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停步注目于夜星之时

第38章 二十一(2)

第二天,我在去实验室之前照例首先来到花园,为莱卡准备当天的午餐和晚餐。我的邻居摩泽尔教授恰好也在她的院子里,对方非常热情地同我打招呼、向我道早安,让一贯不太喜欢同外人产生交集的我颇为尴尬。可这位欧洲老太太当时的表现就好像我们是一对相识许久的朋友,熟悉对方的每一个小秘密。我只好勉强同她聊聊,同时盘算着尽快处理好莱卡的事,然后以工作为由马上脱身。


“您对她可真好!”摩泽尔教授用她那浓重的奥地利口音重复着先前在网络上对我的称赞,“要是所有人都能像您一样富有爱心,灾难就不会总是降临到这些可怜的小家伙们身上了!”


我对这位生物学家的价值观不甚了解,但愿她和别的宠物爱好者们也能对圣荷西“丛林”[注3]里那些靠捡拾垃圾维生的底层人类抱有相似的同情心。


敷衍几句之后,我终于得以在抵御莱卡干扰的同时摆弄完了那台食水槽。但在我能够装出遗憾的表情告辞以前,摩泽尔教授把话题引向了别处。


“这么说您很快就要开始修理屋顶了,对吗?”她兴奋地问道。


“屋顶?”我不明所以。


“是啊,既然您整理了花园,那么我想您也会把屋顶上的雨水槽修好的,不是吗?您一定很早就注意到了,它就快要塌下来啦——”生物学家邻居说着,伸出她的小胖手指向我身后高处的某个位置。


我下意识地扭头回望,因此,自来到美娜多,我第一次让视线越过二楼,见到了这栋房子的屋顶。


屋顶由现下流行的树脂建筑材料搭建,轻质、防火、抗水、隔热、不易脆化;只是东南亚的雨季似乎给它增加了不少负担,理应有着漂亮棕红色的漆面几乎已经褪成了一片“淡咖啡”,斑斑驳驳的外表显得非常丑陋。而更麻烦的是,屋顶边缘的那条雨水槽正变得摇摇欲坠,至少有60%的部分已经同房屋脱离,似乎只要再承受一些外来的压力,就会彻底走向崩溃。


我的住处正面临危机,可过去的我竟然没有注意到!


“这是件好事。”面对着艰难藏起惊讶的我,摩泽尔教授却说,“共同管理委员会为我们每个人的房子都准备了一笔修缮基金,可是申请的人却不多。与其让银行的吸血鬼们继续得利,不如把它们花在真正正确的地方。”


这时我才恍然想起安娜·阿玛丽亚·冯·摩泽尔不仅是生命科学部门的负责人,还是“月桥”计划科学家与工程师工会委员会的成员。除了那些涉及工作的会议,我为数不多的、需要同她打交道的经历,大概就是作为达瓦拉姆的副手参与和工会之间围绕待遇福利所展开的讨论、谈判。也因为中国人在资金的问题上一贯慷慨,共同管理委员会与工会的关系至今仍堪称融洽。


在摩泽尔博士的指点下我顺利完成了维修基金的使用登记,然后向生活区物业管理处的社交账号发出了修理申报。一个三人技师小组在第二天拜访了我的住处,勘察了屋顶和雨水管线的受损状况后制定了工程方案;又过了一天,随着工人的进驻和施工的开始,我的房子和花园又一次变成了工地——物业公司许诺会尽可能地保护院落植物并在工程结束后将一切恢复原状。


不单是明显损坏的雨水槽,工程师们的勘察表明我的屋顶和阁楼也因为一些“物理性破损”而出现了渗水和霉变的迹象,需要清除朽坏的部分、更换材料和重新搭建。同时屋子的几处墙体同样受到了波及,甚至二楼的卧室地板下面也发现了积水。至于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则是房子的中央空调设施。因为我长期不归,设备许久未曾得到使用,一只附近的松鼠将这台安装在屋顶下方的大型设备当成了粮食储备仓库,超过30磅的各种坚果堵塞了冷凝水循环装置的管道。而在我于近期返回并开始使用空调后,管道内的积水使得一部分果实膨胀,最终撑破了管道本身,导致我头顶上的空间渐渐变得“洪水滔天”。管家AI的日志记录显示它曾经在最近4天内总计向我发出过12次“房屋损坏”提醒,只是这些警告都因为我讨厌AI的电子模拟音而被设定成了“无声邮件”的默认状态,并没有引起我丝毫的注意。


换句话说,我自己才是导致这次损失中的最大责任人。假如没有摩泽尔教授的提醒……或者说,如果莱卡没有在那一天溜进我的花园,我也许得等到整栋房子都变成霉菌的温床,才会想要去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从一条小狗那里获得了帮助。


……


房屋整修期间,我不得不又搬回实验室居住,在一张行军床上安了家。总务部门原本为我安排了基地内用于招待重要访客的酒店房间,只是那里离我的工作场所很远,每天的通勤实在太过浪费时间,因此我拒绝了她们的好意。


