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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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清银,是月之国的守护者与祭司。在族中,我是第三百六十一位担任这一神圣职责的人,我感到无上光荣,但……
我亲手毁掉了一切。
小时候,我一直同爷爷住在一起。奶奶去世得早,父母则常年因为公务在外。未到蒙学年龄的我经常跟在爷爷身后闲逛,融融绿意的旧馆里,我最喜欢坐在爷爷膝头,听怹讲族中历代守护祭司的故事。
“我也可以成为守护祭司么?”我仰起头,望着爷爷温和而慈爱的蓝眸。
爷爷没有立刻回答我,笑着包容我的天真和无知却又非常正经地审视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怹才问道:“清银想成为守护祭司么?”
我点点头:“嗯,守护祭司很厉害!”
“只是因为厉害?”
我低下头,觉得爷爷的声音里有一丝严肃,好像我做错事时怹的那种语气。
“成为守护祭司要吃很多苦,如果没有为之牺牲一切的觉悟,你越厉害就会越可怕。”
我听不懂爷爷的话,拧着眉毛冥思苦想的模样映在爷爷眼中,引起了蓝眸中的笑意。
怹摸了摸我的头,然后问道:“清银喜欢吃琥珀糖么?”
我用力地点头:“喜欢!”淡棕色的硬糖里嵌着各种口味和形状的夹心,不会太甜,却很好吃。
“那,要是出于某种原因你不得不把所有琥珀糖都交给一个非常需要它的人,甚至以后再也不能吃,清银会交出来么?”
我从爷爷认真的眼中看到自己扭成一团的脸。在那个年纪,琥珀糖对我来说比任何东西都重要。让我心甘情愿地双手奉上一生份量的琥珀糖,我简直不敢想象。
但是……
“如果……是爷爷的话……如果要给爷爷,我、我愿意!”我攥紧自己的拳头,大声喊着,仿佛这样再也吃不到糖果的难过就会消散。
爷爷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瞧了我很久才缓缓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爷爷一个人的时候,我看了这里会疼。”还没学会太多形容词汇的我指着自己的胸口说道,“有一次我午睡起来,发现爷爷不在就到处去找。我看见您一个人在园子里坐着,本来想过去和您一起玩,可是我怎么也走不动。就像有好多好多针扎我的心一样,我看着那样的爷爷觉得很疼。所以,要是一定得交出那么多的琥珀糖,我希望全给爷爷!这样爷爷就再也不会那样了!!”
不更世事的我没有理解爷爷的比喻,将心之所系拱手相让的主动权往往并不在我,可那时的孩子童言无忌,只觉得这样就能解决问题。
爷爷什么都没说,只是搂住我,拍了拍我的背。
我窝在爷爷怀里觉得自己应该答得不错,笑滋滋地抱着怹的腰,兀自高兴。
我不知道爷爷是否把我的话当真,因为小孩子的梦想总是变来变去。但我却渐渐对那个梦想产生了兴趣,时常抓着一根细树枝模仿绘卷上先人的招式。每当这时,爷爷就会带着忧虑的目光望着我。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曾作为族长送走了三位守护祭司。
不过,那时的怹并没有阻止我,慢慢还会教导我如何掌控力量以免伤到自己。我想,怹应该是想用疏导的方式让我自己领悟,固执如我,若是一味禁止肯定会适得其反。
那些日子非常珍贵,在常人看来学习魔法或背诵仪礼是十分枯燥的事,不过我却觉得津津有味。因为凡事只要自爷爷的口中道来,总显得那么有趣,即便是父母的睡前故事也不能比拟一二。这样的结果自然显现在我上学之后,老师教导的初级魔法根本难不住我。一旦我学会了什么新的魔法或者听闻与守护祭司有关的事也总会第一时间告诉爷爷,爷爷虽然仍免不了担忧,但渐渐地亦多了些欣慰与骄傲。每当我看到那样的笑容,就会情不自禁地咧开嘴,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
时间不等人。
我一天天长大,爷爷也一日日老去。
对死亡仅有模糊概念的我还不懂生命的消逝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当那天到来时,我只是愣愣地站在走廊里。
学校很安静,大家都还在上课。阳光穿过通透的玻璃洒在我脚边,明丽的颜色仿佛能感受到温暖。
但我和那份光明却差了一步。
“爸爸,‘死’……就是再也见不到爷爷了么?”我抬头望向父亲,他的蓝眸中掺杂着一点墨色,爷爷说那是奶奶留下来的宝物。
“那我的冰蓝色呢?它和爸爸妈妈都不像……和爷爷的也不像!”我想起自己曾看着水里的倒影,有些沮丧地发问。
爷爷蹲下来,瞧着水中的我说:“清银的当然也是宝物,是我们全家的宝物!不过宝物往往会各有不同,因为独一无二,才会让人珍惜。”
我想起爷爷揽着我的臂弯,大大的手掌让我充满了安全感。虽然爷爷的手不如父亲的有力,但怹总是能用智慧弥补力量上的不足。
“爷爷……”父亲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情绪从眉间压下,然后瞧着我很久才下定决心道:“爷爷……不会再见到了……”
我怔怔地说不出话。
“死”并不算是一个陌生的字眼。在基础生命课中老师详细地介绍过,我一直把它理解为一种能量的代谢与循环,因为消散之后总会跟着重生。然而我从未亲身经历过死亡,那些课本上的文字突然间变得难以理解,我不知道“死亡”该怎样和爷爷联系在一起,和那个我最敬爱的人……
“我想见爷爷……”我喃喃地念着,低下头咀嚼着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我不想……看不到爷爷……”
回答我的则是一片沉默。
我不知该怎么办,尚未真正理解一切的我没有哭,却拼命地想要做些什么,好像这样就能改变什么。
于是我抬起头,再次哀求和渴望:“爸爸,我要见爷爷!”
