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六(1)
爆发于东非的蝗虫灾害迅速越过红海,超过5000亿只长着触角和透明翅膀的小恶魔用土黄色的风暴席卷了整个阿拉伯半岛,在彻底摧毁了当地本就脆弱的农业生产之后,开始向北部的新月地带和腓尼基海岸蔓延。驻留当地的联合国恢复保障部队不得不暂时放下手中的防疫工作,优先投入到消灭蝗虫的任务中。
大火在这个旱季从亚马逊河上游开始向东方和南方蔓延,烧毁了约等于2个英格兰大小面积的原始丛林,造成了当地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同时迫使已经在那里几近无休止地交战了20年的巴西军队和秘鲁—玻利维亚联军同时撤退,大火过后的死寂极具讽刺意义地为这里带来了第一个没有枪声与爆炸声的平静夜晚。
在上一年圣诞节遭到地震与海啸袭击的西南太平洋地区,救援与重建工作因为中美之间的矛盾进展缓慢,澳大利亚拒绝接受中国派出的救援人员和船舰、飞机,因电厂爆炸而导致的火灾仍然将墨尔本市区笼罩在灾难过后的阴云之下。
几名狂热的“格雷塔行动指挥部”恐怖分子使用自杀式袭击的手段,炸毁了英国宇航公司为本国航天局制造的“泰坦妮亚”运载火箭,以及计划由该火箭搭载发射的“天狼星”空天飞行器。这一暴行摧毁了英国和南非科学家们耗时15年的努力,从根本上终结了英格兰及威尔士联合王国独立发展太空事业的可能。
结合了辅助AI与生物技术的第一位仿生人“伽拉提娅”自今年1月在索尼—爱立信公司的新闻发布会上盛大推出以来,已经在全球范围内引起巨大的争议。尤其在一些因大量运用AI技术而导致失业率上升的国家里,末世论者的抗议活动正在恐慌情绪的支配下蔓延。
日本与琉球之间的双边关系随着此前的第一次海上冲突而进一步恶化,两国围绕着种子岛海域专属经济区的争端愈演愈烈。
随着刚果民主共和国总统的遇刺,由联合国主导的中非和平进程宣告破裂。二月初,刚果军队开始越过先前约定的停火线,向安哥拉发动新的攻势。
美利坚合众国继续受困于严峻的经济形势;中国人为了应付边境上日益发酵的南亚难民潮而绞尽脑汁;长期的低生育率使俄罗斯人减少到了200年间的最低点;欧洲联邦依旧在巴尔干半岛、南亚平宁和安达卢西亚地区与“土耳其瘟疫”造成的后遗症不断斗争。
在这个星球的历史上,2086年的春天或许来得尤其迟。
尽管据我所知,自有人类以来,自然灾难、疾病、战争与社会经济问题几乎没有一年不困扰着我们,但亲身经历这样的状态,与单纯地只在书本、媒体中了解它,所带来的感受大不相同。
只不过,无论那些每天都会在白宫外游行示威的环保主义者会对未来做出怎样的评价,我仍然要说,至少我对这一年依旧充满着信心。
原因很简单。
艾丝黛拉即将迎来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大学毕业季。在Caltech的地质学与行星科学领域“战斗”了整整4年之后,22岁的她将会在这个春天戴上学士帽。
露易丝一直说,这个年轻人的顺利毕业,应该感谢我在餐桌旁发狂式地为之补习数学和物理学的“暴力”做法,以及我对她科学思维的刻意培养。我不会否认自己的付出,但其实艾丝黛拉在“反常识”思维方面的天赋才是她获得认可的主要原因。在与她共同生活的5年间,我已经充分地感受到了这样的特点。
她经常会产生一些特别的、带有个人风格的突发奇想,颠覆我对于生活和众多其他领域的传统认知;或者使用某些在其他人看来激进甚至极端的手段来解决焦点矛盾。
比如在经过了同我长达一年的“交锋”后,她终于成功地说服我联络房东,对起居室进行了改造,划出东侧的一半区域作为独立的书房使用。如此大兴土木、干扰自身生活节奏的行为在以前的我看来绝对是难以想象的,可事实证明新的规划确实也为阅读带来了更好的采光、更安静与整洁的环境,以及更为便利的图书收藏与查阅体系。
还有一次,她突然在作品提交期限前一周用消防斧砸毁了整个课题小组花了半年才完成的“行星际间飞船脉冲捕捉与导航系统”模型,因为辅助AI的程序编写存在着细微却很可能致命的瑕疵,但小组里的其他成员却因为比赛时间的临近而犹豫不决。结果是,所有人都失去了退路,被迫不眠不休地工作了一周,并在截止时间前20分钟终于向西海岸高中生科学与创造大赛评审委员会提交了新的、更为完善的作品。戴着一等奖的镀金桂冠同我和露易丝一起合影时,她自豪的笑容让我想起了塞缪尔·摩尔斯、亚历山大·贝尔、马丁·库帕,和史蒂夫·乔布斯。[注1]
