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她

第8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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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白的意料,接风宴吃得十分平静,每个人都在享受美食,没谁愿意在这时候制造暗潮和风波。白特意观察了黑和空,两人交谈不多,却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一餐下来,提心吊胆的人没吃几口主食,若不是怕玲华起疑,她大概连一碗浓汤也喝不下。饶是如此,还是引来了玲华的忧虑,回房间的路上她一直在问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白极力解释自己只是因为刚刚恢复,饭量不大。为了让她安心还扯谎说芙莲娜也不建议马上就大吃大喝。听到有医生的嘱咐玲华这才不再追究。

一晃过了几天,白充分感受到什么叫做“重点保护”。庄园里上上下下都将她视作“易碎人”,哪怕她到长椅上晒会儿太阳,也有人提前预备好了坐垫。至于原来需要她处理的那些公务也无一例外,都被光明一族的族长喊了停。

“孩子,好好休息吧。你的工作我会派人到那边接手。”在某次通讯中,族长如是说,“我想如果不必要,芙莲娜也不会对你的行动严加管控。”

“我不是不相信芙莲娜,但是……”白皱了皱眉。

“白,如果承担是你的责任,那么休养也是。只有光明是无法长久的,所以这片大陆才会有暗之神。”族长叹了口气,又说道:“我们从战争中艰难地活下来,别因为这样又埋下不必要的隐患。光明一族的历任守护祭司都是鞠躬尽瘁,可我却看够了。”

白微微动容,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这把老骨头已经送走了三位守护祭司,不想再接到年轻人的骸骨了。所以你就当这是为了满足老头子的心愿,先调养身体吧?”

面对族长近乎哀求的语气,白没法拒绝。她郑重地向老人起誓自己绝不会胡来,族长这才答应。自此以后,白便老实了许多,毕竟话是自己说出去的,她对族长爷爷不能出尔反尔。

“但我还是觉得你们太紧张了!一点小伤而已。”白看着玲华手中的水果刀和一旁的苹果皮忍不住抱怨,“我的魔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解除限制了吧?”

“芙莲娜医生的最新报告说还不能掉以轻心。”玲华一边将苹果切成适合入口的小块一边说道,“医生的话怎么能当成耳旁风?”

“等等……玲华你为什么会知道?他们通信的时候你不是和我在花园里么?”白呆呆地望着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玲华却不急不忙,仔细地收拾着果皮。

“难道是空哥告诉你的?”白不禁猜测。

“我怎么能去打扰空大人?他最近有不少事要处理。”玲华把一个精致的小叉子放到白手旁的托架上,沉吟半晌,才下定决心一般说道:“我是……我是向黑询问的详情。”

白立时瞪大了眼,无法自控地张开嘴巴:“你、你说你问了黑?”白难以置信。玲华对黑的戒备比自己还严重,几乎到了闻之色变的地步,仿佛黑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提了就要杀人。现在,她居然主动跑去跟黑交谈,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玲华被白盯得浑身难受,轻咳一声,解释道:“这、这也没办法嘛!汉斯他们都不了解内情,只有她全程照顾您……但我没有对她放松警惕!请您相信我!!我绝对不会背叛您的!!!”

“唔、嗯……谈、谈不上什么背叛不背叛的……我也没怀疑过玲华。”白搔了搔脸颊,有些不好意思地安抚。

正在两人都有些尴尬之际,木门突然被敲响了。

“叩、叩叩——”

黑推开门探头进来,用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似乎判断着何时才是开口最佳的时机。不过,跟在她后面的书就没那么些讲究,扭哒扭哒地飘到了白的身前,大声地问道:“小白、小白,今天怎么样啦?”