我也考虑过将莱卡暂时送到美娜多城里的“宠物旅店”安顿,然而从小姐所驾驶的汽车刚刚驶入城郊的街道,小东西就在我的怀里全身哆嗦起来。尽管牠很少像其他狗那样会用狂吠来表达不安,但我还是能清晰感受到牠对这座城市的恐惧。最后牠甚至挣扎着试图钻进我的外套下面,让我唯有取消原先的计划,打道回府。


把牠带回实验室是不可能的,因此好心的从小姐暂时收留了牠。共同管理委员会为公务人员配备的住所仅仅是一套“卧室+起居室+独立厨卫”的小型公寓,而且秘书的工作相当繁重,我有些担心年轻姑娘的生活受到影响。可是从小姐却微笑着表示她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将莱卡安置在她母亲的房子里——位于美娜多城外临近西部海岸的某个地方,那里有一座“挺大的花园”,并且“长着不少橄榄树”,足够一条小狗展开探险生涯。


我对秘书小姐的家庭仍旧缺乏了解,不过想来作为在本地出生的大陆移民后代,家中拥有大房子甚至大型农场和种植园也并非一件值得惊讶的事。


房屋的整修工程持续了一个多月。期间从小姐时常为我送来有关莱卡的生活影像,也会在休息日将牠带回基地,由我牵着这只小东西散一会儿步或玩飞盘游戏,以加深饲主与宠物间的熟悉程度。得益于秘书小姐的悉心照料,莱卡的健康状况和精神状态都一如既往地好,在橄榄树和大海环拥下的悠闲生活似乎令牠十分满意。


9月初,当北苏拉威西的气温渐渐回落到华氏85°上下,我们终于得以搬回了修缮一新的房子,结束了“寄宿”生涯。莱卡回到花园中所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跳进牠的小喷泉,将欢快的水花甩得到处都是,然后牠便坐在那台久违了的自动食水槽前,睁大双眼等候着狗粮从输送口涌进碗里。


而我则无暇享受这样简单的幸福,打扫和整理房子内部的陈设及各类物品至少还得占用我一周的空闲时间。尤其是二楼的那些卧室和书房,工人们在修理地板和墙壁时将房间里所有的物件都打包运走,存放在物业公司的公共仓储设施内。现在它们都被送回来,堆满了一层的整个起居室,也占据了几乎每一条走廊。将它们摆回原先的位置是我在之后几天里必须面对的、最为艰难的工作。我的确想过再依赖从小姐一次,可做决定时还是打消了念头。也许是因为无聊的面子问题,也许是因为我对私人物品的古怪洁癖,最终我选择自己去完成这件事。


感谢一成不变的生活习惯,需要我收拾的衣服和鞋子少得惊人。我按照从小姐在先前整理时为收纳箱所做的编号和简略记录,将它们一一放回橱柜中先前的位置。


艾丝黛拉和瓦伦汀娜在我的住处仍留有不少私人物品,只是都已经装箱封存。其实我打包这些箱子的时间远远早于房子的整修,从环礁回来后我就着手进行着这项工作。我把所有属于她们的箱子都留在二层的空房间——年轻人原本的卧室内,以便在某一天能够将它们寄回到拥有者手中。


某一天?


为什么不是现在?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


地址问题是一个还算充分的理由,也是我使用最多的解释。“钱学森”号允许每位船员在移居月球时携带100公斤——大约220磅的个人行李。一旦艾丝黛拉她们完成全部训练课程并通过最后的测试,我就能把这些东西直接送到空天飞机的发射场。而如果她们当中有人不幸被淘汰、替换,那么或许将行李寄去洛杉矶会更合适些……后者是我不愿考虑的,但客观地说,这样的风险依然……


不,停止这种邪恶的胡思乱想,伊尔莎·安妮·摩根!艾丝黛拉不会失败的,她已经发誓!她已经摆脱妳了!


每一次自问自答都会在源于内心的谴责声中被打断,我终于还是没能送出任何一件艾丝黛拉的东西。它们依然留在我的住处,被保留在我的生活里。


说不定我根本不想把它们送走。


我尽快整理好自己的卧室,逃离衣橱和鞋帽间,不希望混乱的念头继续占据我本就处于分裂边缘的精神世界。


艾丝黛拉在脑海出现的区区一念竟会令我如此痛苦,以至于冲入书房、以可笑夸张的姿态一头扎进书堆中时,我居然长长地松了口气。


只有躲藏在前人所营造的幻想天空之下,我才能保持顺畅的呼吸。伴随着油墨散入空气的芳香与文字在视野中的跳跃,孤独不会找上门来,懊悔也抓不住我。


中国人制作的黑胡桃木家具有一种独特的厚重感,为书房增添了安定的气氛,也使得我在将书籍放上架子、看着托载人类精神与智慧的那一层层木料被渐渐塞满时,能够获得格外的满足。整理卧室时我希望工作能够早些结束,而在这里,我只觉得造物主留给人类的时间太过吝啬。


