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她 
第6章 第六章
我……怎么了？
手指抬不起来，身体其他地方也很沉重。
外面好像有光，隔着眼皮能感觉到太阳浅浅地照射过来。
“……”
有人在说话？
“……”
是谁？
我用力睁开眼，视野却像破土而出的种子只有细细的一点。
“……怎么会这样！”
一个模糊的影子站在我右前方，纤细的脊背有着记忆中的曲度，可瘦弱的身形不复往昔挺拔。
小…夜……？
发生什么事了？她怎么这么憔悴？
我张口想发声，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双唇像是被针线缝死，而我连眨眼的力气都无法凝聚。
“哎呀~不好办呐！她的情况很特殊，我们也头疼呢！”一个从没听过的声音回应着小夜，尖细而怪异的腔调不像人类的感觉。我好奇地调整视线，在小夜对面的半空中竟然悬浮着一本书。
我看不清封面上的细节，只能大致分辨出棕色的轮廓和一翕一张的嘴巴。它的旁边还有一位银发女子，她不说话，也不看向这边。
“签订契约的时候你不是说能实现我所有的愿望么？！为什么现在会出现这种状况！”小夜压低了嗓音，背对着我的她没发现我已经醒来。我听出她的愤怒，却不懂她所说的“契约”是指什么。
书似乎也没察觉到我的状况，说话的声调降低了许多。不过在这个像是单人病房的空旷房间里，我仍能清楚地听到它说出的每一个字：“我们是可以实现你的愿望，也没打算骗你。但她的体质与我们的魔法本来就不兼容，而你的要求又不简单——”
“我只是希望她快乐！以后不用再为那些事烦恼！！这种要求有什么难的？！”小夜气恼地打断了书的解释，而我依然一头雾水。
“快乐本身就不容易，更何况是人类的快乐。这样的愿望比让你们直接交往所需的因素多出几十万倍。因为一点小变动而引发的后果，你见过么？”书的口吻冷淡下来，漠然地俯视着小夜，仿佛在它对面的是一个无知的生物。
小夜不愿听它多说，径直问道：“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发生这种状况，你们总要提供解决的办法吧！”
“办法不能说没有，但是……”
“她醒了。”
银发的女子突然开口，低柔的音色令所有人都安静。我移动目光望向她，那双红蓝相异的瞳眸中有着我看不透的色彩，明暗流动的冷冽外表下潜藏着深邃的谜。
我来不及解谜，一阵阵虚弱便袭上心头。小夜疾趋到我身边，说着什么，强烈的空虚感却令我无法分辨她的语言，我只有从她柔暖掌心传来的温度猜测，那些话语应该是关心吧？
可是我无法触碰到她的脸，或者告诉她不要哭泣，不要再为我流泪。
接着，我便被什么拽入了无底深渊，再度失去知觉。
再次醒来时，我意识到自己躺在了家中的房间里。熟悉的原木色书柜上方摆放着一个铁盒，那是我三个月前放上去的，现在它维持着最初的样子，没有被盖严，亦纤尘不染。
我动了动手臂，身体运用自如，稍微使一点劲儿就能从床上坐起。
“小白，是这本吧？”腔调怪异的嗓音突然从书桌的方向传来，我转头看去，银发女子和那本书正在窗边的书架旁翻看着什么。
“你们在干什么？！”我声音干哑，但认出他们手中的本子后便再也顾不得其他。深蓝色的硬质封皮是我们交换日记的标志，他们怎么可以偷看！
“哎呀~被发现啦！”书左摇右晃地说着，没有瞳孔的白色眼睛眯了一下，做出遗憾的表情，“我们可爱的睡美人醒了！小白，怎么办呢？”
银发女子不答话，眼神仍停留在日记本上。她飞速地浏览，似乎只是为了确认一些内容。等书页全部跳完，整本日记便凌空浮起，在她的手心开始一点点消失。
“你在干什么？！快住手！”我冲下床，想要夺回属于我们的记忆，消散的光粒却如随风而逝的飞沙，转瞬间就看不到任何痕迹。我伸手在半空中抓握，希望能截住些什么，结果手心里剩下的只有自己指尖的冰冷。
“不要——！别走……”我颓然跌坐在地，顾不得自己究竟发出了怎样嘶哑的喊叫，望着那最后一粒光沙化于无形，身体像是失去核心的机械分崩离析。
无边的怒火迅速点燃了着整个大脑，我狠狠地瞪着她，从地上一跃而起：“你们干的好事！把我们的日记还给我！你有什么资格？！混蛋！！！”我揪住她的衣服大声质问，恨不能立刻将她撕成碎片。