“呃,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白顿了一下,如实地答道。

“是嘛、是嘛,年轻人就是恢复得快!”书以老年人的口吻边点头边说,然后便开始长篇大论地描述上了年纪的苦楚,书页变黄变脆,不去打理还会散发霉味……白时不时地“嗯嗯”回应,眼角却一直瞄着门口。

黑没有随搭档的脚步一起入内,她站在门边同玲华小声地交流。玲华的表情十分严肃,但并没有露出厌恶,好像和黑说话已不再是什么酷刑。

白百思不得其解。如果刚才耳闻玲华对黑的转变还只停留在吃惊的阶段,那么现在眼见为实就令人更加好奇。在暗族调查的时候她就在通信中听空说过黑的社交能力令人咋舌,庄园内的仆从没有一个她聊不来。那时白还心存疑惑,并不认为有人能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做到上下通吃。但如今看来,她不得不佩服黑的交际手腕,他们回到庄园仅仅十几天,以眼前的光景,谁会想到玲华曾对黑抱有深深的敌意?

白又瞧了一眼那个高挑的银发女子,再次意识到黑的不简单。而扪心自问,比起三个多月前,自己对她的防备也降低了许多。人非草木,白亦不觉得自己无情,对黑的救助她很感激。只是总有一种异样的情绪盘桓在心底,叫人莫名其妙,又忍不住探寻……这种无法忽视又很难解释的状况该怎么摆脱呢?

白拢着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喂——小白……小、白!”书不满地撅着嘴,在她耳边喊话:“跟我说话就那么无聊么?”

被拉回现实的人马上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走神了……”

“什么嘛!放人家一个人叽哩哇啦地说得起劲……这样看起来像傻瓜一样!”书背过身去向她抱怨。

“真的很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白一本正经地承认错误,良好的教养令她微微脸红,生怕得不到对方的原谅,还稍稍低下了头。

书听了竟不依不饶,嘴上说着“小白不喜欢人家啦~”、“人家被讨厌啦~”这种油腻腻的台词,书脊却开始蹭着她的胳膊,愈发亲近。

白不知如何是好,急得脸颊通红。

就在这时,不知自哪里伸来了一只手,一把扒开了粘人的家伙。

“好了、好了,到此为止!”黑对书说道:“她还在养病,你不要胡闹了。”

“小黑……你怎么能这样!我……我可是你的伴侣!”书假意哭了起来,只可惜呜呜地泣声太过洪亮,根本没含半点哀伤。

黑冷笑一声:“‘伴侣’?我们最多就算个‘旅伴’。我说你能不能把你那听起来就讨打的腔调收好?再这么下去我可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来。”黑眯了眯眼,红眸中射出一道寒光。

书立刻嘿嘿地赔笑:“哎呀~哎呀~黑小姐你不要这么大火气!会变老哦!”

黑瞥了它一眼,没说话。于是书干笑着缩到了一旁。

少了生事的坯子,黑便大方地坐到最近的凳子上。她看了看一口未动的果盘,叉了块苹果递过去:“怎么不吃?再过一会儿就不新鲜了。”

白瞧着近在咫尺的苹果块,觉得这个的姿势……是不是有点暧昧?如果说喂食,好像距离有点远,自己要伸着脖子才能够到;如果只是普通的传递,没有必要把手送到自己面前……

白忽然觉得她好像总会做出这种若即若离的举动,像是经过精心算计,拿捏了分寸,又仿佛一蹴而就,水到渠成。她不着痕迹,情态自然,倒显得自己多思多虑,将好心视为歹意。这种不清不楚惹得人无名火起,可细细追究又搞不懂因为什么。

白压下烦躁,试图转移话题,见玲华不在屋里,就问道:“玲华呢?刚才不是还在门口么?”

“侍女小姐说她要去准备你的晚饭了,托我在这里照顾一下。她特别交代一定要看着你吃完水果,说每日摄取足够的营养是芙莲娜医生的要求。”黑晃了晃手中的叉子,气势一点不减。她用手支着头,模样悠闲,可红眸一刻也不离开,好像真把医生和玲华的话奉为金科玉律。

白知道她不过是借着两个人的威势吓唬自己,而烦就烦在自己除了顺从别无他法。名义上她是病人,受到每个人的关爱与尊重,不过谁也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全都听芙莲娜的……就算她是医生也不能这样吧?

