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停步注目于夜星之时

第12章 七

女孩们所言非虚,全美各地向NASA寄出申请表格的女性总计超过了1万。加之审查委员会的效率就和露易丝嘲笑的一样低下,直到6月时,那份拥有30个参训名额的候选人名单都迟迟无法实现最后的公布。社会舆论对这件事的关注渐渐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化下去,不久之后,公众媒体上同“阿尔忒弥斯11”号有关的消息,就只剩下了国会围绕将近1万亿共通单位的后续预算而争吵不休的新闻了。


普通人常常是健忘的,但科学家和工程师永远不会遗忘自身的工作。


6月5日,第一台实用型VSI-2000高推力等离子火箭发动机,在太空探索技术公司的蓝色起源工厂组装完成。按照NASA的计划,首批VSI-2000将生产6台,其中半数会被安装在“阿尔忒弥斯11”号上。来自华盛顿的大批政客和新兴科技企业的亿万富翁们齐聚亨茨维尔[注1],前来与这台重达50吨的“大玩具”合影,同时也一如既往地将此视作权钱社交的天赐良机。


爱德华·史东代表NASA管理层出席并主持了下线仪式。从他手中接过刻着“挑战者”号轮廓的镀金纪念牌时,我依旧没能从对方的眼睛里感受到任何情绪的波动。不过他还是很有先见之明地免除了我当众发表感谢辞的差事,让我避开了一次因为紧张焦虑而在艾丝黛拉面前出丑的可能。


我讨厌社交,但露易丝认为这是个让女孩们见世面的好机会。并且,审查委员会的12位成员大都受邀参加此次仪式和之后的鸡尾酒会,给这伙人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将有助于她们的入选。


这让我更有理由在仪式一结束就带着两个孩子回家。然而事实是,我根本不可能这么做。艾丝黛拉从一个月以前起就天天盼着能在最近的距离上看看VSI-2000,同时参观著名的“蓝色起源”,我无法扫她的兴。


于是在露易丝带着两个年轻人展开她们的社交冒险时,我暂时卸下了长久以来“童子军领队”的职责。政客和阔佬们也许会附庸风雅地前来说几句恭维话,但通常不会有人对书呆子感兴趣。一个43岁的中年女人,头发枯黄,相貌平平,身材更平,鼻子附近还有不少雀斑……这种无人问津的外表,现在成了我最好的保护色,让我免于被自己最害怕的东西——陌生人——包围。


“还是和过去一样不喜欢公开场合?伊尔莎,我的小女孩。”阿莉娅·特里维迪柔和的声音成为了帮助我远离胡思乱想的路标。


她坐在轮椅上,由她的泰米尔男仆贾亚拉曼推行着,从不远处缓缓来到我的身旁。


在这个辅助AI技术越来越发达的年代里,仍旧有人偏爱传统的生活方式。


我带着迎接救世主的心情俯下身吻了她,然后在她手边半跪下来。阿莉娅注视着时的慈爱目光,总会使我产生想要回到25年前的强烈渴望。


“哦,阿莉娅,妳知道的。”我带着几分委屈的苦笑回答道,忍耐着要向她撒娇的念头。


她轻轻抚摸我的头顶,用我们都喜欢的方式给予我安慰。然后她告诉贾亚拉曼要和我单独谈谈。富有职业精神的男仆欠身行礼,向他的女主人和我告辞后稳步退走。


贾亚拉曼是个皮肤有着精致铜器一般漂亮色泽的中年男性。他照顾阿莉娅的时间,就和我认识他的一样长。有时我甚至觉得阿莉娅把他当成儿子,正如教授也将我视作女儿。


简单聊了几句和实验室工作有关的事,我们的话题回到生活中。也许阿莉娅也注意到了那两位正在露易丝介绍下同参议员女士们热络交谈的年轻人,她的脸上始终浮现着颇为感兴趣的表情。身为NASA工程技术部门的最高负责人,阿莉娅·特里维迪自然也是审查委员会中的成员。露易丝认为阿莉娅与我之间的私人关系会为艾丝黛拉的入选加分,可我其实更希望教授能够坚持“公正”的立场。并非因为我的潜意识仍旧不希望艾丝黛拉这么早就离开,而是基于另一些方面的考虑。一个有背景优势的候选人在同类中不会太受欢迎,这个事实就和5年前我们亲身经历的那些时候一样,未曾改变。