父亲什么话也没说,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我跟在他身后,不敢落下一步。
旧馆里的景物和我上个假期离开时没有变化,葱茏的树木和精心培育的花朵生机蓬勃,躲在枝杈间的鸟儿也啁啾地鸣叫着。我一路跑,一路被这悲怅的声音侵扰,曲折幽深的庭院小道仿佛看不到尽头,无论我怎么奋力也冲不到爷爷身畔。等我好不容易撞开卧室的大门,我看见爷爷正那么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母亲守在爷爷床边,见我来了,便走近替我整理乱发和衣衫。她一边替我擦汗一边张了张口,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她抱着我,轻拍了几下,然后凑到爷爷耳旁,小声低语。
我等不及再多的交代,上前拉住爷爷的手,死死地盯住怹。不知是因为母亲的言语还是我的动作,爷爷慢慢睁开了眼。怹转过头,认出我的一瞬间,蓝眸中亮起了微弱的光:“哦……哦……是清银!”
我把耳朵贴到爷爷口边,分辨出每一个字才把脑袋移开:“爷爷!是我!是我!您……您不要走!!”
爷爷怔了一下,随即曲拢指尖想要握住我的手,但我却感受不到如往昔的温暖和力量。
“爷爷……该走了……”怹瞧着我,顺了很久的气才说道。
我拼命摇头,攥着爷爷的手更加用力。
爷爷无奈地笑着,虚弱却也充满爱怜:“清银……还记得…爷爷……跟你说的…琥珀糖么?现在……就是…交出糖果……的时候了……”
“爷爷才不是糖果!我不要糖果!!我只要爷爷!!!”我高声叫了起来,急得满头是汗。
爷爷合上了眼,我吓得赶紧闭住嘴巴。
“傻孩子……傻孩子……”怹叨念着,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怹再次睁开令我敬慕的蓝眸,说道:“清银……有时候……放手…才能……得到……”
年幼的我根本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自己一松手,爷爷就会像风筝一样飞走。
爷爷当然知道我的固执,怹不再多说,由着我目不转睛地守着。
傍晚时分,爷爷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我欢欣鼓舞地叫来了大人,但他们的脸色都很凝重。随之而来的还有时空之国的人,那是与我们世代交厚的一个家族。不过,我那时无暇顾及这些,大人们轮流过来和爷爷说话,我就只一心拉着爷爷的手,直到不知何时我感受到爷爷细微的动作,才发现床边除了我还有两人。
是常渊哥和她。
爷爷摇了摇我的手,示意要和我说话。我立刻收回目光,聚精会神。
“清银,爷爷……想听守护祭司的…故事,你…能…念给爷爷听么?”
我用力点头,但很快又皱起了眉。自从我上学后,有关守护祭司的书都移到了藏书阁里,距离爷爷的卧室很远,而我一刻都不想离开怹。
爷爷看穿了我的想法,疲惫却仍然笑着说:“去吧……这里…还有常渊…和绯霞。”
我回头望望他们,又挣扎地瞧瞧爷爷,最后不舍地松开了手:“常渊哥、绯霞,你们帮我在这里守着爷爷好么?我很快就会回来!”我一边说一边拉住他们的手,然后紧紧地跟爷爷的手握在一起。
他们两人都是一愣,接着便郑重点头。
我见他们答应,稍感安心:“你们不要放手!千万不要放手!!我真的很快就会回来!!!”
