束，她都全心全力地埋头苦读，以图取得更好的成绩，姑且算是如愿以偿吧，但终究赶不上姐姐的步伐。大学期间，远隔千里的两人只能跟放风筝一样远远地传递消息、接收信号，如此来回往复，线被越拉越长，最后不知何时不知何故悄然断裂断裂，她和她彻底失去联系。再然后——实在没有比梦更方便的事情了，只需要一句“再然后”就能轻而易举地抹掉四年乃至更久的时光——云梦成功当上了老师。从新闻里得知了林月新一部作品获奖的那天傍晚，她搬了把椅子坐在窗边，一次接一次地看日落，肯定不少于四十三次。

一个语调柔和的女声问道：“这么说，看四十三次的那天，你感到非常忧伤啰？”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

又一次日落。

二十二。云梦在心里默默计数。

当第三轮四十三次快数完时，一切戛然而止。梦这东西向来都不可靠，在醒的瞬间便立刻消散大半，细节所剩无几，唯独那种无法与深爱之人一道分享喜悦或是共同承担悲伤的难过被完完整整地保留下来。云梦轻轻搂住身前的林月，竭力让自己什么都不想。她实在不知道现在该如何是好。一方面，她希望这样的夜晚能够缓慢流逝，另一方面，她又迫不及待见到晨光破晓。既没有数日落也没有数羊的时间就这么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觉得口渴，想喝点水。

云梦像从垒得高高的书堆中抽出纸页那样小心翼翼地抽走被恋人当作枕头的手臂，然后没有急于起身，而是耐着性子寻找并分开可能正相互纠缠着的头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多了许多习惯呢——想到这里，少女唇边漾起微笑，和当前世界紧密连接的现实感稍稍冲淡了梦带给她的忧愁。她尽可能慢地挪动身体，力图不碰碎林月安稳的睡眠，可惜没能成功。

“嗯……唔……”黑暗中响起呓语般含混的低喃，“梦……”

云梦温柔地回应道：“我在呢。”

“好……让我再睡……一会儿……”

“还没天亮，你尽管睡吧。还特别早哦。”

“这样……哈啊——那睡吧……睡不好吗？”

“我现在只是想喝杯水啦。”

“那就好……我去给你倒……”

林月迷迷糊糊地说完，正作势准备起身，立刻便被云梦拦了下来。

“没事，我自己来就行的。”她的手贴着恋人的脖颈一路抚摸至脸颊，随后找准位置凑近额头轻啄一口，洗发露甜得恰到好处的葡萄柚香闻起来相当美妙，“你继续睡啦。”

“那……快点回来……”

“好，呵呵。”

应罢，云梦拉出被林月夹在大腿间的那部分薄毯，重新帮她在肚子上盖好后，才放心地离开床铺。少女走至桌前，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瞧了瞧，林月杯里还有一点儿，自己杯里的水则已然空空如也。她拿起林月的杯子一口气喝完，但依旧觉着渴，于是轻手轻脚地离开卧室，准备再去倒上半杯。本来，她还犹豫要不要开灯，可走出房间发现过道并不暗，对侧有扇门虚掩着，从缝隙处透出一片窄窄的白光。云梦记得那里应该是书房。

凌晨两点。

是忘记关灯了吗？她如此猜测道，接着向前走去。无论如何，反正从这必须经过书房才能到达客厅，干脆去看看好了，如果没人的话，就顺手把灯关上吧。她如此计划好，推开门却遇上坐在笔记本电脑前沉思的林月妈妈。后者很快注意到有人在看着自己，视线离开屏幕，抬头望向门口，发现是云梦时当即扬起笑容。