但阿莉娅似乎更愿意谈论艾丝黛拉做菜的好手艺和瓦伦汀娜的运动天赋,还有之前几年里两位年轻人去她在萨尼贝尔岛[注2]的别墅度暑假时,我们共同体验的趣味往事。对“阿尔忒弥斯11”号的船员选拔,她只字不提。


她称赞了艾丝黛拉强大的方向感,说起“小耗子”某次在丢失包括指南针和通讯手环在内的一切辅助工具后,仅仅凭着树木的生长朝向就成功返回营地的事。“那孩子非常有办法,也不缺勇气,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她不知所措的样子——除了面对妳的时候。”阿莉娅笑着称赞道,而我在略微感到得意的同时,也对此深以为然。


她也夸奖了瓦伦汀娜卓越的领导才能,对“红山羊”在指挥同一野营团队的孩子们搭建木屋时所展现出的高效率赞不绝口。“科蒂小姐大概是位天生的指挥官。”我的导师认为,“她做任何事都懂得提前规划,很有条理,说话的方式也很威风,还能记住同伴当中每一个人的特点,安排她们做适合自己的工作。所以小家伙们都愿意听她的话。”


阿莉娅基于事实观察的分析符合我对那两个年轻人的认识。但宇宙和热带丛林或者童子军营地相比是截然不同的地方——我很想这么说。只是那样会让我显得对孩子们信心不足,阿莉娅不会喜欢的。


“我很高兴她们得到了最好的家庭教育,特别是艾丝黛拉。”阿莉娅对我说,“这个孩子的命运因为妳而改变,没有什么事比这更能给我们带来成就感的了。伊尔莎,虽然妳拒绝了所有出任教职的邀请,让每一所排名前十位的美国大学都觉得惋惜,但现在的妳同样有资格对她们说,妳也是位优秀的教育者了。”


“这都是妳教会我的,阿莉娅。”我假装谦虚。


她却很直接。“我可教不会笨学生。”教授笑了。“我只是懂得抓住机会,不放过一个能够获得成功的对象罢了。”


阿莉娅比我风趣得多,事实上平等地对待每一个学生才是她所做的。她对我们所有人都毫无保留,就像照料着自己的孩子。


而她也一直支持着我实践自己的理想,无论是作为导师,还是某种更高意义的存在。


阿莉娅是第一个知道我想成为宇航员的人,当我害怕她会嘲笑我的不自量力,甚至像其他人那样子因为我对于科学和书的痴迷就把我当成怪胎的时候,却从阿莉娅的目光中获得父母以外的第一份鼓励。“去追寻自己的梦想吧,我的小女孩,那是我们身为人类每天都该做的事。”我至今依旧记得她的话,并且永远不会遗忘。如果没有阿莉娅,很难想象今天的我是否还会成为NASA最炙手可热的工程师、参与建造寄托着人类未来的“阿尔忒弥斯”,然后站在如此耀眼夺目的聚光灯下,接受无数同行梦寐以求的荣誉。


她可不会因为害怕寂寞或是不愿意放弃已经熟悉的生活方式,就想把我关在带健身轮和食水槽的“老鼠之家”里。


一旦暴露了我对于艾丝黛拉的自私想法,阿莉娅会变得多么失望?仅仅想象她那充满遗憾的眼神,就足以令我无地自容。


这或许也是我有些害怕同爱德华·史东打交道的原因,他冷漠的眼睛仿佛能够看透所有见不得光的想法。他向我们走来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地感到了一阵惊慌,


“阿莉娅,这条玫红沙丽的颜色很适合妳。”


“恭维一个打扮花哨的老太婆可没有甜头吃,爱德华。”


行政长官温和又不失恭敬地弯下腰,老朋友们用行贴面礼的方式互致问候。


我开始思考逃走的可能,但很不幸,史东最初的来意就并非是要同一位印度老太太寒暄。


“摩根博士,刚才我有幸与妳的那位被监护人,还有她的同伴聊了一会儿。”他告诉我。


“是的,我看到你和她们说话了。”


我希望自己能够显得更镇定,然而这句话反而令我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对孩子们保护过度的笨拙母亲。


史东平静地点头。因为难以判断他的想法,所以我变得愈发不自然。


“她们在专业科学领域的探索精神值得称赞,无论是科蒂小姐对光帆动力系统的模型搭建,还是门德斯小姐有关天体脉冲应用的各种奇思妙想,都给我带来了极富价值的新认知。”行政长官说,“站在我个人的角度,我非常希望某一天能够为她们提供更好的条件与更合适的环境。”