好奇和对现状的不满永远是她前行的动力,而敏锐的思维和灵巧的双手又赋予了她几乎无限的创造能力。面对固有的世界,她会勇敢地发出质疑声;触及本身的极限,她会果断地去尝试突破。和我不同,艾丝黛拉既不单纯强调实验数据的权威性,也从不机械地追求行为与逻辑之间的契合,更不会为退缩和徘徊寻找理由。她不是无数从众者中的一员,无论她加入哪一个群体,最闪耀的角落总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她的周围。
偶尔让我感到无奈的是,有时我也会成为这种质疑的对象,例如生活起居、解题思路,或是对新闻和社会现象的看法。我们经常在闲聊中争论,互有胜负,更多的是打成平手。起初,几次过于激烈的争执也会给我带来郁闷的心情,不过久而久之,我终于习惯了她追求真理时的专注。我很清楚,艾丝黛拉信任我、喜欢我,甚至崇拜我,但她绝不会迷信我。这样的状态也许会令某些作风专制的父母心情复杂,可也足以使一位老师感到欣慰。
5年来我亲眼目睹着她成长与前进的每一步,并且越来越坚信,我将有机会目睹奇迹的发生。
另一个好消息则来自我本身的事业。经过长时间的反复试验,VSI-2000发动机终于实现了定型。在对已经生产的4台样机进行了充分的测试和数据分析后,它的正式投产已经于去年被列入了NASA的预算,不久之后我们就能获得第一台真正的高推力等离子火箭发动机。
与此同时,继3年前的“阿尔忒弥斯7”号和去年的“阿尔忒弥斯8”号顺利升空之后,计划中的另外2艘飞船也将在今、明两年内相继发射。这些飞船已经或即将把大量供给品和储备物资送抵月球的北极点附近,在替换月面研究站留驻人员的同时,也为建立定居点做好一切必要的先期准备。
而被整个美国科学界寄予厚望的“阿尔忒弥斯11”号,已经在距离地表221英里的“深空之门”轨道空间站上开始了它的组装工作。一个规模可观的科学家和工程师团队正在无重力环境中将这条人类航天史上迄今为止所建造过的最大飞船,从设计图和零件变为“完全体”。VSI-2000引擎——飞船的心脏——将在最后阶段被装入船体。这艘船会把建造基地所需的超过1000吨材料和机械设备一次性送往月球,同时完成地月间的首度整船往返。她所搭载的登月运输舱和空天飞机能够被反复使用,并且因为无须考虑在地表降落的问题,她也不会像过往的那些小型飞船那样,为了完成进入大气层的行动,而需要抛弃超过95%的质量。NASA的“深空之门”,以及欧洲航天局与俄罗斯航空航天局合作管理的“国际II”空间站,已经开始改造和加装相关舱段、设施,将在未来的20年间作为“阿尔忒弥斯11”号的一号及二号母港。在可预见的未来里,我们能够利用这条飞船和她的后续姐妹舰,将物资和人员源源不断地送往月球,或搭载她们返回地球轨道,以目前技术条件下最低的成本和最高的效率,实现地球与其唯一天然卫星之间的便捷旅行。
而对于我们的种群来说更重要的是,“阿尔忒弥斯11”号将成为一个起点。她标志着,人类第一次能够真正地同长久繁衍、栖息的旧家园挥手告别,踏上寻觅新世界的道路。在我的有生之年,也许能够见到迪亚士、哥伦布和麦哲伦在这一代人中重生,并且亲身经历他们所缔造的伟大时刻。
哦,应该是“她们”才对。
正如我一直就认为,每个年代的人类都有着自己需要面对的艰难问题,生活在21世纪晚期的我们也不例外。
然而尽管经历了“土耳其瘟疫”的荼毒,人类群体中的另一半——确切地说是另外四分之一——中的大多数人仍旧在为整个群体的进步作出贡献。
爱德华·史东就是其中的代表。已经升任NASA首席行政长官的他,5年来为推动“阿尔忒弥斯计划”付出了大量努力。假如缺少了他的工作,即便国会中那群将一切灾难都视作“上帝的意志”并竭力反对太空探索计划的“夫人”和“老爷”不会立刻就将NASA置于死地,入不敷出的财政状况和逐渐萎缩的商业利润也会使得耗资巨大的“阿尔忒弥斯11”号胎死腹中。
不过我和他还是很少打交道,这让始终缺乏社交能力的我感到庆幸。阿莉娅·特里维迪教授成为了我和VSI-2000项目团队与华盛顿之间的主要联络人。阿莉娅信任我,一如我始终对艾丝黛拉充满着信心。在她的安排下,我只需定期向她报告项目的进展、总结急需解决的困难、提出有必要提出的要求即可。她就像密涅瓦的盾牌那样为我阻挡着来自政治的风和雨,我的工作得以最大限度地避免了来自非技术领域的干扰,而这也成为了高推力等离子引擎得以按时完成的重要原因。
“妳该好好感谢她,只在生日时寄张电子卡片可不行。”露易丝经常这样说,“她是为了妳才一直没有选择退休的,85岁,天啊!我完全无法想象自己在这个年纪还得工作的场面——妳可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坏学生!”
