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五章
15
黑色的魔法阵从她的身下一路延展,直到将那具白色的躯体全都涵盖才停止下来。
白抬头看向书,眼中疑惑不解:“你不是……”
“没有马上答应么?”书飘到她的面前道,“有人主动要签订契约,我当然乐意啦~不过,恶魔是很看重声誉的!既然应下了契约,就必须百之百实现,砸了招牌可不行!”书顿了顿,又说道:“小白的要求是让小黑活着吧?”
白点了点头。
“但是小黑置换了性质,小白的性质又被楔的魔法锁定。恶魔是没有灵魂的,我必须以类似的东西作为替代,才能骗过楔的魔法。作为最像灵魂的东西,我用小黑的意识为主干,塑造了她的‘灵魂’,再与小白的性质结合。至于欺骗楔的方法……要让一个人认为对方已死的最佳策略不就是真正的死亡么?只有小黑的生命迹象消失,小白才安全,契约也才算完成。”书说到这儿忽然笑了两声,“不过,虚假的东西永远都不会成真,一如真实也无法被虚伪掩盖……楔的魔法消耗的是我制造的假灵魂,被层层魔力包裹的意识会最后抽离,只要看准时机,用别的什么进行交换,小黑的意识就会保留下来。然后,小白的愿望就可以实现啦~”
所以……这果然是一个局。
白没有出声,书却已经露出了然的神情。它既不点头也不否认,只是咧着看起来阴谋味十足地笑容问道:“小白,都准备好啦~要来签订契约么?”
白目光坚定,说道:“随时都可以。”
出乎意料之外,书的反应很平淡。白以为事情的发展全都按照它预想的那样变成事实,它应该会露出几分喜悦,然而书好像并不兴奋。
仿佛一切只是在例行公事,而它也仅仅是一个经办人。
“那么,接下来,”书认真地问道,“移动灵魂和成为恶魔,你想先做哪个?”
白微微一怔,从未见过书这样的一面。它第一次没有叫自己“小白”,而是用了“你”,这个称谓算不上十分正式,却已足够令人感受到对等的态势。
身为契约订立双方的对等态势。
白不由得也严肃起来:“在此之前,应该先签订契约吧?”
“恶魔的契约不需要白纸黑字,当然,也不是口头说说的那种儿戏。我不是说了,我们的契约一点也不复杂,当我发动魔法时,契约的条款就自动完成了。如果非要说什么仪式的话,你现在可以在心里查阅到条款细则,没有异议,点头同意就完成了。”
“这么简单?”白有些怀疑地开始用心念搜索,几乎在她起心动念的一瞬间,一行行文字就出现在脑海中。素未谋面的语言她竟然毫不费力就能读懂,震惊之余她终于理解何谓‘恶魔的力量’。
仅仅是靠着置换来的恶魔性质便可以影响到一个人的意识层面,如果成为一个“完整”恶魔的话……
“你们……到底是什么?”白皱紧双眉,目光严峻。
书不像往常那样嬉皮笑脸,不过还是避重就轻地说道:“到底是什么你不是很快就能知道了么?只要你同意,说不定最后一切都会浮出水面。”
“你什么意思?”
“嗯~什么意思呢?”书晃动着身子,仿佛它活泼的性格又苏醒了一般。“成为恶魔之后会有很多有趣的事!你自己探索比较好啦~”
白知道这种情况再说无益,于是就开始仔细查看脑海中的契约。尽管眼下除了选择签订也别无他法,但她习惯性地小心谨慎。在发现没有奇怪的地方之后,她朝着书点了点头。
“好了!契约达成啦!!!”书开心地蹦了几下,看不出是真心还是演戏。情绪高涨的它重拾原来的口气,对着白说道:“说起来小白,我们以后就是搭档了呢!这条虽然没有写进契约,可应该算是默认条款,你明白吧?”