我不清楚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他的意图,只能用简单的“谢谢”来表示礼节性的态度。


“爱德华,你打算现在就从伊尔莎身边抢走那两个孩子吗?”阿莉娅的话听上去像是在埋怨对方的小心眼,可语调却是显而易见的开玩笑。


史东予以否认,比我想的更缺乏幽默细胞。但也因此,他很快就对我造成了更大的打击。


“她们俩的研究领域都同宇宙有关,而且卓有成效。结合她们已发表的论文,以及其他目前已知的资料,我有理由相信,这些研究将在可预期的未来中产生难以估量的积极影响。”他毫不吝啬地给予着女孩们极高的评价,却并不仅止于此。“我认为,她们需要一个更为直观的实验环境……比如宇宙本身。”


他毫不隐晦,连我也能理解这些话里的意思——至少我觉得自己明白。


“你打算邀请她们在毕业后加入NASA吗?”我试探着问道。


“我打算邀请她们正式加入‘阿尔忒弥斯11’号计划。”史东的回答果断而直白,我仿佛听到了圆木被利斧斩断的脆响。


与其说对此感到难以置信,不如说,这是一个比宗教预言中的世界末日更令我感到荒唐的提议。由太空总署的行政长官亲自出面邀请两个刚刚从大学四年级毕业、连博士论文都没能正式发表的“小孩子”成为美国迄今为止最重要太空计划中的成员?如果不是因为我从来都滴酒不沾,我一定会以为自己这次鸡尾酒会上喝醉了!


但爱德华·史东不会开玩笑。


“这是PMC,或者审查委员会的决定吗?”我提问时的声音仿佛如临大敌。


“不,正如我刚才提到的,这是我的个人见解。”他还是拒绝着任何虚饰。


“那就请不要用这些话打扰她们。”我显得很不友好,“你应该知道,她们已经递交了申请表格,每天都盼望着能够作为船员搭上那条飞船,然后和梦想一起涉足月球的土地。你的‘个人见解’会让她们产生不必要的期待,一旦落选必将受到更深的打击——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先生。”


这绝非胡编乱造、逢场作戏的理由,我恰恰正是这样担心的!艾丝黛拉对于梦想的问题异常敏感,我不希望看到她失望的眼泪。


“别生气,我的小女孩。”阿莉娅劝解道,“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说话的方式,不过我每一次都会让他把话说完。”


好吧,我想我没得选。


“这的确是我的个人看法,摩根博士。”史东冰冷如故,似乎我的怒火并未对他产生分毫影响。“但根据2057年的《莫尔顿条例》,NASA的行政长官对每一次成员超过5人的太空任务,都享有1个优先推荐的名额。‘阿尔忒弥斯11’号的配置船员人数,加上参与‘索末菲’定居点建造的工程师和第一批预定入驻基地的研究人员,总计20人将搭乘那艘飞船。因此,行政长官履行法定权利的前提,已经得到了满足。”


这次我真正理解了他的话。


“你的意思是,你愿意推荐艾丝黛拉和瓦伦汀娜中的一个……去月球?”我将信将疑。


“确切地说,是推荐门德斯小姐。”史东说,紧接着又告诉了我一个令人暗暗吃惊的消息。“科蒂小姐已经通过了候选人初审,在30人的参训名单上拔得头筹。这个夏天结束的时候,她就将和其他人一起在约翰逊中心开始为期18个月的训练。顺便说一句,妳的朋友斯普林菲尔德女士,也对她投了赞成票。”


事情来得确实突然,但其实顺理成章。瓦伦汀娜本身非常优秀,她的闪光点丝毫也不亚于艾丝黛拉所拥有的。另一方面,她名下的基金会一直以来都在为“阿尔忒弥斯”计划提供资金支援,从网络上公开的捐助账面中可见,她已故的母亲和她已经先后向NASA捐出了20亿共通单位,在所有慷慨解囊的富翁中位居前五位的行列。深谙回报之道的太空总署高层不可能忽略这一点。


“艾丝黛拉会感谢你的,先生。”我想了想,觉得应该替那孩子保存一分锐气。“但即使没有你的推荐,我相信她也能凭借自己过人的天赋在这次选拔中脱颖而出。”