云梦回以腼腆的笑容。

“我还以为是灯忘关了。这么晚了，阿姨还在忙啊。白天实在太打扰你了。”少女面露歉意说道。

“哎呦，哪有的事！”林月妈妈夸张地摆了摆手，“没必要客气成这样啦，傻孩子，不是因为你。刚刚我都准备睡了，忽然灵光一闪，感觉文件里似乎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就赶紧又爬起来处理，否则明天怕不是又抛到脑后去了。好啦，没事、没事。你看你，不也还没睡吗？是睡不习惯吗？还是月月太闹腾了？她睡相是很差啦，真的很差。”

“都不是啦，阿姨。她睡得挺安稳的，没怎么乱动。我嘛……我起来喝杯水。”

“啊？没怎么乱动？你在说谁呀，听起来完全不像我女儿啊，呵呵。算了，算了，也正好，喏，水壶在我这儿呢。”林月妈妈高高举起放置于文件柜顶上被桌面挡住的水壶，“来，杯子给我吧。”

云梦靠近过去，伸手递出杯子。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拿的是林月那个侧面印有橘猫的马克杯，图案还恰好正对林月妈妈，从她这只能瞧见一小截尾巴。少女顿时难为情起来，其中又掺杂了几分担心被看出什么的心虚，于是不自觉地往回缩了缩手。好在林月妈妈对此没什么反应，只是牢牢握住壶柄不动声色地跟去，斟得相当满，但不至于到会溢出来的地步。

“呵呵，这不是有椅子吗？坐着喝吧。我似乎也有点口渴了，这样可以吗？剩下的我倒走咯？”

云梦就近坐下，轻轻将马克杯拉到自己面前，羞涩地笑了笑。“已经很多了，我估计都喝不完。”

“喝不完就喝不完嘛，没关系。没想到忙着忙着，这就两点多了啊。差不多该睡了，哈啊——”

打完哈欠，林月妈妈把剩余的水全部倒进手边的玻璃杯里，接着将水壶放回原位，合上笔记本，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向后退了退办公椅，转而面朝云梦。

“稍微聊一会儿怎么样？”

少女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好。”

“没必要这么认真正式的感觉啦，好孩子。家里没牛奶，不然我给你热点牛奶喝，说不定会好睡些。”

“我只是打算喝点白开水而已呀，呵呵。白开水挺好的。”云梦微微笑着，拿起马克杯啜饮一口。

“行。”林月妈妈唇边同样泛起笑意，“聊点什么好呢，我想想……咱们刚刚不是说到月月睡相差吗？她小时候啊，我以为是睡不好才那样动来动去的，听人说睡前喝点热牛奶会有效果，就试着给她弄了一段时间，好像大概两三个月吧，我记得差不多是两三个月，但始终没什么变化，后来反正她也不怎么喜欢，索性就停掉了。”

“林月不爱喝牛奶吗？”少女问道，她显然对这个话题兴趣十足。

“她是不爱喝纯牛奶，就是没甜味的那种。那几年每天都有给她订牛奶，早上送来一瓶，基本都是纯牛奶，不过隔上一段时间就会换一瓶其他口味的作为调剂，草莓啊巧克力啊之类的，频率是固定一周还是十天来着？记不太清了，总之牛奶公司有这种套餐，在我们和月月商量——其实应该叫讨价还价啦，呵呵，在我们和月月讨价还价很久之后，最终敲定选择这种，毕竟不可能天天都喝甜的嘛，对吧？”

云梦跟着点头，听得聚精会神。

林月妈妈继续说：“所以啊，一到有甜牛奶的那天，月月就可高兴了，甚至还会算日子哟！比我还清楚哪天有草莓牛奶或者巧克力牛奶可以喝呢，真是积极得不得了。每次都乖乖起床、洗漱，连走路也一蹦一跳的，非常可爱哦。有一回啊，送奶员搞错了，应该给其他口味的日子却放了瓶纯牛奶，电话打过去对方的态度倒是诚恳，一个劲地道歉，满口答应第二天肯定补上。然后她呀，一边跟人家说着‘没关系，明天就明天吧’，一边啪嗒啪嗒地掉眼泪。这事她恐怕已经忘记了。后来嘛，第二天的确是补上了，不过我们也带她去超市里买了一箱草莓牛奶，其中第一盒是月月当天应得的份，所以直接给她了。至于剩下的，那就都是奖励啦，呵呵，比如帮忙做家务可以得到一盒。这样那样的……你瞧我，一聊起月月就说个没完。”