金发朋友如此调侃我时,我就会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赞同她。
15年前,当阿莉娅刚刚告诉我她已经接受了史东的邀请,将离开JPL,前往华盛顿担任NASA的首席工程师,我就曾为她的年龄和身体状况感到担忧。可她的无私精神却几乎立刻就令我有足够的理由去体验羞愧。
“那样我就可以为我的小工程师们争取更多用来实现梦想的资源。”那时的阿莉娅笑着对我说,“让一个还有理想的老太婆占据首席工程师的位子,总要好过把它留给政客们安插的马屁精。”
所以露易丝说的没错,我的不成熟,甚至我的存在,一直就是阿莉娅无法休息的主要原因。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这可算不上一种值得骄傲的事实。
并且,由于宗教信仰的缘故,阿莉娅始终拒绝接受纳米机器人的注射。从30年前开始这就是上流社会流行的延寿治疗方式,每年12万共通单位的治疗费用能够保证有钱的阔佬们个个年轻健康地活到至少150岁。可阿莉娅却不愿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个。她的固执时常令我和露易丝担心,我的金发朋友为此还发了不少牢骚。
只是露易丝眼下也有自己的麻烦。我们俩聚在一起的时间比以前要少得多,每天都能听到她辛辣的俏皮话反倒成了最大的安慰。自从她成了JPL教育部门的行政主管,过去那多少有些随心所欲的生活方式就与她渐行渐远。尤其是在她被NASA列入新近成立的“审查委员会”成员名单,作为负责人之一开始参与到“阿尔忒弥斯11”号的船员遴选计划中之后,我能从她那儿听到的话大多成了对人情问题的抱怨。
这个国家在对待科学的问题上始终存在着严重的分化,而这样的裂痕现在正变得愈明显。在普通美国人越来越不关心太空事业的同时,上流社会的人士反倒将其视作某种有利可图的通道。
今天某个华盛顿的政治家女士通过秘书给她发来了晚餐的邀请函,希望能将自己那位在空军服役的优秀女儿介绍给她;明天某位曾经给NASA捐了一个月预算的互联网巨头亲自打电话给她,暗示说自家正在耶鲁攻读古典文学的掌上明珠其实也有一颗向往太空的心,等等。还有大批毛遂自荐的积极人士,以及不断由上层和各权力部门、利益群体推荐而来的人物档案被送到露易丝的办公室。各种背景与关系在这件事里复杂交错,也困扰着我的金发朋友。
“假如火星人也和我们这里的许多家伙一样喜欢拍大人物和富二代的马屁,”她讽刺道,“我就能心安理得地把那些人送过去,也不会对委员会的投票权感到这样烫手了。”
我本来就不擅长安慰人,也排斥办公室政治和人际关系,在手环投影中对她报以同情的苦笑是我唯一能做的。再者,我也不希望那些苍白且无用的说辞让现在的自己显得更虚伪。
是的,比起大多数人,这5年来我的运气要好得多。阿莉娅庇护着我,露易丝支持着我,而艾丝黛拉……她已经成了我生活中难以缺少的一部分。我习惯了有她的餐桌,习惯了与她之间的争论,习惯了她不停蹦出大脑的新点子,也习惯了每一个和她一同感受莎拉·蒂斯黛尔的夜晚。我忘记了孤独的滋味,有艾丝黛拉的这个家成了我的避风港。
于是,渐渐地,我变得不敢去思考一件事。
这件事是那样地可怕,以至于我根本不愿让一丝一毫与之有关的细节在大脑中显现。我依旧抱着某种古怪的侥幸,以为不去提及,它就不会发生。
但捉弄人是命运最大的恶习,我应该早些想到这一点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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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摩尔斯在1844年拍出世界上第一条电报,开启了远程联络的历史;贝尔在1876年发明了电话,使这种更为便捷的工具逐渐取代电报成为了新的通讯工具;库帕在1973年发明了人类历史上第一部实用型手机,他和他的摩托罗拉公司就此成为无线通讯领域的伟大先驱;乔布斯在2007年初代iPhone的发布会上创造性地推出了3.5英寸十点触控TFT全彩电容屏,开启互联网与触屏手机相结合的时代,引发了通讯行业的大海啸。这4位发明家的成就,几乎都建立在对前一位的继承与颠覆,以及自身的开拓与创造之上;而他们这种堪称“破坏性创新”的活动,无疑从根本上推动了整个人类历史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