他们再次应下,我才一溜烟地飞出了屋门。
我没有停,疯狂地爬上藏书阁的二楼,在东面的向阳处找到了专门存放守护祭司事迹的书架。在翻找到第4排时,终于看到了那本书脊上有一道月牙纹饰的目标。
那个月牙本是我不小心留下的磕痕,因为这是爷爷喜欢的书,我曾陷入过深深的自责。爷爷知道后就用笔墨将伤痕修饰成花纹,和封面上原有的日月图案相应,十分自然。
“爷爷、爷爷!这本书不是介绍日、月和时空三国守护祭司的么?为什么封面上只有太阳和月亮呢?”我下巴枕着自己的手背,趴在爷爷旁边看怹以魔法研开墨汁,缓缓勾勒图案,忍不住好奇地问。
爷爷放下笔,摸了摸我的头,道:“日月有形有质,时空隐而不现。人们看到有形有质的日月才能感受到隐而不现的时空,而有了时间与空间,日月和人才得以存续。就像这本书,我们能看到的是封面上的日月,所以明白这是书的封面。可如果没有封面,日月画不上去,我们也就看不到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瞧着爷爷画上去的墨迹慢慢被魔法嵌入书中,蓝色的魔法粒子将墨线的颜色和感觉固定成了与封面一样的风格。我反复看着两处,再抬头望向爷爷,我想我迷茫的表情逗笑了怹。
“呵呵,不急,我们还有得是时间。慢慢来,慢慢来。”
我瞧着手中的书籍封面,还是不懂爷爷那时的话,不过有一件事我却非常清楚:我和爷爷相处的时间再也容不得“慢慢来”了。
迟来的恐惧和对死亡的实感催动着双腿,我迈开步子,拼命狂奔,直到跑回爷爷的床边,我才重新控制住自己的身体。
我抓住爷爷的手,大口喘气,近乎窒息的感觉令我吐不出半个字。
爷爷疼惜的目光里带着忧虑,怹仔细打量着我,问道:“摔跤了?”
我低头看看自己,这才发现衣服上都是泥。
“疼不疼?”
我摇摇头说:“没事。”但其实我已经感觉到手臂和膝盖上的伤势。为了不让爷爷担心,我赶紧拿出书本翻到爷爷最喜欢的故事念诵,如此一来,身上的痛处也就不那么难挨。
这是月之国一位守护祭司战胜自己心魔的记述,相较于开疆拓土、保卫一方的故事稍显平淡,不过爷爷说能够战胜自己的人才是真正的强大。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模仿爷爷给我讲述时的语气和停顿,希望能呈现出最好的一面。
夕阳的余晖映在书页上泛起金红,我翻过一页又一页,光却渐渐地沉入了黑暗。我加快语速,一口气念到最后,抬头刚要跟爷爷说话,怹却闭上了眼。
爷爷睡了。
之后,再也没有醒来。
丧礼非常隆重,一连举办了数天。
月之国的重要人物和家族代表都参加了爷爷的葬礼,我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墓地回来的。
一个大晴天。
没有书中写的那种倾盆大雨。
我穿着重孝蜷缩在书阁的二层东面,隔着一排书架还能感受到阳光的力量。
周围弥漫着我熟悉的味道,延缓发霉的魔法药剂和旧书散发出来的混合气味十分独特,说不上好闻,但能让我感受到爷爷的存在。
仿佛怹仍坐在我身边,把书摊在腿上,笑着给我讲那些图画和文字……
我没有哭。
我哭不出。
我只想呆在这里,和一排排书在一起……
和我的爷爷在一起。
很多人都来过书阁,想尽各种办法把我带走,但我也每次都会回来。
我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与外界隔绝,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究竟连累了多少人,好像只要将自己封闭就能解决一切,那些令我不安的因素也就会被竖起的高墙阻断。
然而,再怎么坚固的铁壁也总有薄弱之处,一旦有人触碰,势必要遭到攻击。当导火索引爆炸药将墙壁爆裂,脆弱的心灵又能抵挡什么?
