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盛夏 
第7章 七
云梦一边煮意面，一边半回忆半推测地思考林月喜好的口味和食物。尽管两人在学校里接触的时间很多，吃饭也经常一起，但云梦明白在这件事上势必还有自己不清楚的地方。这种仿佛只窥见冰山一角的感觉不断激起她的渴望，促使云梦更想了解此时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那个女孩。
昨晚洗完澡到回卧室前的那段时间里，她读了林月说的《意大利面条年》，的确极短，故事没几分钟就结束了，于是索性把《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整本短篇小说集都读完了。书名取自里面的其中一篇短篇小说，《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云梦最喜欢这篇。她遇见了属于自己的百分之百女孩，并且没有擦肩而过。
真的无比幸运。
当然，云梦最好奇的其实还是林月写的东西。在此之前，她听林月粗略地说过部分情况，因而对林月的作品有了几分好奇，却始终没有机会读到。林月总跟她说那不过是些“恰巧有人喜欢”的东西，可云梦从不这么认为，她对林月——这世界上叫林月的人恐怕不少，云梦单指那个属于自己的林月——充满信心。趁着那两本书都在手边，云梦便拿来读了一会儿，随后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准确无误，但与此同时，另一个疑惑仿佛新芽破土而出般闯进她的思绪。
“这是你的笔名吗？”云梦看着封面问道，作者名那里写的是“雪影”。
“是啊。”站在沙发后环抱住她的林月说，“不过，那其实是我原来的名字啦，或者叫原本我应该得到的名字。”
“啊？什么意思？”云梦合起书，把它放在大腿上。
“该怎么说呢，我想想啊……”林月俯下身子，两人脸颊相互碰了碰，“得从老妈怀孕的时候说起了。‘雪影’这个名字是她取的，有机会的话，还是让她来说会比较好啦。现在我记得多少就告诉你多少吧。嗯……应该是老妈怀着我六七个月那会儿的事。有段日子，她一连好几晚都睡不好觉，就看看窗外消磨时间。三四岁之前的记忆我没剩多少了，幼儿园的也丢了一大半，反正按老妈的说法，当时是住在别的地方，住在一栋蛮旧的楼里。是我奶奶家的老房子，现在听说拆掉了。因为离医院近，各种检查方便，所以怀孕后就从新房搬到那里住了。我三岁前也在那生活，由奶奶照顾着，老妈说的，真不记得了。至于奶奶，我记得的东西也不多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想办法把满地碎片重新捡拾起来。
云梦静静地把手盖在她手上。
稍顷，林月继续说道：“没事的啦。说到哪了？嗯……老房子。那附近有一片空地，从老妈那个房间的窗外看下去正好可以瞧见那里。原先是一栋小矮楼，四五层的样子，拆掉以后不知为什么没重新建，于是就剩一片孤零零的空地在那，四周倒是围了不少长势茂密的树，姑且称作小树林也不为过，反正是那么回事。那几个晚上，老妈就看着那片树林直到昏昏欲睡，连做梦都梦见一样的场景。你说，这种地方浪漫吗？大概不浪漫吧。不过呢，老妈她越看越喜欢，那倾泻而下的月光仿佛是一层覆盖林间的新雪，因此决定如果是女孩的话就叫‘雪影’，男孩打算叫什么我忘记了，叫什么都好啦，反正根本用不上，忘就忘了吧。准备投稿的时候，我不想用真名，但笔名怎么考虑都不满意，麻烦得很，干脆直接用这个名字啦。”
“那最后怎么变成‘林月’了？”云梦觉得自己在问一个十分古怪的问题。
“老爸和老妈的意见不统一。他认为雪影很美，意境也不错，带点诗语的朦胧，可那毕竟是月光，并非真正的雪，所以，既然是月光，不如真真实实地用‘月’字，这样更好。你看，一般这时候总会想着两人肯定要大吵一架对吧？其实没有，他们俩坐在床头心平气和地聊了一晚上，最后老爸成功说服了老妈，于是，可喜可贺，林月终于成了‘林月’啦。”
“噗，林月终于成了‘林月’，什么嘛！”
“就是这样的呀。归根结底，我就是我，叫‘林月’或者‘林雪影’都行，同时也不认为名字真的代表什么，但我的确想象不了顶着‘林雪影’这个名字会如何生活，又会经历什么，真的一窍不通，简直是在思考别人的人生。然而，把它作为笔名却非常不错，特别像多了个分身。说起来，名字两个字和三个字区别不小呢。嗯……要喊我雪影也行哦？”
“不要，林月就是林月。”云梦毫不犹豫地答道。
“好啦好啦。我再说点其他的，可以吗？”
“嗯嗯，我要听。”
“那我继续啦。我老爸他呢，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用务实来形容不知道算不算贴切，反正是那么回事。他对金融、股票、投资什么的一概谢绝，更推崇那些可以考核出来的技术和能力。他认为——几乎到了固执的地步哦——人就应该为那些实实在在的事物而工作，正是这种信念支撑着他一路走到高级工程师这个头衔，呵呵，有时候觉得，老爸学习可比我努力多了。”
云梦静静听着。