银发女子波澜不惊，抬起右手覆到我的额上，我瞬间就如被钉住的草人，失去了自控能力。与此同时，由我们的脚下开始向外延伸出圆形的魔法阵，奇异的符文包裹着日与月组成的中心图案，焦黑的颜色如同象征生命燃尽后的残余，散发着死寂的气息。
没有了神经传导，我的手臂自然垂落，但我并不因此而产生任何恐惧：“你不要以为你会魔法就能怎么样！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然而女子将我的话当做耳旁风一般，专注地发动魔法。她既没有吟唱冗长的咒文，也没有施展繁复的手势，眨眼间，魔法阵的黑色圆环中就升起了螺旋形的气流，我的大脑跟着进入了短暂的空白。大约又过了几秒，我的视觉恢复了正常，眼中看到银发女子站在距我两、三步远的书桌旁扶着椅子，好像很吃力地想要稳住后退的身形。
“嗯——果然不行呢，小白。”书飞到她身侧说道，“这样根本没办法消除记忆。”
消除记忆？！我再次陷入了困惑。
……我的么？
为什么！
未等我重聚怒火，书又开口道：“哎呀～哎呀～真是麻烦！善后就差这一点儿了，咱们总不能放弃吧？而且她们的关系最亲密，要清除的东西很多呀！”
她们？
谁和谁？
我找回一点理智，努力分析。
……难道是指我和小夜？！
对了，小夜呢？之前我是在病房一样的地方见到她的，她现在在哪儿呢？心情好点了么？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滴泪水，她伤心又愧疚的画面连同当时手中感受到的眷恋一并回放。我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掌心蓦地一阵心疼，催促我一定要马上见到她。
我甩下那两个莫名其妙的人，拉开房门奔出去。爽飒的阳光经过客厅投射到走廊，令我稍微迟钝了一秒。这不似冬日的感觉非常怪异，厨房里飘出的香味也十分不对劲。
“小晨，你醒了？早饭就……哎，你去哪儿？”母亲听到动静穿着围裙走来，我没办法简单解释就应付了两句，然后头也不回地推开家门。
而外面竟然还是秋天！
虽然叶子掉了不少，但……这至少是一个多月前的光景吧？！
事态的异常令我悚然，每一个大脑细胞都在释放着警讯。我迈开步子发力狂奔，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现在只想确认小夜是否平安。
穿过居民区，跑上大路，街上的人很少，我无暇注意。那本书和银发女子不知何时跟到了我身旁，书叽里呱啦地劝我停下，女子依然沉默。
我任凭书本口若悬河，一心往前冲，路过十字路口的报摊时听到里面传来新闻广播。女播音员读着最新获得的天气预报，但播报的日期却是我和时去公园的第二天。
我皱紧眉，片刻也不敢耽搁。无论是现状还是被我落下一截的两人都让事情指向了不好的一面，我必须得快一点！
小夜……你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来到她家，这里平静得不真实，站在门外丝毫感觉不到一切已经混乱到何种地步。
我屈指叩门，小夜的母亲出来迎接。她形容憔悴，不复印象中优雅，腰上系着浅色围裙，半干的手上还能看到水痕和洗涤剂的泡沫。
小夜的母亲见到汗水涔涔的我，颇感意外，惊讶地叫了一声：“小晨？”愣怔了半晌。等她回过神来便招呼我进去，然后找了一件外套披到我身上。
“怎么一大早就匆匆忙忙赶来了？穿这么单薄小心感冒。”她像叮嘱自己的孩子一样关心着我，熟稔的口吻是我记忆中的温和。
我有点难以启齿，虽然事关小夜，本不该让我在面对她母亲时有任何犹豫，可我们之间的感情又总会使我怯懦。
我深吸一口气，收拢住不安的双手，要自己镇定，然后迎上她的目光，谨慎地问道：“阿姨，小夜……还好么？”
“嗯？你说谁？”她回问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问题，快得不假思索，仿佛没有听清我提到的名字一般。
“小夜啊！”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也抬高许多，“您女儿小夜，我……我最好的朋友啊！”
她面露困惑：“小晨你在说什么呀？我和你叔叔……我们……没有孩子呀……”她说话时眼中闪过伤痛，并不像是玩笑。
但……这怎么可能？！
“您…怎么……是小夜啊！您女儿……比我小一些，个子很高……我们在同一所学校上学！”我越说越急，她却更加迷茫，任凭我怎样描述也记不起自己的女儿。