很快我就犯了差不多所有人在整理图书时都难以避免的错误,虽然起初我也提醒过自己要专注于清理工作本能,可总有一些书能够很容易地使我分心。刚刚将几册魏尔伦的诗选与兰波那些疯狂的散文同架,我就被戈蒂耶对美的偏执所吸引;仅仅在同坦然受刑的普加乔夫先生[注4]分别了几分钟之后,小学徒凡卡[注5]的苦闷又引来了我深深的同情;奥尔柯特刻画的四姐妹[注6]让我渴望花上一整天去追寻她们的生活足迹,福克纳塑造的三兄弟[注7]却令我百厌丛生……我在地板上盘腿而坐,翻翻这本书,读一、两章精彩的故事,又打开另一部作品,扫上几行出众的诗句。这是一个在任何时候都会无条件接纳我的世界,一个能够帮助我从现实的困惑中远远逃离的世界。我跌入了这个世界,并且开始希望不再离开。


莱卡从门缝中挤进来的时候,我似乎还和多萝西一起留在黄砖大道上。小东西跳上我的膝头,轻轻舔我的手背,害得我险些把牠当成了和女主角一起被龙卷风吹进神秘国度的托托[注8]。


“怎么了?”我问。当然,小东西也只会用牠短短的前爪搭住我的胳膊,不停地吐出舌头,仿佛央求般地望着我。


这时我才想起来自己忘了时间。夜幕早已降临,管家AI在我没有察觉的时候便点亮了屋内。难得的周末,本该用来让房子恢复原状,可我却挥霍在了不自觉的逃避当中。好在莱卡有一张“严格”的时间表,牠是我身边的活闹钟。


“我知道,我知道,该吃晚餐了,对吗?”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合上书,离开了弗兰克·鲍姆的奥兹国。小狗似乎听懂了我的话,被修复了的尾巴灵巧而欣喜地摇摆起来。


早知道如此我就该在那台自动食水槽里多放一份狗粮,而不是按照兽医建议的那样控制牠的食量,以免小家伙吃得太多,撑坏肚子。


手边还剩几箱需要整理的书,属于近代美国作者的那一箱已经拆封打开。我的确该去把今晚的速食食品扔进锅里了,但是,“再给我几分钟,”我对莱卡说,“我很快就能收拾好这些只有人类才用得上的‘粮食’。”


牠显然不能理解。于是我将莱卡放进另一只空箱子里,以免牠在书房里乱窜;同时加快了收拾的速度,把《绿野仙踪》和其他那些天马行空的童话书籍统统塞进书架上属于“近现代美国”位置。书箱只用片刻就被清理得几乎见了底,小小的成就感令我产生了自满的情绪……


然后,我又见到了那一册诗集。


皮革封面上的草藤纹饰看起来比几个月前更加陈旧,破损之后又被重新粘合的纸张上依旧残留着修补者不小心滴落的胶痕,只是熟悉的花体字依然飘逸如初,蕴含着一个女人毕生感悟句子也始终不失魔力。


我不该再捧起这本书。我愚蠢地忘记了之前将它藏进箱子的理由。


印有莎拉·蒂斯黛尔名讳的镀金字体始终清晰,轻轻抚摸着它们时,无数的回忆从指间漫上心头,无法忘却的人们,同她们的微笑与泪水一道浮现在我的眼前。


书香阵阵,纸声沙沙,赤道夏季温热的晚风拨开纱帘从窗口涌入,大自然翻弄着人类的文明……每一下,都仿佛雨点敲打在灵魂深处。


我像丧失自控力的精神病人那样哭了起来,尽管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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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3: 美国的一处大规模流浪汉聚集区,位于加州圣荷西,属于硅谷的一部分,面积约28公顷,由于政府的无视和治理资金的缺乏,长年有超过300名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居住在沿森林小溪搭建的棚屋、帐篷内,此地垃圾遍地,环境恶劣,治安形势严峻,被不敢靠近的本地居民称之为“丛林”。讽刺的是,这里其实位于硅谷的核心区域,同英特尔、谷歌等每天创造着巨额财富的大型公司近在咫尺,仅10-20分钟车程。


注4: 出自普希金的中篇小说《上尉的女儿》。


注5:契诃夫短篇小说《凡卡》中的角色。


注6: 路易莎·梅·奥尔柯特在《小妇人》中创造的著名文学形象——马奇家的四姐妹。长女梅格善良而自强,时刻不忘担负起家庭的重任;次女乔(约瑟芬)乐观并且顽强,拥有文学天赋,是作者的化身;三女贝丝柔弱却依旧勇敢,坦然面对疾病与死亡;四女艾米稍有娇气但始终自信,追求艺术又投身慈善。


注7: 即威廉·福克纳作品《喧哗与骚动》中出现的没落地主康普森一家的三个儿子,长子迂腐、次子贪婪、三子则是个白痴。


注8: 《绿野仙踪》里多萝西的小狗,和她一起在奥兹国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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