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她 
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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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台上咕噜咕噜地煮着粥，大米的香味混合着蔬菜的清爽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餐桌上已经做好的几道菜品有荤有素，精心考虑过的搭配营养而不油腻，恰到好处的选择让人垂涎，劳累了一晚的人肯定会想大快朵颐。
料理台旁的人还在忙碌，为最后一道清口菜努力着。收官之作当然不能敷衍了事，但太过浓烈的口味又会破坏整体的感觉。工作了那么久，有时候回来会没有胃口吧？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她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当最后一道菜和粥同时完成之时，厨师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
光脱下围裙回到了卧室，她看了看时间，比预期稍迟了一点。她匆匆在纸上给室友留言，然后急急忙忙地出门。
一路上她都在猜测自己的手艺究竟会换来影的什么反应，因为太过在意，无法专心驾驶，她在半途便切换了自动模式。光的眼睛虽然盯着前方，但脑子里却不自觉地开始回想刚刚的烹饪过程。一会儿担心这道菜是不是太清淡，一会儿又觉得那个的火候好像不够……整整四十分钟的车程她一点都不得安心，等到达今天的巡视区域时，她的脸上写满了沮丧。
唉——我真是个笨蛋！一冲动就自顾自地做了起来……现在想想，自己根本就没问过影具体的喜好啊！她们是讨论过关于饮食的话题，可都只停留在尚未熟悉的礼貌阶段。影的回答十分保守，看不出什么倾向……如果自己准备的食物有她忌口的可怎么办？
光拿出采样瓶和小铲子，蹲在地上有一搭无一搭地扒拉着地上的土。今天的工作是要获取这片区域内的所有土壤样本，肯定要很晚才能回去。自己本来就很担心，这么一来，忐忑的情绪就更被拉长了一大截。
不行、不行、不行！要集中注意力！！
光努力平复自己的心，不让私情影响工作。尽管她仍然挥不去烦恼，但该做的事也不能马虎。
她在这块区域的不同地点分别采集了50份样本，将它们根据需求贴好标签，装进固定在飞行器两侧的运输箱内。不过，在她扣好盖子，准备前往下一个地点的时候，有人驾驶着飞行器向她靠近。
“请问……你是光么？”
穿着橙色防护服的人停到她旁边，身上重要部位的荧光涂料十分醒目，即使是在暗夜也能马上看到。
“您是……”光疑惑地打量着对方，但彼此都隔着头盔，只能通过声音分辨。
“啊，我是能源维护组的……看服装就能猜出来了吧？”活泼的女声带着笑意，她指了指自己的衣服，说道，“是影拜托我来的。她知道我正好在附近就让我过来一趟……你是她的室友光，对吧？”
光点点头，有些担心，不知道影出了什么事：“请问，影怎么了？”
影的同事赶忙摆了摆手：“没事，没事，你别紧张！那家伙就是夸张了点，什么也没发生。”
“夸张？”光一头雾水，“夸张是……什么意思？”
“她让我给你带话，说是感谢你的款待。我冒昧地问一下……你早上给她煮饭了？”
“嗯……”光没想到影居然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好在她带着头盔，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女孩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立刻凑了过来：“亲、亲手煮的？”
光更加不好意思，可她还没弄懂怎么回事，只好再次颔首。
“哇——好幸福！”女孩的声音里充满羡慕，“怪不得那家伙高兴得什么一样……原来家里有人做饭啊！”
“她、她很高兴么？”
“当然啦！对于我们这种‘煮食派’来说，这可是比今天发电机无故障更让人开心的事！”
“呃……这、这样么？”光不太理解她的比喻，但看她描述时的样子，自己做的饭菜应该没有失败吧？
影……喜欢自己做的菜……
