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停步注目于夜星之时

第52章 尾声 夜星(3)

我之前就把戒指藏在天文望远镜的配件袋子里,现在该是让它们登场的时候了。于是我趁着她低头的短暂间歇从布袋中取出首饰盒,用我事先想好并且还在大脑中连续“排练”了许多次的姿势——双手捧着举到眼前——极为正式地递向她,希望自己能演好进献圣杯的骑士,把她当作我的女王。


可惜这几乎堪称完美的计划遇上了一点儿意外的瑕疵。我伸长手臂的同时,露易丝恰好朝我转过脸来。“五分熟还是……”


我的手险些打中她的鼻尖!


这实在糟透了。我惊慌失措的模样就和在行窃现场被逮住的贼没什么区别,更蠢的是,我在惊叫的同时还把手里的盒子也抛了出去。


露易丝反应迅速,一见到这只飞过眼前的黑色物件她就伸手想要将之接住;可是我也条件反射般地采取了行动,试图在盒子掉进烤炉之前补救自己的傻事。结果就是,我们俩的手在空气中不停地屡屡交叉、相互碰撞,反复地干扰对方,也将那只倒霉的盒子一遍又一遍地抛向半空……这真是尴尬的一幕,奇怪的是我们竟笑了起来。不知从谁开始的,我们一边继续慌慌张张地挥舞着胳膊,一边笑出了声。


我差一点儿又为冲动行事付出代价。盒子在最后一次落下时碰上了我的右手大拇指尖端,没有滚进我的手心,而是朝着外侧弹开。我情不自禁地大喊大叫着,仿佛这件贵重的礼物会滚进黑暗无边的空间裂缝,从此消失不见。


这当然只是一种幻想,可那时的我居然满脑子都装着这些比奇幻小说更荒诞的画面。


我不能失去它,我要把它亲手戴在露易丝指头上!


在我开始因无能而哀嚎的同时,好帮手登场了。


这一次却并非我的金发朋友,现在的她正莫名其妙地和我一样手忙脚乱。


我们都忽略了一位重要的角色,而此刻牠已经决定不再袖爪旁观。


莱卡跳了起来,纵身飞扑,动作就和牠每次冲向午餐时一样迅速无比!我还没有完全看清牠的行动,这道土黄色的小闪电就与戒指盒凌空相会。小狗落回地板时,我发现盒子已经被牠牢牢地叼在了嘴里。


真是及时的救援。要知道往常练习接飞盘时牠从来不会这么积极!


我们总算都松了口气。“干得好,莱卡!”我不由地夸奖道,拍拍手,示意莱卡将盒子还来。


小家伙立即跑了过来。可和我的预期不同,牠居然绕开我,径直奔向了露易丝。金发朋友自然而然地俯下身,等着莱卡老老实实地将盒子送进她展开的手心里。露易丝在轻声称赞的同时奖赏般地揉着牠的下颚,小家伙也已兴奋地摇晃起了尾巴。


这个可恶的小叛徒。明明我才是牠的主人,而露易丝不过是每天给牠送晚餐、替牠洗澡和开车带牠去兽医那里进行例行体检的人……


妄想中的“进献仪式”永远只能使妄想了,好在殊途同归。


我只顾着向莱卡投去不满的眼神,却忽略了金发朋友的变化。片刻工夫过后,露易丝的惊叫已经冲进了我的耳朵。


我愕然地调整视线,发现我的金发朋友正用左手捧着那件礼物,右手则紧紧捂着自己的嘴。盒子已经被打开了,那对戒指完好无缺,清澈的银色光芒静静闪烁。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以至于我完全搞不懂到底是什么东西吓着了露易丝,令她如此震惊。


而且震惊得都快要哭了。


没错,至少我见到了她那在瞬间就涨红了的双颊,还有毫无征兆之下便已湿润的眼眶,也听到了她前所未有的哽咽嗓音。


“天啊!我的上帝!”露易丝嘟哝着,“这实在是……不可能,这是真的……这……”


这就是一对漂亮的戒指,并没有被施加瓦格纳或者托尔金的魔法。我不知道露易丝为什么在一时间变得这样激动,要知道,就连在经济学考试中取得A+的“壮举”也不曾让她有过如此不同寻常的情绪。