白赌气地夺过叉子,却小心地避开了她的手指:“吃、吃完就吃完!”她一边说一边往自己的嘴里塞,两颊鼓胀,如含了食的松鼠。

黑笑而不语,倒了一杯水推到白的近前,她静静地看着,用心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晚饭过后,白早早被赶上了床。以往她都会在睡前进行一些训练,现在这种“增加身体负担”的行为自然被空和芙莲娜双双禁止。

“不要妄图欺骗或者偷偷摸摸自己乱来,你不喜欢连睡觉时有人站岗吧?”屏幕里的芙莲娜太清楚白的软肋,只要逼着光明一族的守护祭司亲口答应,她就会言出必行。“反正我们已经指定了看护人,你想试试,我也没意见。”

芙莲娜一句话堵死了白的所有申辩。她脸色发青,充分理解了什么叫“专制”和“独裁”。

夜色渐深,白却辗转难眠。脑中思绪纷繁,无非是为了那个所谓的“看护人”。

为什么忽然之间自己身边的人事物都和她产生了关联?并且都朝着对她有利的方向发展……虽然这种“有利”无伤大雅,可白心里就是觉得不舒服。

尤其是在她自己也逐渐意识到不排斥黑的照顾后,这种“不舒服”便显得格外难受。

她不是铁石心肠,容不得别人改邪归正,对一个人的印象也会随着他/她的作为不断改观,但偏偏黑就是不同。

每当和那双红瞳对视,白都能感觉到如太阳一样般的温暖炽烈,不会灼伤却令人十分害羞。她真的看不懂黑目光里埋藏着怎样的情绪,光影的变化有时像蒙了一层纱,露不出半点痕迹。然而她的心又确实能感受到什么……那些黑想要传达而又无法言说的事……

所以,到底是想怎样?!

白心烦意乱,不知是该生黑的气,还是该生自己的气。她翻身面向另一侧的落地窗,轻薄的帘布遮不住月意,反将朦胧洒了一地。晚风催动窗幔,嬉戏一般地摇抚。被搅扰的清湛流泻而下,在地板上推开一圈圈波纹。白盯着明暗造就的潮汐层叠而来,睡意更飞到了九霄云外。

她走过窗,步入阳台,石质栏杆上的晶莹杂粒倒映着月光,泛出粼粼水色。伸手抚上,触感并不似想象中粗糙,细腻中带着一丝丝凉,沁入肌骨生寒。

她打了一个冷颤,忽然想起自己只穿了一件睡衣。白还来不及感叹自己的病弱,肩头就覆上了一件厚实的披风。

“嗯,月色撩人。怪不得你忘了保暖。”黑抬头望了望天,然后看向了她:“这么大意,小心感冒。”

白瞄了一眼身后的衣架,见上面正少了这件披风,就知道是黑使用了魔法。本来应该表示感谢,可之前盘踞心底的别扭仍在作祟,简单的几个字竟难以出口。几番挣扎倒让那人的笑容越来越碍眼,白干脆目视前方,说道:“这、这里的温度很平和,用不着。”她说完又觉得自己的口气不太对劲,赶紧转移话题道:“你才是吧……这么晚了还不睡么?”

“怎么,担心我了?”黑眼看着白红了脸,却又不忍心让她着恼。于是,就遂了白的心意,回答道:“我也是出来赏月的。”

“我又不是来看月亮……”白小声咕哝一句,气势弱了很多。

黑也不和她计较,随意地撑着栏杆,嘴角扬起愉悦:“说起来……这里没有四季之分吧?”

白一愣,不懂她为何说起这个,但还是顺着她的话问道:“‘四季’是什么?”

“春、夏、秋、冬,四种季节。如果说得简单点……就是温度不同吧。”

“温度不同?”白想了想,好奇地问:“温度不同会怎么样?”