她浅浅喝了口水作为停顿。

“哪里，我蛮喜欢这个话题的，完全不介意多听点。”云梦同样嘴唇碰着杯沿轻抿一口，“那副样子感觉哪怕是想想都让人觉得心疼。”

“是啊，当时把我和她爸都吓了一跳呢，月月不怎么爱哭，是那种摔倒爬起来拍拍膝盖继续跑的孩子，在小区里真的可以被叫做‘混世魔王’了。”

少女莞尔而笑。“她有跟我说过自己上学前都很调皮，但具体有多调皮倒是忘了。”

“可调皮了哦，非常调皮的。上学之后，大概是年龄到了，慢慢乖了点。其实也没多乖，你看她现在那样。”

“呼呼，不会，不会，我觉得很好呀。有个性、活泼外向、讨人喜欢，而且还找到了自己想走的路，特别、特别厉害。”

“这样说倒是没错啦。不知不觉，她都已经是个大姑娘喽——”林月妈妈的语气充满感慨。说罢，她抬头看了看白得厚薄不均的天花板。“月月搬出去那天我好舍不得的。不过……也算是人生重要的一步吧。人生就是这样的嘛。读书啊工作啊恋爱啊结婚啊，无非如此。让月月自己去选择吧，毕竟是她的人生，只要过得开开心心的就好。好好读书、好好工作，至于恋爱和结婚，如果能遇上她爱并且爱她的人当然再好不过，没有也不强求，我们俩不打算干涉。我和她爸计划着退休后满世界旅游去呢。但是吧，想是这么想啦，未来这种东西，谁都说不准的。所以，不必太为未来烦恼，反正……嗯？你也醒了啊，今晚怎么回事哟。”

云梦扭头看去，林月正从门口揉着眼睛靠近过来。

“我在找一个迷路的美少女，说去喝杯水结果半天都没回来，害我等得也口渴了。我喝咯？”她指了指自己的马克杯。

“喝吧，我根本喝不完。”

“好。”林月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在聊什么呀？”

“我跟云梦在说你小时候的糗事呢。”

“噫，那不许聊了，不许聊了。云梦我带回去了。”

“去吧去吧，也该睡觉了。好孩子们，乖乖去睡觉吧。”林月妈妈拿起水杯一饮而尽，“明天早上我晚点再叫你们起床，多睡一会儿。好啦，我也回房间了，你们关灯哦。”

“知、道、了——”

“好的。”

两人用各自的风格给出回应，接着跟在林月妈妈后面走出书房，归置好杯子，重新躺到床上。

夜色再度淹没卧室。

“牛奶吗？唔，我似乎记得，隐隐约约吧，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原来我哭了吗？”

“说是眼泪啪嗒啪嗒个不停呢，呵呵。”

“哪有！”

“原来没有啊，我还觉得挺可爱的耶。”

“那就有吧，嘿嘿。啊，还有个事，所以你为什么醒了呀？不只是口渴吧。”

“嗯……说来话长哦？”

“那就慢慢说啦，反正明天可以晚起。”

“现在不困吗？”云梦问。

“之前还挺困的，喝完水清醒了不少。还不怎么困。”

“那再陪我一会儿？”少女接着问，挪了挪脑袋，她和她几乎脸贴着脸，已经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可以呀。”林月也向前靠近一点。

片刻温馨的沉默，枕边荡漾着迷人的葡萄柚香。

云梦将嘴唇压在那双嘴唇上，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儿，终于牵住林月的手。两人十指紧扣。

少女暂时还不想回到那个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