那天放学后,常渊哥和绯霞来看多日旷课的我。两人不断挑起各种话题,希望能引起我的兴趣。但自闭的我只是抱着爷爷最喜欢的那本书,背对他们窝在角落。
一开始,两人仅是围着我说话,时间长了,常渊哥便想转过我的身子,拉我起来。我像死狗一样赖在地上和他较劲,你来我往间,常渊哥趁机抽走了我怀里的书。
“清银!你清醒——”
我疯了一般扑上去,完全听不进他的话,口中喊着“还给我!还给我!!”,那声音如同野兽。
一旁的绯霞上前帮忙,可已没有理智的我把她也卷了进来。我们三个打成一团,很快就引来了仆人。只是我在周围设定了结界,没有我的放行,他们无法进来。
结界外十分混乱,我们三个在里面也激烈地交战。最后,常渊哥和绯霞联手制服了我,而我则躺在地上挣扎着怒吼:“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把我的书还给我!!还给我!!!”
常渊哥也喊了起来:“清银!你冷静一点!!爷爷走了,大家都很难过,你——”
“你懂什么!!!”我抻着脖子努力想摆脱钳制,可我一个人的力量敌不过他们两人。“那是我爷爷……是我的爷爷!!!你们又没失去亲人,怎么会明白——”
啪——!
清脆的声音令屋内瞬间归于平静。
我感到自己的脸颊如火烧一般,于是呆呆地抬起了头。
“你给我闭嘴!!!”绯霞跨在我身上,揪住我的衣襟。我看到她愤怒的红瞳深处有着抑制不住的哀伤。“说什么‘没有失去过’……你才是不懂什么叫‘失去’!每天只会龟缩在这里舔伤口……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伤心么?!你的父母、叔婶、兄姊……全都是爷爷的亲人!!他们不单要承受失去爷爷的痛苦,还要照顾你这个只顾自己的混蛋!!!你知道你给大家添了多少麻烦么?!!”
我被她一连串的指责问得说不出话,赤红的瞳眸中映着我的愚蠢。
“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她一把将我推倒在地,接着扭头就走。
我看到她转身时咬紧了下唇,眼中有泪水溢出。
常渊哥叹了口气,扶我坐了起来:“昨天是她父母的忌日,你……唉——你没事吧?”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常渊哥看了只是唏嘘。
结界不知何时消散了。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低下了头,面颊上的痕迹却变得更加灼热。
与我和常渊哥不同,绯霞出身于日之国的一个小族,在历史上一直默默无闻,直到绯霞的父母通过试炼成为祭祀之宫的一级神侍,辅佐日之国的守护祭司大人,他们一族才进入人们的视野。
伴随着声望而来的是越来越重的责任,寄托着一族厚望的绯霞父母几乎没有什么时间陪自己的孩子。绯霞的祖辈也早就过逝,年幼却无人照顾的她展现出了超乎想象的力量,丰沛的魔力曾令当时日之国的守护祭司都大吃一惊。于是,族长们便以能让绯霞受到更好的教育为由,将她送到有些交往的常渊哥所在的家族,希望借此能够开发出绯霞的所有潜能,在今后各族的斗争中获得更多的资源与权利。
绯霞的父母当然不同意,可他们还来不及反对就在一次任务中双双毙命。
没人知道她父母的死因是什么,多番调查也没寻出一点踪迹。绯霞的行程由于这件事暂时停摆,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在被日之国的守护祭司召见后,自己选择了远行。
之后,她就跟随常渊哥一起进入了三国共建的这间魔法学校。
我和她最初并没有什么交集。我喜欢埋头研究与守护祭司相关的事,她则展现着惊人的外交天赋。无论什么人她都能很快与之成为朋友,那份从容和她散发出来的和悦气场没有半分阴郁的影子,以至后来我知道她父母及家族的事后讶异得张口无言。
“微笑和讨人喜欢的话是存活下来的手段。我不过是保全自己罢了。”她云淡风轻地说着这些太过成熟的话语,虽然那时我们已经熟悉起来,但我仍不禁对这个同龄人刮目相看。
只是,与她频繁接触的我当然也知道,这番话是她用来伪装真心的托词。在那种本应活泼的年纪怎会有人不渴望欢笑与情谊?毕竟没有人天生就喜欢追求孤独吧?
我不太记得我们第一次交谈的契机是什么,可能是因为魔法实践课上分到了同一组,又或许是由于她曾面见过日之国的守护祭司大人……随着我们话题的逐渐增加,从那些谈话中我感受到她其实并不像表面那么乐观。赤红的瞳眸深处总有一股暗流,翻搅时就会让那双好看的眼睛变得明灭不定。
那是她身世留下的痕迹么?