“阿姨，我能到楼上看看么？”我不想放弃，起身径直往客厅旁边的楼梯走去。小夜的母亲愣了一下也跟了上来，没有阻拦我的行动，只是走在后面。
上到二层，楼层的结构未变，有些发旧的墙面依稀能看出原本的浅色。我一口气来到小夜的房门前，注意到白漆的木门上少了标有屋主的棕色吊牌，心中莫名一紧，赶紧伸手转动门把，屋内的景象却让我愣在原地。
码放整齐的纸箱取代了淡蓝色的床铺，左侧立柜里的书本替换成不常用的杂物，靠窗的地方安置着一套藤制家具……触目之物全然找不到一点她存在过的痕迹，所及处只有厚厚的灰尘昭示着经年的尘封。
“我们本来想用这间屋子作为孩子的卧室，可是一直都没有……”小夜的母亲缓缓步入，环视着屋内的陈设，声音有些哽咽。她叹了口气控制住情绪才又说道：“后来我们放弃了，这里也被改做仓库，没想到这一晃就过了十几年……”
不对！
我不相信！
上次清醒时我还亲眼见到小夜，她的体温还留在我手心里！这不可能是梦！
我望着窗外变色尚浅的树叶，想起时间已回溯到一个月前。但即便如此，小夜也不应该凭空消失！这件事怎么想也不对，除非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等等，那两个人！
“你们在哪儿？！”我三步两步从房间出来，站到走廊上寻找目标。他们倒是不藏不躲，光明正大地显出了身形。
“是你们干的吧！”失去小夜的冲动与混乱令我一把揪住了银发女子的前襟，大吼道：“先是粉碎了我们的日记，现在又消除小夜存在的痕迹……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把小夜还给我！！！”我怒视着这个高我近两头的女人毫不畏缩，而她却凭借身高的优势轻易就挣脱了我的钳制。
“这是契约的一部分，我们也只是履行条款……”那本丑恶的书蹦出来，妄图继续解释。
可我会相信它？
“闭嘴！！！你们到底还不还人？！”
“我们没把她藏起来——”
“那就是不还了？”我握紧双拳，“好，你们不还，我自己找！！！”
我向小夜的母亲欠身告别，她看向我的目光里充满惊诧但还是温婉地询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没有时间进行说明，如果小夜真的被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藏了起来，清除她所有存在过的证据无疑是最好的办法。虽然现在她们已经消除了和小夜关系最密切的家族联系，但却还没夺走我对她的记忆，那么剩下那些不太紧密的联系一定还没惨遭毒手吧？
也就是说只要顺着这些联系，我肯定就能找到她！
想到这儿，我冲出了小夜的家，心中暗暗起誓，无论要花多少时间，我都要把她找回来！
一路上书都在试图跟我搭话，银发的女子则默默地跟随着。
“我说你就不能停下来听听我们的话？”书对我说道，“她和我们签订了契约，恶魔的契约，你明白么？现在契约结束了，与她相关的一切都会自动清零，我们根本不想，也不用把她藏起来。”
胡说！就算小夜真的签订了恶魔契约，怎么可能这么早就终止？恶魔想要的是人类死后的灵魂，使其不能转生，无法超脱，永远成为黑暗的一部分，所以才会在人类生前满足他/她的所有愿望。但小夜还那么年轻，怎么可能会死？！
别告诉我什么意外和绝症，签订了恶魔契约的人会那么轻易就去世？！
我没有说出这些，不过她们听得到吧？她们不是恶魔，掌握着无所不能的魔法么？这点小事难不倒她们吧？
果然，书叹了口气说道：“是，我们有魔法，但魔法也不是万能的……你的状况就很复杂，所以我们才大费周章！”
哈！不是万能的魔法？真是笑掉大牙！半吊子都敢出来签订契约，还指望我能相信你们？！
荒谬至极！
我再也不搭理他们，加快脚程奔进了她同学居住的小区。
然而，她的同学不记得她了。
很多人都不记得她了……
这个城市里的所有人都不记得小夜是谁，只有我记得清清楚楚……
她的音容笑貌，她的倩影依依，全部都……
没有了。
没有了……
为什么呢？
是小夜呀！
那个待我如生命，我爱的小夜啊！
你们为什么都不记得她了？
我拉着他们一遍遍诉说着小夜的美好，结果他们却说我是个疯子。
呵呵，我是疯子……
我，成了疯子。