一想到这点，光忽然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如果没有头盔的阻挡，她愉悦的表情一定会变得引人注目。
光握了握自己的左拳，尽量按捺住自己的情绪。然而对方的一句话又轻易地击溃了她的防线。
“真好啊～一回家就有热气腾腾的饭菜……简直就像情侣一样！”女孩直爽地说了出来，不拘小节的性格令她没有多想。可这句话入了光的耳却激起不同的情愫，如化学反应般，快得来不及接受。
“我、我们……我…她……”光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她从没想过她们的关系在别人眼中会是什么样子。
“这么一说还真像呢！”女孩一边点头一边说道，“影自从和你同居后就变得不太一样了，整个人都甜腻腻的！”
“……是…那样么？”
“嗯嗯！我们偶尔见面她也总是会说起你。之前你还给她做过一次饭吧？那家伙一直在我面前炫耀！真是太可恶了！”
光一时回不上话，听对方的意思，似乎对影的行为很气愤，可话里话外又不是真的讨厌她。光想，她们一定是很好的朋友，认识的时间也比自己长吧？能有这样兴味相投的友人，自己应该为影感到高兴。于是她便说出了赞叹的话语，对方有点害羞地道了谢。
光看不到女孩的表情，却从她的肢体语言和声调中读出她与影的亲近。这种亲近远超自己之上，而意识到这点后，她发现自己的话竟然说得有些言不由衷。
她不喜欢有人比自己还接近影。
原本听到影未知的一面和对自己的夸奖应该是令人开心的事，但现在她一点也笑不出来。
“女孩子之间有时会产生强烈的占有欲，就像情侣对彼此要求的绝对唯一。”
她想起曾经看过的某本旧时代小说，当时还有些不解的词句如今深有体会。
从没有人能像影这样左右她的情绪……而她也确实很在意她。
但这份怒气应该归结于什么？
“……光……光！你在听么？”女孩的声音通过头盔传来，回过神的光看到对方正不断地在自己面前挥手。
光赶紧为自己的失礼道歉，女孩大方地表示并不介怀。
“我还以为你不太舒服呢！既然没事，那我也差不多该告辞了！”女孩说着就重新跨上了自己的飞行器，然后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当晚，光收到了一封真挚而简短的信。文字中充满了对饭菜的喜爱和对她的感谢。这样的风格与影以往的留言没有什么差别，只是阅读人的心境变了，这些字句也跟着显得不同。
是我……太奇怪了么？
明明那些文雅又洋溢着热情的言语总是感染着她，叫她的心口发烫，久久不能平息……但现在为何她竟有一种冷静的抽离感？
是在审视对方么？
光放下了纸。
不，她是在审视自己。
对于突如其来又模糊不清的强烈情绪，她总是本能地想将自己保护起来。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多么勇敢的人，常常把逃避作为首选。当有人对守木人的身份表达敬佩之情时，只有她自己清楚选择这份职业不过是为了减少那些不必要的人情世故，以便能更好的研究巨木。
她不喜欢复杂，就算有时候不得不处理纷繁的事物，以至于渐渐变得圆滑……可能令她安心的，都是稳固而持久的东西。
只是，人却是例外。
不如说只有人才是例外。
维持一段不变的关系并不容易，因为人本身就在不停变化。于是她慢慢领悟彼此配合才能让都在变化的个体保持相对稳定。
然而，谁又愿迁就谁呢？
就这样，她用不远不近的距离隔绝了所有可能的亲密，直到影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那是她唯一一个想要主动接近的人，不带任何目的，完全出自真心。她们之间的相处也十分舒适，甚至让人觉得如果能一直保持应该是非常愉快的吧？
可是今天的事却令她意识到那些埋藏在深处的不自然。
她被影吸引着，超出了她一贯的行为准则而没有一点自觉，即便是此刻她也仍然没有想要停止接近影的念头。
可这份无法抑制的感情究竟算什么呢？
光找不出答案，影给她的纸也被搁置在了桌上。最后，她觉得不回复实在是太不礼貌，才在临睡前对影道了谢。
一连多日，光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无法自拔，对于影的留言回答得非常简单，不再如往昔般洋洋洒洒。心细的影自然感觉到了这种不和谐，但体贴的人没有多问。而面对她的举动，光更加不知所措。来自“烦恼根源”的温柔，她是该高兴还是该蹙眉？
光发现即便如此她也仍然无法对影的短笺视而不见，每次就算硬拼也要凑出几个字来，而勉强的下场自然换来对方不想让她为难的心意。