当我得知她父母和家族中的事后便这样猜测。没有印在躯体或行为上的东西却不可磨灭地刻进了灵魂……每当我看到那些痕迹,我就会觉得难受,胸口闷疼,如同之前见到爷爷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花园里一样。可是,我想不出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只能转向我敬爱的爷爷求助。
怹很高兴我交到了新朋友,和绯霞似乎还进行过一番交谈。我无从得知爷爷和她都说了什么,但我却能感受到她身上微妙的变化。随着我越来越常邀请她一起在旧馆度过假日,那些变化也就愈发明显。尤其是她眼底的那股暗流,慢慢竟平静下来。
像是某种情绪得到了抚慰,又仿佛漂泊的孤独找到了依靠,我猜那一定是爷爷的智慧,却不清楚怹具体都做了些什么。
然而这对当时的我来说也不太重要,只要有爷爷在,绯霞也不再勉强自己,我便觉得每天都很快乐。
而这样的快乐自然只维持到了爷爷往生之前。
那次书阁大吵之后我一连几天都没见到她。我不去上学的日子里她和常渊哥每天都会来旧馆。如今我依然呆在家里,而她却不再露面。
我并不感到难过,有的只是羞愧。
她那日所言如一记猛锤,将我从梦中打醒,又如一条绳索把我从漩涡里拯救上岸。我开始重新去看、去听,恢复了冷静和理智后,我便知道她的话一点不假。
父亲和母亲憔悴了许多,相熟的亲戚也挂念着我,常渊哥每次来都会陪我呆很久,哪怕我不理他,哪怕我只盯着爷爷留下的旧书。
每个人都在关心我,理解甚至有些放任着我。我想他们其实也想把我从悲痛的沉溺中救出,可每当看到我那么固执地抱着书,他们也想起了爷爷吧?
否则那些泪水也就不会打湿我的衣服了吧。
至于她……
我想她也不好过。尽管她与爷爷相处的时间不及我与常渊哥,但对爷爷的感情亦不逊色。能有一位长辈关心爱护,对于她来说是很重要的吧?每次看到她同爷爷讲话时露出的笑容,我都会觉得舒心,仿佛爷爷用了什么魔法将那颗拘挛的心抚平了。
所以其实爷爷去世也给她带去了伤痛吧?只是她因为父母的事又身在异乡,才不便在人前显露……
仔细想想,有好几次她都是红着眼眶来看我。那本就是赤色的双眸因此而显得像是充血一般。
她明明睹物思人,心绪不平,结果还要耐着性子来安慰我……
我想,我应该道歉。
而这个念头出现后就再也没有离去。它迅速充斥了我的大脑,支配着我立刻起身离开房间。在得知我想要去做的事后,父母没有阻拦,只是对我说天黑前一定要回来。
西转的阳光透出了一丝鲜红,为云朵镀上了一圈耀眼的颜色。我一边从魔法传送点向学校狂奔一边注视着天空,那盛放出太阳炽烈的正是绯色的云霞。
那就是她名字的意义么?
我停下脚步仰头凝视天幕,恰在这时,我听到了常渊哥的呼唤。
“清银!”
他大步向我跑来,身后的她却定在原地。
我瞧着她,忽然生出几分怯意,那赤红的瞳眸里有着淡淡的疏离。
是还在生我的气么?
但为什么她的眼底还回转着别的情愫?
我并不讶异她的气恼,那本就应当。只是那些我读不懂的心绪令我望而却步,害怕自己一句说错便会惹得她更加难过。
“不用担心,你快去吧!”看穿我顾虑的常渊哥轻拍着我的脊背,“她也在担心你。”
我扭头和他四目相对,他微笑着点头,为我鼓气。于是我不再迟疑,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却半晌也不敢看她的眼。
我不记得道歉和悔过究竟是如何完成,只记得自己磕磕绊绊的语气和视线中她胸前用来固定披风的纽扣。
一股脑倾吐完自己的想法后,迎接我的是一阵沉默。
她会原谅我么?
我忐忑不安,一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和她那天气愤的双眼,我便忍不住揪紧了心。
过了良久,她终于长叹一声,将我拥入怀里,一言不发地抚顺着我的发丝。
我控制不住地哭着,因为那温柔的抚慰太像爷爷曾做过的模样。尽管那时我的身高已经超过了她,但我仍觉得抱住自己的娇小臂弯非常安全。
如零丁的小舟终于归港,我埋在她的肩头放声嚎啕。不知是不是被我感染,她的颊边也挂满泪水,染湿了我的银色长发。
我们就这样抱紧彼此,在泪水和哀痛中重修旧好。
我想也正是从那时起,我渐渐倾心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