阳光自由地泼洒在雪地上，莹莹晶光漫射出浅蓝色的阴影。大片草坪被积雪覆盖，点缀着几丛草茎露出皑皑之外。远处的青松被压弯了枝头，苍翠的针叶彼此搀扶，延伸出数里，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但从三楼的高度望去，开阔的视野反而让它们与天地融合，构造了一幅设计独特的风景画卷。
居住在这里会让许多人感到来自心灵的宁静，准确的送餐时间，贴心的定制服务，还有顶级的专业团队24小时待命。所有来参观过的人最后都会选择入住这里，好让家人享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
可我只想从这里逃离。
即使现在镇定剂的效力使人浑身无力，我也不会放弃！
书长叹一声，停到距我胸口几十厘米的地方，向下俯视：“现在愿意相信我们说的话了么？”
我闭上眼，不想理它。就算小夜不是她们藏起来的，那发生的一切也都和她们有关。小夜决不会无故消失，那个什么契约应该一直保护着她才对！
“唉，我都说了一般情况是那样没错，但是你的情况很特殊，最后不得不终止契约——”
终止契约？！
什么意思？我第一次听说这种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书无奈地撇了撇嘴：“现在说这个也没什么意义啊！契约解除后所有与立契人相关的因素都会被清除，虽然你的情况有点棘手，不过我们会想办法完成任务。那个时候你根本不会记得任何与此有关的事，我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你们到现在都没能删除我的记忆啊！我瞠大眼睛看着它。
“所以我们才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以便伺机动手呀！”书倒是毫不避讳，直白地看着我。“你进了这里，人类会对你实施各种治疗，当药物改变你的神经状态时，总有一个间隙我们可以轻松攫取你的记忆，到那时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才不会给你们可乘之机！而且我一定会找到她！！
“哎呀~哎呀！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书凑近几分又对我说道：“她已经不存在了，你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什…么……？！
“终止契约只能由立契人提出，也就是说你的小夜放弃了继续活下去的选项，提前结束了一切。”
不可能……
为什么？
“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隐瞒什么了……你要不要看我们订立的契约原文？”书一边说一边展开了自己的身体，泛黄的纸张刷刷翻动，于最后几页停了下来。“这是本次的契约内容，我已经把文字转换成你能读懂的语言，你有兴趣的话可以慢慢看。”
我立刻挣扎着抬起绵软的头颈，阅读眼前的每一行字。
整份契约被分为了两部分，前半是简练的条款罗列，规定着双方的权利和义务，后半则是终止契约的原因说明。
我大略扫过前面，看到那些条款与我之前了解到的基本相同：恶魔将以灵魂为代价满足小夜的所有愿望，等她过世，她的灵魂就会收归恶魔，与她有关的一切也都会从这个世界消除。但后半的说明却阐释了许多细节，详实得像是一份汇报。
比如小夜的愿望是希望我能摆脱烦恼，永远快乐，而实现这一目标的第一步就是改变我家族原有的窘境。为此，她选择让恶魔去完成这些幕后工作，放弃了另外一种将魔法直接过度到自己身上的方案。
“她说她不想用魔法强行改变你对她的感情，所以没有选择直接获得我们身上的魔力来随心所欲地实现愿望。她说这与你喜不喜欢她无关，她只是想看到你开心的样子。”书插进来补充道。
我握紧了身上的毛毯。原来家族情况的好转，甚至解除婚约的事都是通过恶魔之手完成的！我所谓的幸福也全都是建立在消耗她灵魂的基础之上……
我到底在做什么？！
愤怒、悔恨和愧疚不断撕裂着我的心智，互相冲撞的情感搅碎了每一寸神经。我的身体开始不住颤抖，汩汩冷汗浸透了床单。正当我停留在失控的边缘时，刺入瞳孔的笔划将最后的一根稻草也无情地抽离。
……是的。
终止契约的原因又是我……
