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 序幕 我
一脸幸灾乐祸的威廉姆·坎伯尔招手把我叫进办公室时,我以为今天会成为人生当中最沮丧的日子。
除了VSI-2000发动机的子项目经理坎伯尔,房间里还有其他几个头面人物。“阿尔忒弥斯”计划的项目主管、NASA驻JPL[注1]的行政长官代表、加州理工的某位副校长女士,以及从华盛顿来的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首席健康和医疗官,都在场。
而我那位许久未曾谋面的导师、NASA首席工程师阿莉娅·特里维迪教授,在为我送上拥抱时那充满同情的目光,令我意识到——今天不会有好消息等着我。
这些对于普通人而言仿佛生活在阿瑟加德[注2]的高层管理者们突然聚在一起,恐怕不只为了递上一封简单的回绝信,然后说一句“我很遗憾”那么简单。
“伊尔莎,亲爱的,”阿莉娅望着我,“在说正事以前,我们想……”
这群胆小鬼让一个80岁的印度裔老太太来宣布我的“死刑判决”?也许他们是在担心我会当场辞职。
可我,伊尔莎·安妮·摩根,有时并不像消瘦的外表那样脆弱。
“我不可能去月球了,对吗?”我直截了当地说出猜测。“我没能通过健康检查。”
我将目光径直射向那群正打算躲藏起来的大人物。习惯了虚情假意的人大概不会料到这样一个直白的开场,他们果然目瞪口呆,就和那些在1962年预言吉他乐队已经过时的人在1964年听到《I Want to Hold Your Hand》[注3]时的反应一样。
“哦,我的孩子,事情并不像妳想的那样糟。”
很显然,阿莉娅试图安慰我。在我的学生时代,她暖和的眼神很容易让脾气暴躁的我安静下来。
可今天不行。
“是的,比我想的更糟。”我挣脱了她的手,让那些真正做出裁决的家伙不得不面对我的愤怒。“他们一定也把我从所有的训练名单当中踢出去了,不是吗?我从去年圣诞节之后起就不停地提交申请,可他们甚至不愿给我写回信!”
“伊尔莎……”
“理由是什么?我的近视眼?我在念中学时动的盲肠手术?还是我那该死的肺?告诉我!我至少有权知道是什么杀死了我的梦想、杀死了我!”
如果没有人能够马上用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让我彻底绝望的话,完全失控对我来说只是个时间问题。
“摩根博士,请相信,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理解妳的心情,并且也真诚地为妳感到遗憾。”
这声音来自那个秃顶的中年男人,NASA的行政长官代表,同时也是“阿尔忒弥斯”计划项目主管的爱德华·史东。过去我们不常打交道。
“但是我不得不抱歉地告知妳,在目前的情况下,项目中心无法批准妳参加登月任务的申请。”
史东和一旁的首席医师很快地交换了眼神。为了应付我,他们看来准备了不少招。
“正如妳已经知道的那样,检查结果显示妳的肺部情况并不适合进行太空飞行,确切地说,它们无法承受飞船加速和冲出大气层时所产生的压力。妳拥有轻型运动飞机的驾驶资格,然而请相信我,这两种情形是很难相提并论的。”
“如果我像迈克拉格伦电影[注4]的那个小男孩一样偷偷钻进飞船的垃圾舱里呢?”
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样的想法蠢透了。
“如果妳这么做,妳的肺就会像被吹破的气球那样爆炸。”
“所以我从出生起就注定了要被困在这颗狭小的行星上,和其他蚂蚁一起呆在达尔文的玻璃缸里!”
“恐怕是这样。”秃顶的中年“蚂蚁”望着我。
“我们必须对每一位计划参与者的安全负责,摩根博士。”首席健康与医疗官艾恩·格拉默附和着他。“飞船控制舱是一个整体,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是难以替代的一环。妳不能期待其他人放弃自己的工作、将集体置于危险的境地,只为了来帮助生命垂危的某个同伴。”
他们早就打定主意要阻止我。好吧,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
3年前,当主治医生宣布现代医学已经治愈了我那饱受遗传问题影响的肺叶,并且我可以像所有健康的人那样参加飞行训练时,我还以为命运终于对我有所垂青。
可现实却是,几个出生在二十一世纪初的中老年官僚只用一份天晓得是怎么回事的健康检查报告,就轻松地毁掉了我30多年来的梦想!