两人之间的信越来越短，时间的间隔也越来越长。有时数日才能看到一个，上面简单的日常交代也好像随手写下的便条。
光叹了口气，靠在自己的飞行器上。她仰头望向不怎么清明的天空，心里的郁闷不知该如何疏解。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多月，她不但没弄明白自己，还把两个人的距离越拉越远。这当然不是她的本意，却是她一手造成，懊恼就像日落时的影子一样不断拉长。
其实想要重归于好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找个托辞说自己最近很忙所以状态不好之类的，影一定会原谅。但这样的欺骗她唯独不想用在影身上，就算那能让她们的关系恢复如初，让她重新沉浸在那种舒心的环境里……
善意的谎言也是谎言，她不愿做任何会伤害到影的事。
不过……现在这样影也不好受吧？某种程度来说，自己已经让她头疼了吧……
光用力地吐了一口气，吸入的新鲜空气没有带来舒畅感。她望着渐渐暗下的天色不想起身，今天的工作都做完了，接下来就只剩下回家这个目标，可等待她的还会有留言么？
光苦涩地扯着嘴角，然后认命地跨上了飞行器。自己造成的结果无论怎样都要去面对，这算是她为数不多的积极想法。
不过话又说回来，不去面对还能怎样？事情永远都不会自己解决吧？
光发动引擎，暂时放下心中的不快，专心驾驶。
打开公寓的大门，迎接她的是熟悉的黑暗和宁静。光一边摘下头盔，一边走向卧室。防护服的构造十分简单，穿脱起来并不困难，她站到卧室门前时，整套衣服已经搭在了手上。
她没有立刻进去，因为门反常地关着。
尽管能源短缺，但还不至于让人们连“自动”这种单次消耗较小的供应都牺牲掉，而屋门本身手自一体的设计也不必担心紧急情况下被困，只是这种理念在“科技”鼎盛、能源充足的时代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当人们尝到了某种东西的甜头，往往会产生依赖，并趋之若鹜。设计者和制造商为了钱而“追赶”潮流，很少有人会在这种地方“复古”。多设计一个零件或环节就意味着多一分劳动，而当人们将安全和保险视为一种“老土”嗤之以鼻，这种费工费料还不讨好的“安全保障”更要被丢进垃圾桶。对于以生产设计为生的人来说，如果将责任全部推到他们身上，一定会引来不满和反击，毕竟没有合适的土壤，再优秀的种子也难以生根。
至于光和影租住的这片地下街区则总是在细微处留有这些“浪费”。人们无从得知当时的工程师是如何考虑和看待这个问题的，或许他/她具有超人的前瞻性，又或者他/她只是一个喜欢反潮流的特立独行者……但与大多数视其为谈资的人不同，光和影一开始就聚焦于房屋陈设的实用性。比如照明系统是否有必要开启自动感应装置，浴室和厨房的净水器需要调整到那个等级……这里的每一个“高科技”都需要消耗能源，而每家每户的能源配给全是定额定量，如何使用才能最适合她们自己的商谈理所当然地胜过那些带有娱乐性质的对话。在经过一系列的讨论和实践后，两人省掉了很多她们认为不必要的能源开支，不启动房门的自动开关就是其中之一。这样的好处除了把积少成多的能源留给她们工作需要的部分专业装置外，卧室相对隐蔽的位置也能让她们在不关房门的情况下第一时间无所顾忌地进行更衣。对于长期在地面作业的人来说，回家后能第一时间脱下那身防护服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
然而……眼前这是什么情况？
光不觉得影会忽略这一点。
难道……发生了什么意外？！
一想到影出事了，光就变得有些急躁。她一下拉开门，但卧室里什么也没有。
怎么回事？
她愣在门口，反应不过来。
接到推力的门伴随着“咔嗒”一声脆响，向左侧的墙体内收了回去，这无疑引来了光的警觉。
这扇门虽然有些年头，可无论进行什么操作都没发出过响声……
莫非它坏掉了？
正在她暗自揣测之时，漆黑一片的卧室里忽然透出一束光，明亮的颜色解答了她的疑惑。
光束如暴起的喷泉，又如正在升空的烟火，斑斓五彩，在天花板上炸裂成无数碎屑。它们相互碰撞，仿佛正在进行一场派对，每一次交错，都让颜色变得更加丰富。最后，就好像追随着什么的指引一般，调皮的光色们重整队列，散到房间的每个角落，组成了灿烂的星河。
光难以置信地走进房间，脚下一软才发现手臂上的防护服掉到了地上。她拾起衣服，环视着这间卧室，自己每天都生活的房间竟变得有些陌生。
然而所有的光在下一瞬又都暗去，一个散发着银白色的柔和光团引起了她的注意。光走到自己的桌旁，拿起了留在上面的纸。云絮状的光团随即变亮，不刺目的程度刚好能令人看清上面的字。