可史东却不这么认为。


“谁也不能否认门德斯小姐的成就与可塑性,然而在这一次的船员遴选中,需要被考虑的因素并不仅限于申请者个人的能力。”他对我说,“还有其他一些问题,也可能影响最终的结果。比如,年龄、生育情况、船员文化背景的多样性,以及受教育情况。正如妳应该已经了解的那样,加州理工的在校生中涌现出了众多申请人,无一例外都拥有着卓越的才华和光明的未来。我希望她们都能入选,可是……从追求平衡的角度来看,我们也必须考虑其他学校的诉求。毫无疑问,这么做对维护群体构成的健康性而言,是存在着积极意义的。妳能够理解,我相信。”


爱德华·史东的声音永远这么冷酷无情、直击要害,一如他话中的内容那样,足够令人在初夏的气温中感受到寒意的迫近。他是个铁皮人,每一击都能让我伤得不轻。


“你是在暗示我,就因为有着加州理工背景的申请人太多了,所以艾丝黛拉会落选?!”我瞪着他,愤怒和恐慌同时开始敲打我心中的关卡,想要破门而出。


“只要得到推荐就不会。”


如果说这话的不是爱德华·史东,我大概会以为对方正打算敲诈我。但我也明白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像5年前用升迁、经费和组建专属研究团队的种种好处,让我放弃理想,继续为JPL和太空总署卖命时一样,我以为行政长官先生又想从我那颗塞满了火箭和飞船引擎设计图的大脑里挖出些东西来。因而我继续望着他,想听听这只老蚂蚁又在盘算着什么。


“行政长官的推荐需要充分的依据。”史东接着说,“所以我们会要求门德斯小姐向审查委员会提交她迄今为止的论文、研究报告和所有的专利证书。她还应当就自己未来的研究设想撰写一份相对详细的说明,并着重说明月球环境对这种研究的意义。”


这不成问题。艾丝黛拉的所有论文都是公开的,我们也无须担心NASA会为了夺取一个女大学生的几件小发明而耍这样、那样的花招。看来这些都并非重点。


“同样,来自专业领域的肯定,将使行政长官的选择具备充分的科学支持。所以,根据《莫尔顿条例》的相关补充规定,被推荐人也需要得到至少来自2位权威人士的正面评价。”


史东说着,向轮椅上的加莉娅投去仿佛探询的目光。而我的导师则微微颔首,显然正在给予对方某种肯定的答复。


“在来见妳以前,我已经同阿莉娅讨论这件事。她赞成我的想法,同意为门德斯小姐提供一封有正式署名的推荐信。”史东说。


对于艾丝黛拉来说,阿莉娅的支持将非常宝贵。但那只是一封推荐信,离满足所需还差50%。当行政长官和教授同时望向我时,我终于搞清楚自己要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了。


“伊尔莎,我了解妳,知道妳更喜欢凭借实力去赢得竞争,而不是牵扯到办公室政治当中去。”加莉娅说,“可有的时候,合理地利用规则,并不会使荣誉的桂冠褪色。”


我当然明白。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艾丝黛拉,她从来都不缺才气,只是没有任何有力的家世背景。如果没有遇见我的话,这个热爱数学题的天才姑娘眼下一定正在华雷斯的墨西哥卷饼店里端盘子、收小费。改变她命运的契机源自于我,而显然,命运现在又一次将这样的决定权放在了我的手中。


“只要我以自己的专业身份为艾丝黛拉写一封推荐信,她就能登上‘阿尔忒弥斯11’号了?”我需要获得肯定的答复。


“确切地说,是被列入30人的参训名单。根据她们的最终表现,其中的20人将被分配至船上合适的位置,而剩下的三分之一会在训练结束后作为后备力量,等待下一次航行,或是作为正式船员和‘索末菲’基地成员的替补。”史东的回答依旧一板一眼,让其他人很难找到漏洞。


但这反而令我对艾丝黛拉的成功充满了信心。我坚信她能够在最后脱颖而出,只要她能和瓦伦汀娜一样得到这次机会的话。是的,她有能力抓住每一次机遇。


只要我愿意为她写这封推荐信。


“为什么是她而并非其他人呢?”我问史东,“在成千上万的申请者当中,一定也有着和她相似的……天赋不错的年轻人……我是说,你大可以选择其他人。”