除了不停地自言自语和发出喜极而泣般的呜咽,露易丝还时不时地会朝我投来混合着欣喜与疑惑的目光,仿佛是想要确认某些至关重要的事。可我要怎么说才好?这是我一辈子第二次见到露易丝的眼泪,但我们的眼前现在可没有播放叫人伤感的电影。


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如果这是某种食物中毒的表现,我们最好马上让911来帮忙。


原因不明的混乱持续了一小会儿,直到烤炉上冒出了浓重的焦味。我们手忙脚乱地抢救和清理着被毁掉的食材,露台上的骚动也因为这一规模不大的“灾难”而宣告平息。


露易丝抽了抽鼻子,咳嗽几声,似乎勉勉强强地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妳……伊尔莎,妳没有想要向我……”她望着我,眼眶依旧肿肿地,声音还是有些模糊,不过往常那些聪明的笑容倒是已经回来了。“这不是……对吗?”


“‘不是’什么?”我不明白,“这是给妳的礼物,露易丝,为了感谢妳一直以来为我做的所有事。”


我知道自己最好把事情说得清楚易懂,免得再惹她生气。因此我不敢有所隐瞒,十分干脆地坦白了一切,从产生送礼物的念头到在“辛迪婶婶”珠宝店里的奇遇、店员女士告诉我的关于这对戒指的历史,还有为了藏首饰盒而绞尽脑汁的事,包括自己那傻头傻脑的幻想……一点儿都没有剩下。


露易丝安静地聆听,就好像我正在讲着一个异想天开的故事。我很担心她会认为其中有着编造的成分,但直到我满怀忐忑地说完最后一个词,她也没有任何质疑的表现。


“这么说,这就是一件普通的礼物?”她挤了挤眼睛,仍旧微红的脸蛋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唉,看看我,都胡思乱想了些什么?我的火箭公主怎么可能有那样的念头?”


“什么样的念头?”我越来越不明所以。


“捉弄我的念头。”她简单地回答道,早已经破涕为笑。


难道她以为我在戒指盒里藏一个“弹簧小丑”或者是一只活着的蜜蜂——就像那些无聊的高中生常干的?这真是天大的冤枉!我不得不再三保证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这只是一件礼物,给妳的,为了感谢妳,为了妳给我的友谊,为了我从妳这儿得到的一切没法偿还的东西。”我努力地向她展现内心,希望露易丝能从我并不丰富的语言中见到我的真诚。


“别害怕,傻瓜,我当然相信妳。”她的回答让我安心了许多,但仍旧有些莫名的不解。“都怪我自己……还不到30年……其实我还能等更久……”她笑着嘀咕道,顺便用手抹掉从眼角滚落出来的几颗泪珠。


为了一次捉弄而等上30年?真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


“不过这样也很好。”她小声叹了口气,“至少现在我是唯一一个从伊尔莎·摩根手里接过戒指的人了……是这样的,对吧?”


“当然,妳是唯一一个!”我当即赌咒发誓,并且决定今后也不会再买首饰——任何首饰——送给其他人。其实如此的自我约束有点儿古怪,可我就是想这么做。


“那么好吧,我接受。”她说,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轻松自在。“所以妳打算给我戴上哪一枚戒指?”


“哪一枚?”


“这可是一对戒指。难道妳打算让我把她们都戴上,像妳那位每天都需要用戒指到处盖章的皇帝陛下?还是像个没头没脑只会到处炫耀的暴发户?”


幸好她提醒了我,否则我可能又会干一件蠢事。而且“辛迪姨妈”也确实提到过,这件礼物需要我们俩的分享。


露易丝让我挑选,这有些难度。不过比起每天只在早晨绽放的牵牛花,能为人们带去累累硕果的葡萄或许才更适合露易丝的形象。而且,她漂亮的头发,也会让我想起阿尔萨斯[注7]的金色葡萄酒。至于依赖着她的我,大概就和牵牛花一样,缺少了清晨的阳光与露水,就只会委屈地缩成一团。


于是我不再犹豫,取出缀着葡萄纹饰的那一枚,告诉她我的决定。而露易丝也大方地伸出左手,让我把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她的理由是,这样不会妨碍她在办公室和厨房里的工作。


尽管看不出两者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联,但既然是她的愿望,我自然会照办。


“接下来该我了。”她说着,将戒指盒塞进我的手里,自己则从中取了剩下的那枚。也因为露易丝的要求,我同样伸出了左手。“牵牛花是一种坚强的花。”在给我戴上戒指上她说,“虽然它看上去弱不禁风还总在中午以前就退缩,可实际上一待太阳升起,它就又会勇敢地绽放。而且,总爱面朝天空。这是适合妳的花,我的火箭公主。”