“好吧,对每一位宝贵的飞行员负责。”我无法不为此冷笑。“让我猜猜,她们——被你们挑中的幸运儿——都有谁?凯瑟琳·比德霍夫?当然了,她的母亲是参议员!那个握方向盘时连左右都分不清的琳达·哈罗威?是啊,她父亲的公司给“阿尔忒弥斯”计划捐了一大笔钱!还有芭芭拉,芭芭拉·弗里曼,是不是?她当然就和我一样没背景,靠助学贷款和每周替中餐馆洗20个小时盘子才念完了大学,可只凭那一身漂亮的棕色皮肤,你们就该选她!谁都知道,哈莉·贝瑞[注5]比一只白色的丑小鸭更符合这个国家虚伪的种族多样性价值观!”
足足5分钟,我就像发狂的食肉兽那样咆哮,房间里差不多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威廉姆·坎伯尔吓得憋红了胖脸,阿莉娅伤心地摇着头,而其他人都不说话。雷雨倾盆过后是一片墓地般的死寂。
我无法理解自己的人生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
而爱德华·史东那平直得近乎于苍白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这个冷酷的男人简直就是用铁造的。
“我很抱歉让妳这么想,摩根博士,但我可以向妳保证,一切判断都是根据最客观的数据做出的。‘阿尔忒弥斯7’号和‘阿尔忒弥斯8’号飞行任务的船员选拔,是完全公开,并且有着充分事实支撑的。妳的指控无法成立。理性一些,那对妳的健康状况会有帮助。”
他言之凿凿,冷静得快要让我以为这个男人更适合去当律师。
“理性,是啊,对男人来说这一定不难!”我情不自禁地嘲笑了起来,“因为你们再也没机会飞向宇宙了!永远不能!像斗兽场里的观众那样看着一群女人为了实现美梦而争得你死我活,当然能让你们变得理性!”
“伊尔莎!闭嘴!”
教授的呵斥出现得很及时,否则正在陷入偏执的我一定会说出更多足以使自身感到懊悔的蠢话。
“我不允许妳这样羞辱史东博士!还有其他人!”阿莉娅在生我的气。
可为什么这双充满母爱的眼睛里一直闪烁着愧疚的光芒?
“事情根本不像妳想的那样!”她犹豫着、嘀咕着。“取消妳的受训资格,除去健康原因,其实是因为……”
但爱德华·史东打断了她的解释,或者说,替她做了解释。
“是因为NASA打算提升妳为VSI-2000发动机项目的新主管,JPL也会为妳提供全新的实验室。”行政长官代表许诺道。“妳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研究团队,在拨款方面将得到优先考虑——这当然也是管理层在综合各种客观因素后做出的决定。正式的任命会在这个月晚些时候下达,但阿莉娅建议我们提前告知妳这件事,好让妳有所准备,能够尽快掌握节奏。”他看了看无奈的教授,目光重又回到我的眼前。“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今天会到这儿来的原因。”
几分钟以前我还在诅咒着这个冷酷的男人,我无法相信命运会在同一个人的嘴里发生如此巨大的翻转。直到阿莉娅发出伤感的叹息,并微笑着再次拥抱我,这一切才显得真实起来。
“可是,这个项目,我以为……”
我以为它会一直是威廉姆·坎伯尔负责的。这个混蛋是加州州长的儿子,他的叔叔是本届政府的国家安全顾问,总统的狐朋狗友。
“坎伯尔先生将被调往华盛顿,他在这里的工作得到了PMC[注5]的认可,一个适合他的新职位正等着他。”史东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
胖子已经不再害怕并且正自鸣得意地傻笑着,卑鄙的模样一如既往地让人讨厌。
我不在乎。即使他们把坎伯尔提升为火星总督都同我无关,只要这个混蛋不再用小鸡肚肠的报复心和无止境的愚蠢决定干扰其他人的工作就行。
我真正无法割舍的,依旧是一个梦。
“听着,你们也许还没搞清楚。”我对面前的所有人说道,“VSI-2000和以往那些乐高玩具式的小型等离子发动机完全不一样,它产生的推动力在理论上能把1条海军的护卫舰送进太空。这就是为什么它需要一个比白沙试验场合适的测试环境——真正的宇宙空间。它需要在空间站得到测试,‘深空之门’、‘国际II’或者‘凌霄IV’——假如你们能够说服中国人的话。但无论选它们当中的哪一个,我作为VSI-2000的设计者都必须在场。如果我像你们声称的那样永远无法飞出大气层,那么它就无法完成最后的测试!”