“这一点是我先提出的,我自然知道它的含义。”
“那么,事不宜迟,我们回归正题!契约虽然签了,但其实并没有真正签订。因为有小黑的契约在,我最多只能模拟文本供你确认,暂时还无法写入我的书页里作为正式记录。如果想要让契约实际生效,你必须先成为恶魔,而由于小黑契约的禁锢,我不能动用任何魔法抽取你的灵魂,所以……虽然我问了你的意见,不过……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是说了我可以将灵魂和意识分离么?我取出自己的灵魂,然后你就可以将我变成恶魔,使契约生效。”
“但是,灵魂不可能凭空保存吧?我又不能接触你的灵魂,你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我并没有指望你。而且你之前也说得很清楚,黑的契约限制了什么。我现在只想知道2件事,”白顿了一下,说道,“第一,你最快能多久把我变成恶魔?第二,黑现在仅剩下意识了,我的灵魂还能置换给她么?如果不能,应该还有其他的方法吧?别告诉我这又是什么‘模拟’。”
“小白,你这样就一点都不可爱啦!”书知道她最后一句是在表达对契约的不满,便赶紧说道:“我这不是欺诈哦~身为恶魔言出必行!这次的情况特殊嘛!延迟达成的契约也是契约啊!”
白丝毫不为所动,盯着它的眼中有着明显的催促。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你别生气嘛!”书缓了口气,道,“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你想多快就能多快。如果将人的身体比作容器,那么意识啊、思维啊……就是里面各种各样的内容物。每一样内容物都有一个看不见的格子与之对应并负责存放。它们彼此相连,构成一个四通八达的网络,支撑着容器内部的一切,人与人的差异也往往体现在这些格子的形态和排列组合上。而用来比喻的‘格子’正是所谓的‘灵魂’。”
“也就是说,”书说道,“你把格子抽走后,我只要在内容物之间填补缝隙就可以了,想快的话就粗糙一些,相应的,对魔力之类的控制能力会有所下降。如果精细一点,你成为恶魔之后就会更加得心应手。”
“好。那么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白紧追不舍。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由你掌控。”书平静地说道,“你的灵魂目前被排除在契约之外,能控制它的只有小白你自己。等你成为恶魔之后,很多恶魔才明白的事你会自然而然地明白。怎样置换,恶魔又是怎么看待不同事务的……这些你都能驾驭。因此,那个时候就不需要我啦!不过本来我也只是契约的保管者,负责实施的一直都是小黑,而一旦你成为恶魔,这份工作就会移交给小白啰。”
“第一次执行就操纵自己的灵魂么?”
“不是挺好的嘛!正因为是自己的灵魂才会格外用心吧?”
白没有回话,她深吸了口一气,又缓缓吐出。她望着对面那具如尸体一般的身躯凝视了一阵,然后便展开了魔法阵。
“我会抽离自己的灵魂,同时留一个开口供你把我变成恶魔。”白一边说一边看着脚下。不再澄澈的银蓝色仿佛混入污浊的流水,一圈一圈漫向彼岸。
“说真的,小白真的能抽走自己的灵魂么?”书眨巴着白珠一样的双眼“天真”地问。
白盯着自己染上墨色的魔法粒子,淡淡地道:“控制灵魂,维持分离后每副躯体都能存活,这是光明一族的终极秘术,我不会失手。而你需要担心的是你自己的部分。”
“但是,会很痛苦吧?”
白沉默地闭上蓝眸,说道:“我要开始了。”
抽出一个人的灵魂是什么感受?
将一个人变成恶魔又要经历哪些?
如果把这两者看作独立的个体,那么,当他们同时发生,每一样所产生的作用是会简单相加还是会互相抵消?