她的话有了诗的韵味,叫我不愿否认。我从没问过露易丝,在她的眼中我是否也和自己认为的那样胆小怯懦,但在今天之后,或许我也能有机会尝试,做一朵永不放弃的牵牛花……她所喜欢的牵牛花。


“谢谢,露易丝。”我感激她。


而她则顺势我们俩的左手并排举起,让一对戒指在共同的视野中闪闪发光。它们就好像姐妹,虽然各有千秋,却仍在不经意间显出相互吸引的气质;它们又仿佛情人,靠得越近,光芒越盛,永不分离,直至世界消亡。


“太好了,美妙的一刻。”露易丝叹息着。她过去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可现在她的声音却又变得有些模糊。“虽然还没有赢,但至少现在我领先了。真想让艾丝黛拉也看到……”只是她很快就放下了手,视线也移向了其他地方。“哦,该死……”她说,“瞧我都胡言乱语了些什么?我又在妳面前提起那个小家伙了,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这会让妳难过的……”


露易丝的话语中满是自责的声音。就和海因茨教授,还有我身边的许多人一样,从2年前开始,“艾丝黛拉”对于她们似乎就成了一个有些禁忌意味的名字,似乎只要一提到她,我就会痛哭流涕、悲从中来。


我能够理解她们的善良,因为朋友们真的把我当成了永远失去孩子的母亲。


不过,我也早就想告诉她们:这完全是多此一举。


“别再想那些多余的事了。”我对露易丝说,“有时我的确会感到不好受,但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可没有妳们想象的那样脆弱。再说……”我觉得我必须强调——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会永远失去她。她和我,我们都活得很好!尽管眼下她确实必须留在月球上很久,可她总有机会回加利福尼亚来的。”


是的,没错,总有机会,并且是以英雄的身份凯旋而归。


艾丝黛拉,耀眼的小星星,她不仅在2年前的事故中成功救助了险遭不测的“星舟5”号,此后还作为“钱学森”号的首席领航员参加了这艘飞船从试航到首航的全部任务。


共同管理委员会在去年解除情报禁令后的大规模宣传,使得那些在事故中表现勇敢的船员变得几乎家喻户晓。仅有的区别在于,东方人着重强调刘亚平与刘辰母女的相互扶持,而我们的媒体则更喜欢把闪光灯对准瓦伦汀娜·凯·科蒂,以及“她的”墨西哥女孩。


有那么几个月,所有的网络传媒上都不停出现艾丝黛拉的照片、她的事迹。和她熟识的人们会在镜头前争相讲述她“闪光的过去”,只有一面之缘的也往往会努力回忆“珍贵的点滴细节”。我甚至还在新闻中看到当年试图逮捕艾丝黛拉的那位警察先生——正在大言不惭地告诉主持人,自己“当时就决定放了这姑娘”,因他只看外表就知道艾丝黛拉“拥有高贵、勇敢的美国精神”。女孩的故乡华雷斯则用“艾丝黛拉”命名了与她父亲家相邻的小街,据说就连当地最无法无天的毒贩和帮派分子也会自觉地不去接近那条“属于天使的街道”。


在实现梦想的同时,我的孩子们成了真正的英雄。


“但那个小家伙的胆量大过了头,在下个月的‘信’里妳必须好好教训她,警告她少些冒险的想法。”露易丝说,“假如妳还想见到完好无损的她。”


我同意。在任何情况下,适当的谨慎都是有好处的。


并且露易丝说得没错,和其他人相比,我的小星星的确太大胆了。


当实施中的救援计划因为“星舟6”号的连接索抛射机故障而陷入困境时,谁能想到艾丝黛拉竟会解开救生索,亲自推着“太空货柜”飞向目标?不仅如此,她还拔掉了一条太空服上的供氧管道,把快速喷出的气体当作推进力的来源——简直是自杀式的疯狂行动!她这么做时,留在地面控制中心内的我差一点儿因为紧张而晕过去。


如果对面等着她的人不是瓦伦汀娜,那么我就有十万个理由去怀疑,我的小星星或许早就已经在宇宙空间中变成了一颗自由运行的“新天体”。


红山羊准确地接住了她——确切地说是抓住了太空靴上的安全扣。伟大而忠实的领队!那一刻控制中心内沸腾的景象、那一瞬间所有人自内心爆发出的欢呼,恐怕直到生命的尽头,才会从的我的记忆中真正消失。