黑瞧着她求知的一对眼眸,说道:“温度不同的话,你所看到的风景也会不同。”她打了一个响指,周围便开始发生变化,“比如,春有落英映月。”浅红的魔法随着话音旋舞,所过处,一树树桃花娇艳粉红。片片嫰瓣如云行雨,在清朗的月光下显得妖娆而不落俗。

白明知道这是魔法幻象,却依然捧住了一片桃红。她仔细端详手中从未见过的花瓣,不觉看入了迷,刚想再瞧瞧那颜色是如何舒展,小小的一瓣就突然化归于无。她茫然地抬头望向黑,后者微微地皱了下眉。

黑似乎并不想打断,但事已至此,她也只好继续:“接下来就是夏。”

眼前的景物蓦然一转,青青翠竹里传来沙沙阵阵,淙泠水声柔婉和缓,与偶尔间奏的虫鸣相宜,衬托得月色更加悠远。

白被小虫们的活泼感染,也笑了出来。可惜乐曲没演多久,就又消散无踪。

黑的脸上显出愠色,又仿佛无可奈何。她再度释放魔法,隆冬盛雪便挂满枝头。

“这是冬,并不在夏后。此时天气最冷,日照时间也最短。我想身为光明祭司的你可能不太喜欢,所以就先展示出来。”黑看着月下的苍松翠柏又补充道,“虽然雪后的月景也别有味道。”

白点了点头,扫视一番,说道:“如果这是必然的情况,倒也无所谓喜不喜欢。你说你跳过了一个季节,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所有树叶都会染上阳光的季节。”黑淡淡地说着,赤红的眸底闪过一缕幽暗。

白没有注意,只问她是什么意思。

黑凝视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的意思……就像是这样。”

纯白的雪晶被魔法托起,一颗颗飞散到空中。雪粒与红色的魔法轻触,共塑出叶脉的轮廓。薄绯的颜色顺着通路进入,为素白稀释,混合着秋的韵调。各色叶片接连绽放,或翩翩起舞,或盘桓而行。浓淡不一的金色遮盖了天幕,迎着月,又如鳞片般闪烁生光。叶片们时聚时散,终究分为了两列。它们奔向花园深处,再把那里的植株点亮,一时间,金黄成了这里仅有的旋律。

白看着月光下摇曳的树冠和自由翱翔的金叶,灼灼目光始终跟随着它们。腾飞如龙的叶片高飞低走,最后环回到她身旁。

她情不自禁,伸出了手,金叶顽皮地摩着她的掌心,窸窣声宛若幼犬承欢,引来白怕痒地咯咯娇笑。

叶龙围着她开心地旋绕,白在其中随着金黄舞步。

她从缝隙间望着天空皓月,忽然一转,瞥见一泓赤泉。那目光清澈,似不掺杂念,却半含笑意半含情。

黑不躲不闪,白却不敢留恋。只是无论她如何驱策,自己的双眼也挪错不开,像是被黑施了魔法,就那么定定地看着,然后在金与红的漩涡中迷失沉沦。

黑一步步向她走来,指尖点了下叶片。叶龙便乖顺地停驻。她发动魔法将这月夜的光华与缤纷全部收敛,融进一叶金黄,再送入白的指尖。

“我想把‘秋’当作礼物,你会收下么?”

触碰悬在掌心,若有若无是一惯的伎俩。热度隔着薄叶熨烫肌肤,令每一个细胞都开始沸腾。

白拼命逃开那对红眸,好叫自己能冷静。然而面向了晚风她才知道烧烫脸究竟有多红。

“时、时候不早了……我要睡了……你、你也休息吧!”她不得不背过身才能把这话说得整全。

恢复如初的两间阳台仅有半米,没有回复的静谧刀暧昧难明。

莫名的焦躁让人心绪浮沉,白轻握着金叶,总想再找些话讲。可不善言辞的人终究寻不到什么说辞,半晌过后,她只想起道谢,忆及黑为自己解的那些围,又觉得现在的姿势太过慢待。

于是,她硬着头皮转了身,鼓足勇气望向那对赤眸:“黑,谢谢你的照顾。”

不料,那人却不理这题,只瞧着自己的掌心,笑问:“那么,你愿意收下了?”

仿佛所有的小心翼翼都被人拆穿,白的双颊又不争气地泛起绯红。她确实是喜欢这个有着阳光颜色的金叶,可是在黑面前,竟怎么也无法坦诚。

“其实应该道谢的是我才对……”黑低柔的嗓音再次响起,笑容并不能抹煞她眼底的情。

“我虽见识过四季的多彩,却远不及今晚令人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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