“他也给我想过不少出路，父母嘛，肯定会烦恼这些事情的。医生、护士、老师，基本就是这类职业。和现在的我差很远，是吧？他觉得以文字为生实在太过虚无缥缈，我倒也认同这点啦，确实是这样的。等我姑且拿到一些值得夸赞的成绩之后，才敢跟老爸老妈提未来的事。我原本以为他会生气或者不满，但没有，一句都没有。他在沙发上坐了半个晚上，然后和我聊了两个小时，说了很多话，大致的内容是肯定我的想法，能有饭吃那就都好，他不打算反对什么。然后啊……”
“然后呢？”云梦跟着重复一遍。
“然后他跟我说，这条路的话老爸老妈恐怕帮不上太多忙。你知道吗？老爸说这话的时候满脸自责，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那种表情……当然，也是唯一一次……嗯……应该这样讲，我从没想过能得到什么帮助，这是实话，但我的过去、现在都得到了他们相当之多的帮助，这同样是事实。我能理解父母长辈的想法，所以看见他那么难过我也很伤心，结果又变成他反过来宽慰我。不要怕，往前走就是了。前面有路就往前，没路就回来。需要奔跑的时候，什么都别想，迈开步子狂奔就好。我爱你，云梦。”
全神贯注倾听的少女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搞得非常难为情，于是便把抱枕举到背后轻轻敲了敲林月的脑袋。可惜此刻林月没法从正面瞧瞧少女满脸绯红的模样。“突然说什么啦！”
“现在就是需要奔跑的时候啊，嘿嘿。好啦，故事稍微告一段落咯。那么，云梦同学，请试着分析……自己的心情！”林月笑着问道。
“诶，一般不都是问作者的吗？”云梦也跟着露出笑容。
“如果作者指的是我的话，已经说完了哦，而且也不用分析啦，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现在，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好呢？名字这种事我没问过，也没谁特地跟我说过由来，满意或不满意更是从来没考虑过。云梦嘛，那就云中梦呗？估计你爸爸会觉得不够实际了，呵呵。”说罢，少女思忖片刻，“我用姐姐的名字试了试，确实完全想象不出自己叫其他名字会是怎么样的，真的像在想象别人的人生。哎，林月，要是你自己给自己取的话，会叫什么呢？”
“给自己取啊，感觉好麻烦。我想想哈——”林月把下巴靠在云梦肩膀上，“嗯……试试三个字吧，林夏至。”
“夏至？啊，我明白了！你的生日。”
“嘿嘿，对呀。那年夏至日正好是我的生日。反正……”林月忽然停住，“哈啊——”
她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困了？”云梦问。
“一点点。”
“进卧室睡觉吧？”
“嗯。”
然而，躺到床上后两人又聊了起来，一直聊到很晚。
意大利面搞定了。云梦喊醒林月，而后坐在餐桌边等她洗漱好。哗啦啦的水流声刚传进少女的耳朵里便戛然而止。沉默几秒。接着是第二阵水声。忽地，云梦萌生出一股想拉着林月的手到市场上闲逛的冲动。那想必会是非常有趣的体验，同时也可以快速了解她的喜好。要是实在没考虑好吃什么，就漫无目的地一条直线走到底，转弯，换个方向继续。世界总是曲曲折折的。不过，肯定有一条路通往远方，也有一条路直达家门。
可惜的是，目前并没有这个机会。冰箱里的东西还多得很，够她们俩吃上好几天。如此想着，云梦的脸上不禁浮起笑容，她觉得自己短期内的工作大概是想方设法掏空那台冰箱了。思考和安排三餐是件无比麻烦的事——云梦一直都这样认为——并且会浪费自己的很多时间。可对现在的云梦来说，它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一种幸福的烦恼。真是不可思议。
五六分钟后，林月从浴室里出来，两人面对而坐。
“我翻了一圈都没找到叉子，只能这样了。”云梦看着桌上的筷子。
“随便啦，反正是自己家里，这种事情无所谓的。”
说罢，林月夹起意面，正准备吃时，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和云梦对视一眼，腼腆地笑了笑。
云梦回以笑容，她觉得林月这种迟来的羞涩很是可爱。
“怎么样？”她温柔地问道。
“好吃！”
“那就好，呵呵。”云梦也动手吃了起来。
“话说啊，下午要出门吗？”
“去哪里？”
“不知道耶。”林月说，“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云梦嫣然一笑，真是个熟悉的问题。“有哦，但不着急今天去。要不，下午先学习吧。我本来是打算学习的。想出门的话，明天一起去走走。或者，你还要吃菠萝吗？傍晚的时候去看看那个大娘还在不在。”
“好啊好啊，当是去散散步吧。那我下午继续看小说，快读完了！”
“你也要学一会儿哦。”
“知道啦。”林月嚼着意面。
“最近在读什么？”
“《再见，吾爱》。”
“那我走了？”云梦笑着说。
“这是书名，书名！”
“呵呵，我昨天在书架上有看到啦。怎么样，那本书好看吗？是什么类型的？”
“是本侦探小说，很有趣哦，但推理或者悬疑的部分其实不算多。我想想这个故事怎么概括——哎，等等，你是不是还没告诉我想去什么地方？”
“我嘛……”
云梦缓缓开口，如今她已经没有什么需要保留的了。不如说，她希望自己的每个念头都能和林月分享。
现在是七月中旬一个晴朗的中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