我的孩子们成功了,正如我从未怀疑过的那样。


没有人比我更为她骄傲,我坚信如此。同时我也充满期待,因为我们仍然能够迎来再度团聚的那一天。


“别忘了,共同管理委员会已经更新了方案,每位月球定居者都能在5年的循环期后获得一次返回地球的假期。”我有些得意,毕竟那是我在离开“月桥”计划前最后努力推动的提案。


我承认,刘之前从索末菲定居点“寄”来的、她和女儿在月球表面漫步的合影……确实让我产生了一点儿小小的好胜心。


“妳过去可不像现在这样乐观。”露易丝说。她扔下烧烤架,坐回到我们的沙滩椅上,继续欣赏着刚刚戴上的戒指。我也走了过去,从椅子上抱起莱卡,然后同样半躺下来,就在金发朋友的身旁。


也许是因为小东西让我的怀中有了充实感,也许露易丝的存在令我安心,又或者,每一次想起艾丝黛拉的同时,我也总能在思念中感受到强烈的激励……不管原因来自何处,现在的我,都拥有着无比强大的自信。


“海因茨博士今天告诉我,Caltech加入了联合国的‘空间教育基金’项目,为了促进青少年群体的太空探索精神,我们会定期选派一些科学家和工程师前往空间站,开设向全世界直播的免费科学课程。”我对露易丝描述着自己的想法,“如果我也有机会申请参与这个项目,那么或许我就能去空间站;而‘凌霄’和‘国际’都是‘钱学森’号定期停靠的港口……也就是说……”


“妳打算去太空见她?当宇航员?”我的金发朋友很敏感,笑容难掩她脸上意外的神色。


“为什么不呢?说不定某天我就会让艾丝黛拉,也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我感到信心十足。“下次见面时,我打算亲手把她最爱的那册诗集带给她——没准还是在无重力条件下。”这也是我计划的一部分,完美无缺。


“可妳已经49岁了,亲爱的火箭公主。”露易丝这一次笑得有些犹豫。


的确,这个年龄显然已经超越了投身太空航行的最佳时间。但就连一个只靠梦想活着的小女孩都能登上月球,未来将会发生什么——又有谁能够断言呢?


“是啊,49岁。”我回答道,“可对于爱做梦的人来说,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露易丝没有再表示异议,她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用温暖的笑容回答着我。她就是这样,支持和帮助,毫无怨言。不过我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在这时用右手紧紧握住左手无名指……大概她对我的安全依旧有些担心吧?


感谢白昼间丰富的日照,深秋时节的加利福尼亚依旧暖和。虽然夜晚正渐渐被凉意渗透,但只消一条薄薄的毛毯,就能让人继续享受来自太平洋的清爽气息。


身处这片早已被我视作家园的土地,平躺在广袤的天空下,伴随着留声机中佩姬·李[注8]柔媚的歌声,我能见到一弯银色的上弦月正悬在西方。


月光照耀着苍穹,似乎也映着我的回忆。亿万年来,这位天空的女神始终守护着大地,用潮汐滋润着世界,替晚归的人们指明通向梦想的路。


如今,她也正在为我闪耀。


当我在每一个晴朗的夜晚抬头望向她,我便会不由自主地感受到源自另一双视线的爱与勇气。我会幻想,在那个共同属于我们的新世界里,坚强的开拓者们也正远眺着故乡的水与土。思念的传递从来不会被距离约束,心声能够抵达的地方远胜视野,一切障碍都会被时间征服,正如人类的脚步永远迈向前方。


这样的时候,我总能回忆起艾丝黛拉在离去前为我念的那一首诗:


我伫立在小山旁,


新落的雪使它光滑。


一颗孤星向外望,


自寒夜的微光之中。


没有其他的生灵,


分享我眼中的一切——


当我停步注目于夜星之时,


星星同样凝望着我。[注9]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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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7: 欧洲著名白葡萄酒产区。


注8:20世纪美国著名女歌手,她的演唱使得巴特·霍华德在1954年创作的《Fly Me To The Moon》一举成名。


注9: 莎拉·蒂斯黛尔《February Twilight》(通常译为《二月暮光》或《二月的暮色》)。

作者留言

正片完结。之后还有以瓦伦汀娜为主角的OVA版番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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