“是的,有很多。”史东坦言道,“但在基于安全背景调查的目的核对了所有人的旅行信息之后,NASA发现:在所有的31223名申请人当中,只有一个,曾经在长达9年的时间里,每周都会光顾一次约翰逊航天中心;也只有一个,在过去的5年时间当中,不曾错过任何一次喷气推进实验室的公众开放日。”


好吧,现在我明白了。


“那个人就是艾丝黛拉。”


“是的,摩根博士。”行政长官看着我。“妳在门德斯小姐的学术启蒙方面的确功不可没,但她最大的一项优势却是与生俱来的。”


那就是无畏的精神与热情的心,还有对梦想持之以恒、毫不动摇的追求。这不仅仅是我们这个国家诞生的起源和曾经引以为傲的内在品质,也是人类在一切艰难岁月中得以扭转乾坤,并拥有未来的动力所在。我没有再向爱德华·史东深究他的目的,正如我敢肯定,这个男人从来不会虚张声势。


“伊尔莎,这对艾丝黛拉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阿莉娅继续尝试着说服我。“而大家也都了解妳的专业精神,知道妳才是为‘阿尔忒弥斯11’号、为未来铸就‘心脏’的人,是真正的母亲。没有人会质疑妳的选择,即便有那么几个,艾丝黛拉最后一定也会让他们心悦诚服。她的能力无可挑剔,只是需要一点儿运气,就像帆船离不开风。”


我的导师正在安抚我,希望我能帮助那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促成重要的理想——正如加莉娅曾经对我的无私帮助那样。


善良的老人,她根本不清楚我真正的犹豫来自何方。


这可恨的命运。我真想诅咒它,尽管作为科学家我甚至不相信它的存在。它将那孩子送到我的生活中;它使那孩子走进我的心灵深处;它让我妄想着能够永远享有这份幸福……如今,它又残忍地命令我,亲手将这幸福送去远方。


彷徨中,我的视线越过那洋溢着喜气,也充斥着世俗的人群,寻找着唯一在意的身影,停留在那凝聚着青春与梦的笑容之上。


艾丝黛拉始终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小家伙。活泼、天真,容易兴奋却不知满足,即使在最初会被年轻人固有的青涩左右片刻,她也能迅速习惯周遭的一切。


在人群中她是最明亮的那个,是我的小星星。


她和她的朋友在一起,走进几分钟以前对她来说还是未知数的世界,然后带着勇敢的好奇心去迎接新的邂逅,在求知欲的鼓励下努力征服各式各样的困难。挑战和机会,敌意与善意,障碍或捷径,所有事物在她的眼中,似乎都拥有着平等的可爱之处。我知道,她会接纳它们,然后继续前进。


无论我是否担心,她的背影都已经离我远去。无论我是否愿意,星球的运行只遵循自身的轨迹。


如海般起伏的群山之巅,


我见到孤星闪耀。


这远近空无一人的四方,


我独自坐拥乾坤。[注3]


是啊,因为艾丝黛拉,因为我的小星星,我也曾经这样以为、这样期盼、这样自欺欺人。可这终究是虚无缥缈的梦,现实一点一点将它击碎的时候,我甚至必须保持微笑。


“我愿意写推荐信。”我告诉阿莉娅和史东,“但这件事要对艾丝黛拉保密。哪怕没有人会因为我和她的关系而质疑这次推荐的公正性,我也不希望她把这次当作某种偶然的恩惠,或是理所当然的特权。‘依赖’和‘侥幸’是科学思维最大的敌人,她不应该形成错误的认识。”


“我同意,摩根博士。”行政长官回答,“本次遴选的全过程都将对候选人保密,我们无须担心门德斯小姐会因此产生误解。”


加莉娅握了握我的手,肌肤相亲时递来的温暖,仿佛将勇气注入了我那颗正在微微颤动的心脏。


“妳做了正确的决定,伊尔莎,每一位爱孩子的母亲都会这样选择。”教授说,“下个月就会有好消息了,想一想那孩子兴高采烈的模样吧……对老师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时刻呢?”


她说得对。


“没错。”


我笑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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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阿拉巴马州城市,蓝色起源工厂的所在地。


注2: 位于佛罗里达州南部沿岸的热带岛屿,以历史悠久的灯塔、木板路、椰子林和白沙海滩而著称。岛上设有野生动物保护区和鸟类保护区。


注3: 译自莎拉·蒂斯黛尔的《Autumn dus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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