书不知道白是否在用光明一族引以为傲的精神力控制着痛觉神经,但它十分清楚那两者同时发生的威力。
既不是相加,更不可能抵消,如果按照人类的定义,那是一种指数式增长的压迫感。
冷汗与热汗在白的身上交替,时而清稀似水,时而粘腻如油。激烈的变化肆意蹂躏着她,令她俯伏称臣,毫无还手之力地蜷缩着。
然而,她一声不吭。
恶魔的法阵悄然无声地在太阳法阵之下铺展,黑若枯枝的纹路纠缠着银蓝,彼此错杂。渐渐失去色泽的银蓝粒子节节败退,被绝对占优的纯黑同化侵蚀,不断挤进法阵的中心。最后,漆黑以胜利者的姿态掳走了太阳的光辉,将那轮象征着光明的圆环涂上自己的颜色。接着,在太阳之上,一弯新月冉冉升起,吸取了日光的全部精华让它显得那么耀眼而夺目。
啪嗒——
啪嗒——
骤然宁静下来的空间里仅剩下汗水滴落的声音,原本细弱微小,却在此刻格外响亮。
它仿佛是暴风雨前的倒数节拍,又好像收拢绳索的绞盘,嘎啦嘎啦地转动着看不见的锁链。
没有任何征兆,从魔法阵中喷薄而出的黑色粒子刹那间直冲入白的胸膛,将爬在地上的人顶向了半空。白犹如风中的破片,随着这股洪流左摇右晃。但涌进身体里的黑色粒子却不肯罢休,它们穿过皮肉到达背部,像孩童得到了气球一般,没有节制地疯狂吹气。急剧蓄积的能量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化为暴怒的气流,撕裂了她背部所有的衣料。近乎透明的肌肤被什么撑起,隐约可见一对黑色的尖利之物正蠢蠢欲动。
“要出来了……”静静旁观的书突然叨念一句,那张永远拉扯着笑容的封面上看不出真实的情绪。而被抛到空中,再也避无可避的人清晰地展现着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
呻吟断断续续,如受伤的野兽,又如垂危的老人。她紧咬的嘴唇渗出颗颗血珠,滴到书的的封面上,顺着白晶下滑,好像在为什么哭泣。
只是,恶魔从来没有一副“好心肠”。书甩甩身子,将近乎黑色的液体一一抖落。
而转变还远远没有迎来结束。
膨出脊背的东西似乎越来越不安分,一对巨大的尖角已经在她的身体里慢慢成形。薄如蝉翼的皮层下能看到深色的硬质物体哧噜哧噜地耸动着,仿佛在为自己的破壳寻找最薄弱的地方。
“扑滋——”一声异响,那对尖角诞生了。黑色的魔法粒子像是迎接新生的父母一样狂欢着,愈发卖力地挤入白的身体,好像这样就可以离它们的孩子近上一点。
没有血肉横飞,亦没有令人作呕的气味。有的只是黑色粒子蓬勃欢快的样子和伴随尖角拱出时那仿若从地狱传来的惨叫。
人类为什么总是在做这种事呢?追寻着逝去与不可求好像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事。
还是说,追寻本身才是令人着迷的根源?
书默然地注视着一切,忽然觉得这种看起来非常愚蠢的行为也很可爱。毕竟,它就是靠着这份傻气过活,那么为什么不欣然接受呢?
然而,尖角和黑色粒子显然没有这种雅量。不知餍足加上供应不绝,含苞欲放的新生结构终于展现出它的全部姿态。混杂着某种浓稠液体的黑色肉翅如遮天之云,叫嚣一般鹏开了巨大的双翼。锐利的骨角反射着金属似的森森寒光,怒张的每一个细胞都在为自己的生命呐喊。
“这样……就真的成为恶魔了……”
书喃喃地念了一句,完成工作的黑色粒子随着它话音落下缩回到魔法阵中,留存下来的杰作傲然地吊着奄奄一息之人重回地面,接着,魔法阵就消失了。
“小白,你已经是恶魔啰。”书凑到白的耳边轻声说道。它知道尽管白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甚至快要散发出死亡的气息,但身为恶魔契约的掌管者之一,它能清楚地感受到另一位管理者的状况,只不过它仍然选择了低声细语。
杂乱无章的头发遮住了白的面部,混于期间的汗水和不明液体将脸上的细节涂抹殆尽。她艰难地转头,想要看向自己的左侧,结果不适应肉翼牵扯的颈背肌肉在半途就撒了手。
可喜的是,猛烈的撞击分开了银发,于是冰蓝色的眼睛顺利映入了期望已久的景色。而坏消息是,早就发不出任何声音的人过了许久才接收到视觉传来的信号。
白不理这些,状态稍一稳定便马上启动了魔法阵。象征“白”的银蓝色当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纯黑却迅速奔向对面的躯体之下。在那里,成为恶魔的白已经将灵魂附于表面。
只要注入恶魔的“万能”力量,那个人就不会死!