最初这番谎话似乎产生了作用。爱德华·史东沉思了片刻,继而又向他们的首席工程师投去探询的目光。
我必须承认自己有些故弄玄虚。其实VSI项目在地面测试和计算机模拟运行中的表现一直很好,我的作品就像家庭主妇烤箱里的苹果馅饼那样情况稳定。
阿莉娅的态度令我有些担心,所幸仁慈的老夫人依旧和过去一样爱我。
“我的孩子,我想这些问题都是能够得到解决的。”她轻轻拉起我的手,一如过去我们漫步在校园中那些西班牙式拱形长廊下的日子。
我在动摇,阿莉娅总是知道怎样才能让我妥协。
“解决哪一个?发动机,还是我的肺?”我只好苦笑。
“也许是两个,同时。科学和耐心赐予我们希望。”她的目光充满鼓励。“现在,对于我们,对于已经为‘阿尔忒弥斯’付出了无数努力的女人和男人们来说,妳愿意接受这份新的工作,才是最重要的。我必须对妳说,伊尔莎,妳留在喷气推进实验室,比成为莎莉·莱德[注6]更能挽救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
“我……哦,我不知道……”
我模棱两可地回答着,心里却明白自己早就投降了。
“这我而言这同样意义重大。”教授又说,“即使是在梦里我也期盼着‘阿尔忒弥斯’能够实现人类在月球表面永久定居的计划,而只有妳才能让我这可怜的老太婆美梦成真。”
这样的评价由国家科学奖章和两枚莱特兄弟奖章的获得者加以赋予,对任何接受方来说都是一种近乎无限的荣誉。我无法再逃避,或者说,挣扎从一开始就是徒劳的。
“妳一定早就猜到我不可能拒绝妳。”我低下头,为自己的任性向导师道歉。
“哈,感谢上帝。”不知是谁发出了这声感叹,房间里的气氛终于松弛了下来。
爱德华·史东第一个走上前来,向我伸出手。“正确的决定,摩根博士。”他说,“请接受一只老蚂蚁的祝贺。”
行政长官代表的脸上始终缺乏足够的情绪流露,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说话声难得上扬,旁人恐怕都无法想象他在开玩笑。我敷衍着握住对方伸来的手,勉强展现出笑容。
我不擅长演戏,真的。
其他头面人物也纷纷前来向我道贺,只有阴阳怪气的威廉姆·坎伯尔除外。他向来不喜欢我这个浑身长刺却又始终能够很好完成工作的下属。
让他到华盛顿见鬼去吧。
看来整件事就要迎来皆大欢喜的结局了。阿莉娅尤其欣慰。母亲最无法忍受的就是与孩子们的长久离别,说不定比起月球基地和“阿尔忒弥斯”,我们的重逢才更容易带给她幸福的满足。
那么,梦想呢?
不会有其他人看到我躲在厕所隔间里挥舞双拳时的滑稽模样,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我面对镜子时那懊恼不已的可笑表情。同样地,不会有其他人明白,此时此刻的我,是多么厌恶胆怯而且市侩的自己。
我葬送了唯一的机会,亲手往梦想的墓穴中填进最后一铲土。
当我能在面对世界时,
变得异常冷静和明智,
生活便会赠我以真理,
而换走我的青春年华。[注7]
我想起这段蒂斯黛尔的诗,没有什么比这更适合用来自嘲的了。
就像爱德华·史东说的,接受关于升迁的任命才是最聪明、最正确的选择。那意味着更充分的资源、更丰厚的金钱,还有更厉害的名声与荣誉。任何成年人,也许都会那样选择。
38岁,我的确到了不该继续做梦的年纪。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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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即NASA的核心组成机构“喷气推进实验室”,位于加州帕萨迪纳,由科学家冯·卡门于1936年创立。
注2: 北欧神话中众神居住的仙宫。
注3:甲壳虫乐队的经典曲,于1963年由约翰·列侬和保罗·麦卡特创作,在1964年蝉联美国公告牌专辑榜冠军。
注4: 指安德鲁·V·迈克拉格伦在1975年导演的科幻电影《月球偷渡者》。
注5: 非裔美国演员。
注6:即“项目管理委员会”,NASA的高层决策机构,由一位副行政长官、首席工程师和一位行政长官代表,以及首席工程师、首席财务官、首席信息官等高级别管理人员领导。PMC的职责通常是评价项目和子项目的绩效,并确保NASA战略目标的成功实施。
注:7:美国第一位女性宇航员,于1983年6月18日搭乘“挑战者”号航天飞机进入太空。
注8: 引自莎拉·蒂斯黛尔的《Wisd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