“感谢你之前的款待，同时也愿你能开心。我无法带你去看你最喜欢的月和真实的星空，但希望这个小礼物可以为你解忧。”
落款自然是影。
光看着面板上的那个名字觉得两颊发烫，她还来不及感受更多，文字就消失了。接着，一个黄白色的小家伙将她的视线导向了身后。
它连续闪烁，十分活跃，跳了几下后便一跃而起。光团如石子入湖，激起的物质却不似水波。青绿色的云絮与暗褐色交织，过度处浅黄的明快增加了两边的对比。它们向中心汇聚，陡然升高的亮度提升了云丝的透明感，当那个奶黄色的小家伙嵌入其间，散布周围的同伴也跟着摆脱了晦暗。
少有天文学知识的光仅知道这些颜色绚丽的物质应该是星云，而那些明亮的小家伙是恒星。不过他们具体位于哪个星座，天体编号又是什么，她一无所知。而当一个人面对眼前这番赏心悦目的景象时，又有几个会立刻想要计算那些繁复的天文数据？
光当然不是其中之一。她和普通人一样，下意识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云丝。青碧色的颗粒细腻地在指尖滚动，映得肌肤都有些绿。
她试着迈出一步，穿入云团，不知用什么投影仪器构建的立体图像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妙感。仿佛她此刻化身成了一名旧时代的宇航员，脱离地底和巨木外恶劣环境的束缚，遨游于只留存在现今人类幻象中的太空。
而她的旅程也刚刚开始。
眼前的画面倏然变换，包裹着她的星云迅速后退，她像是坐在一艘宇宙飞船上行进，急掠而过的星光如同一个个被抻长的椭圆斑块，消失在身后。她来不及惊叹，画面就发生闪变，像是经历了一次超空间跃迁，场景显然到另一个地方，但周围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深邃幽静的影像也仿佛凝固。
过了不久，她的脚下就出现了一个棒旋星系。
光叫不出它的名字，也猜不到它缓慢却肉眼可见的旋转速度是投影仪自带的效果还是影调试后的结果，不过她很清楚自己受到的震撼，因为呈现出来的图像正在一边调整着角度一边放大，看起来她就像是被这个巨大的漩涡吸入了一般。
星系的每一条旋臂都包裹着薄纱状的尘雾，无以计数的星辰在其中显得十分朦胧。而随着图像的不断扩张，原本只有双脚范围的银白色充斥了整间卧室，接连几个闪变，瑰丽而多彩的内部景象便展现在眼前。
斑斓的星云，优雅舞蹈着的双星，还有冒冒失失冲过她身边的星际巨砾……光起初还会因本能对这些闪变后出现的天体进行躲避，但次数一多她也就习惯了。
她全神贯注地欣赏着一切，想把影精心准备的礼物全都烙印入脑。只是短暂的星际之旅似乎步入了尾声，渐暗的星光一点点收缩，最后在屋子中间拢成了一个黄白色的光球，如一开始时见过的那个小家伙。
它跃动了几下，仿若挥手告别，于是光也对它说了再见。
小家伙恋恋不舍地减弱亮度，然后升上了半空，骤然黑暗的室内清冷而安静。
光一动未动，仿佛仍旧沉浸在刚才的余韵中没有回神。视野里这间卧室代表的真实世界将巨大的空寂灌进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与尚未抽离的壮丽交争，生出令人难以接受的虚无，亟待填补。
而就在她有些埋怨影为什么要这样收场时，熄灭了的小光团重新亮了起来。它极速膨胀，直至圆盘大小，接着便移动到了她的桌子上方。
那里，影给她留言的纸正被照耀着。
“晚安。愿月光伴你入梦。”
光抬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的一轮银月，它像是能感应到自己的视线般，飘向了床铺左侧的墙壁。这里不会干扰到睡眠，但一转头又能看到它，巧妙的位置不知是花了多少时间实验出的结果。
凝萃了整个宇宙的银华温和柔丽，比她印象中的任何一幅画卷都动人。
而这风雅如诗的月色则只属于她一人。
在这个望不到天幕的世界里，在这个能源受限的地下，在这间仅有一张床铺的合租屋内，有人为她“制造”了梦寐以求的月光。
那一晚，光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平息心中的悸动。她躺在床上背对着那个可爱的发光体不敢去看，盯着自己掌心流银的目光却舍不得移开。体贴的月亮自然不会介意这些小节，它默默地陪伴，直到午夜来临之前，守护着它要守护的人进入了梦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