信念驱使着她毫不犹豫地开始实施自己的恶魔契约。
圆形的法阵如墨染的齿轮,缓慢地转动着。它仿佛在同什么咬合,收紧两人的命运交点,然后再用力编织。强烈而持久的牵引力一点一点地撕扯着白的背部肌肤,像是要将她的左半身完全抢走一般地蛮横。身处阵中的人被折磨和煎熬占据了全部神思,无暇深究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浮于上空的书却看得一清二楚。
而那是仅属于黑与白的画面。
因恶魔之力催生出的左翼,又因恶魔之力化为一粒粒细沙。黑色的魔法粒子不再像之前那么不羁,反而乖顺地沿着指定轨迹流向白希望的地方。毫不迂回的路线笔直地进入那副身体,裹挟着表层纱雾般的灵魂,安于体内。随着融合进程过半,渐渐有白色的晶粒从那副躯体里溢出。它们纯净剔透,不染凡尘,腾出一弯弧拱,落入白现在的身体中。这一黑一白两道粒子流构成了一个半圆,虽不完满,却仿若一个轮回。
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地祥和,悄无声息,又源源不绝。然而平静的表面之下,似乎并不协调。
书觉得非常地恶心。
头晕目眩,胸口烦闷……好像下一秒书页就会变成一张张碎屑吐出来。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都是因为它的新搭档,而如果书能感受到百分之一,那么发生在新搭档身上的就无法以百分比来计算。
这种情况书只遇到过一次,那个搭档的意识现在正与恶魔之力合和。
至于眼下的这次……
书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抑制住呕吐的冲动,它看了看那只漆黑的左翼,消失的部分连骨头都没剩下。
就像一只凶猛的鹰隼,被人活生生地扯下了翱翔的翅膀。
书终于明白为什么光明一族法师的精神力会受人尊敬,那是即便面孔扭曲,浑身抽搐,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也依旧能够支撑的力量。
可话说回来,小白已经不算人类了吧?
所以,这种情况应该叫“生不如死”吧。
黑色的粒子流还在继续,有了魔力供应的那副身体逐渐恢复了生的迹象。皮肤的弹性,金发的色泽……都重新回归。而与之相应的白色粒子流也不甘示弱。
明明是最干净的颜色,却将那只冰蓝色的左瞳染成了赤红。如烧灼般炽烈的色彩在另一只冰蓝的映衬下显得光华璀璨。然而,越是美丽的事物越是致命。
于是,当左瞳的冰蓝完全被夺取时,白只来得及打开用来存放黑的魔法空间,然后,她就失去了知觉。
“啊!”
静谧的幽夜中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接着水声骤起,又很快被无边的阒寂吞没。
白从浴缸里猛然起身,左手撑着头用力地呼吸。视野里小臂内侧的黑白纹章格外醒目,映在红蓝异色的双瞳中,仿佛蒙上了一层阴翳。那如被恶梦纠缠一般的脸色十分苍白,嘴唇也失去了应有的血色。
叩、叩——
“小白?你没事吧?”
浴室外传来了书的问话,因为门板的阻隔,它的声音变得没那么尖利,语气中的担心也明显了几分。
白回了句没事,便不再说话。她的沉默让书思考了许久,最后还是忍不住试探。
“你……梦见那天的事了?”书不动声色地问。
白尚未回答,下巴上的水珠就在这时滴落。“啪嗒”一声回荡了很久,打碎一池平静又马上恢复了平静。
白擦了下颊边的水痕,起身去拿浴巾。她一边行动一边岔开话题,言语中读不出任何情绪:“该履行下一个契约了。”
听到这话的书似乎愣了一下,接着泄气似的叹了一大口气:“唉——小白……虽说你对工作上心是好事,但是这也太无聊了吧?”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不是你告诉我的么?”
“是是是!都是我说的……等我的书页全部填满小白就能明白一切……可是也不用这么着急呀!这份契约完成后就结束了……小白,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我只是想尽快完成契约。”白的口气依然冷淡。
书没有办法,抱怨般地叹息道:“小白……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
白没有理它,拢过及腰的银发轻轻地擦拭。而得不到回应的书则讪讪地走开了。
浴室里,缺少遮挡的脊背毫无保护地暴露在空气之中,白润如玉的嫩泽肌肤包裹着纤细的身体,玲珑紧致,曼妙生姿。沐浴后的水珠似星罗点缀,她一抬手,那些晶莹便能了解何为丰盈。
当然,同样还能感受到的是仿若烙印般的红痕。深长的刻印从肩胛与脊骨之间一路延伸至腰际,赤红的颜色鲜活得好似新伤。
它随着白的动作扭曲,弯转狰狞,甚至让人隐隐作痛,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被它寄生之人曾做过什么,又发生了什么。
白皱了皱眉,停下手中的动作。面前的镜子因雾气而氤氲,却还是映出了她的轮廓。
镜中的世界朦胧模糊,唯有那对异色瞳更加清亮。
她注视着自己的左侧红眸,目光坚定如同起誓。
然后她收拾好一切,默然地离开了。
(黑与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