尽管恶魔的魔法并没有直接作用到我身上，可由于我的体质与她们的魔法不相容，间接的魔法影响使我的身体机能急剧下降，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已濒临死亡，如果不立刻停止契约，我的生命便会就此终结。
“所以……她…为了我……？”我艰涩地开口，分不清现下的感受来自生理还是心理。种种迹象都指向了无可挽回的局面，可我还是不禁问道：“这不是真的吧？”
书沉默着，银发的女子根本不曾看来。
我望着她们，渴求任何一点佳音，然而书却淡淡地说道：“我能告诉你的是，契约终止后，她的灵魂按照约定自动成为恶魔的一部分，即便我们能够分离也无法释放。而且签订契约的灵魂会被清除，我们也不可能复制一个同样的灵魂，所以你再也见不到她了，她永远地不存在了。”
温暖而安静的病房里不知为何能感受到窗外寒风卷起残雪时的冷冽。我瑟瑟发抖，却又在下一瞬感受不到一切。
“这不是真的……”我嗫嚅着。
“不应该是这样的……”
“肯定……肯定是哪里出错了！！她怎么会不存在？”
“……是我的小夜呀！一直陪伴我、呵护我的小夜怎么可能会不存在？！！”
“我记得清清楚楚啊！那些我们经历过的悲苦、甜蜜……全都刻在脑海里，为什么就说不存在了呢？！”
我怎么去相信？
我才不会相信！
“……骗子。”
“全都是骗子！”
不知从那里来的力量让我拉开了毛毯，走下病床。我必须得离开这里！这些家伙全都在阻止我找到她，我不能再受他们的摆布！我要靠自己的力量找到她，然后……
我要向她告白！
把没有说完的话好好说给她听，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传达给她，告诉她我对她的感情，告诉她不必再委屈自己，告诉她我是多么地想和她在一起！
我蹒跚着走向房门，等待着我的一定是那些为了压制病人的医生和护士。可是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要去找我的小夜……而我最后一定会找到她！我也一定会告诉她我对她的心意……
我又失败了，再次被绑回到床上。
无论我如何反抗也挣脱不了控制身体的手掌，而站在另一侧的医生开始嘱咐护士要将注射液体的剂量加大。
你们休想叫我屈服！我是不会放弃的！
我隔着一缕缕凌乱的发丝瞧着护士手里的注射针头，心里盘算下一次逃走的路线。
只要等我醒来，你们就别想再抓到我！这一次我一定能逃走！一定能——
“这回差不多了吧？”
半空忽然传来幽幽的一句，声音朝向窗边。我来不及反应究竟是谁，意识就变得模糊不清。
恍惚间有一双手覆到我的额上，柔软的指腹渗来微微凉意。我努力分辨，看见一团银色的雾影，接着便听到书说很快就会结束。它尖细的声音里藏着些许安慰和几分叹息，像是昭告着我之前的所作所为皆是徒劳。
我猛然想起它曾说过的话，顿时清醒。他们要夺走我脑内关于小夜的记忆，抹杀掉她最后的存在痕迹！于是，我不顾一切地挣扎、大喊，这样的举动自然换来了医护人员更加强烈的镇压。
药物和魔法令我无法吐出完整的句子，喉间迸出低沉的呜咽，颊边泪水纵横。我如困兽一般呻吟，却不再奢望有谁会原谅。但至少……至少留给我的一个画面好么？
我只要一个就好……
然而被抽走的回忆却如洪水溃堤，滔滔汹涌，翻腾起深处的每一粒沙。剔透晶莹的沙粒，化成光壁，温暖的颜色仿佛触手可及。它们在我眼前放映出一幕幕记忆再闪电般破碎，我看着它们从播放到被剥离，绝望又无能为力。
求求你……让我记得她的笑容好么？别把我最后的支柱也拿走……
求求你……不要这样好么？我已然什么都没有……
求求你……
求求你……
求求你……
“抱歉，这是契约，我们也没有选择。”
书这样说着，银发的女子渐渐抬离了手指。烟云状的记忆尾端如丝絮般抟升，最后，我连她唇角的弧度都快要看不清……
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
我明明都决定放弃一切，为什么你们还是要从我身边把她夺走？！
我已经不求相知相守，为什么你们还要这样？！！
为什么……
为什么！！！
最后的光沙如点燃照片的火焰，绽放出绚丽的花朵，随魔法将她的笑容侵蚀殆尽。
泪水与愤恨冲刷着我的身心，之后，我便被药物拖进了无尽的泥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