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停步注目于夜星之时

第15章 九(1)

我在极度的焦躁不安中等待了将近48小时,带着自ACT考试[注1]后就再未有过的急迫感期盼着供电系统和通讯网络的恢复。


但倘若我起初就知道什么样的消息会伴随着这种“恢复”而降临,我可能会向我从不信仰的那些神们祷告,希望西海岸乃至全北美的输电系统就这样“沉睡”下去。


经过工程师和程序人员的不懈努力,12月27日上午,美国和加拿大全境都已相继恢复了正常供电。HUAWEI公司的通讯网络同样重新开始了在北美地区的运转,使这片险些被撕裂的大陆再次归于联结。停电期间因为事故和犯罪活动而死亡的人数尚未得到完整的统计,FOX的评论员估计这个数字很可能超过10000,比他们更悲观的CNN则提出了2、3倍于此的数据预测。社交网络上到处流传着暴徒和警察在洛杉矶城内交火的影像,据说加州的损失尤其严重。好在帕萨迪纳远离洛杉矶市区,老城的居民们还聘请了不少厉害的私人保安公司,因此只有几家朝鲜人和越南人开的杂货店被抢。


艾丝黛拉是通讯恢复后第一个联络我的人。当她和瓦伦汀娜的影像出现在我们眼前,我平生第一次由衷地感谢了圣母玛利亚。


艾丝黛拉和小组里的其他人都平安无事。大停电席卷密西西比河以西的地区时,她们恰好还留在杰克逊,尚未进入风河谷的隘口。原因在于小组里的一些姑娘提出想先去北面看看黄石河的源头,而瓦伦汀娜原先的规划中本就留有3天的富余时间,所以这些年轻人在杰克逊多停留了大约6个小时,用来调整装备、制订和额外行程有关的方案。她们因而未受波及,并得以及时改道前往科蒂家在邦迪兰特的“漂泊者”牧场。登山和徒步旅行的计划不得不取消,但至少安全无虞。


我以为她们在通讯恢复后会立即返回约翰逊航天中心的训练基地,然而艾丝黛拉却说NASA通过无线电——一种远比手环陈旧但更可靠的通讯工具——上的紧急联络频道告知所有不在基地的相关人员尽可能留在家中,在得到进一步消息前绝不要前往休斯敦。艾丝黛拉说,她已经借了一台牧场的车,打算明天就自行开回加利福尼亚、开回帕萨迪纳、开回我们的家。


在许多地方的骚乱还没有完全平息的情况下开车穿越整个美国西部?我费劲口舌才劝说她暂时打消了这个疯狂的念头,留在漂泊者牧场和大家待在一起。阿斯托里亚周围目前仍很平静,我和露易丝囤积的食物足够帮助我们度过至少一周的时间。艾丝黛拉同意得十分勉强,好在瓦伦汀娜站在我这边。


尽管女孩们安然无恙的消息足够使我悬空的心平静地落地,可是NASA的行动却令人费解。据我所知,考虑到确保任务进度和安全方面的原因,将参训人员“紧急召还”才是这类突然状况出现时他们的通常做法。


结束与艾丝黛拉她们的通话后我联络了JPL。实验室里到处都是混乱的消息,圣诞假期也导致那里只有很少的人值守,因此我在最初的几小时里所获不多。给阿莉娅和爱德华·史东打电话的尝试同样归于失败,前者的手环一直处在语音信箱的状态,而后者的秘书告诉我“行政长官先生正在出席重要的会议”,所以没法在办公室里接我的电话。


某种坏的预感开始在我的头脑中缭绕不去。虽然没有任何直接证据,但一定有什么事已经发生了。


“我想我们该回帕萨迪纳去。”我对露易丝说。也许我们可以去码头租一条游艇,或者开车到最近的机场雇一架轻型飞机或者直升机……


手环的闪烁打断了我所有这些疯狂的念头。


爱德华·史东,NASA的行政长官亲自打来电话,随后他所告诉我的一切差点儿毁了我的整个人生。


对北美电网发动袭击的元凶正是所谓的“格雷塔行动指挥部”。袭击发生后,全世界至少有1000多家各类媒体接到了他们预先发出对事件负责的声明——以最为传统的纸质信件方式。


但电力系统绝非他们此次攻击的唯一对象,而疯子们用于袭击的卑鄙手段也远不止于在虚拟世界中投放一些蠕虫病毒。瘫痪供电网络更像是一个幌子,为了引发混乱、转移视线。


在断电之后5分钟,多辆由恐怖分子驾驶的汽车分别袭击了美国和加拿大境内的宇航设施。位于蒙特利尔的加拿大航空航天局材料及工艺研究中心、卡纳维拉尔角的肯尼迪航天中心、休斯敦的约翰逊航天中心,都遭到了汽车炸弹的攻击和轻武器的疯狂扫射。恐怖分子连已经退役并改为博物馆的范登堡空军基地发射场都没有放过,一辆炸弹卡车杀死了包括外国游客在内的50人。这显然就是艾丝黛拉和瓦伦汀娜她们接到原地待命指示的原因。当城堡本身成为攻击目标的时候,远远地留在城堡外面或许才是比较安全的选择。


更让我难以想象的是,那些混蛋竟然还袭击了华盛顿的NASA总部。但他们的运气挺糟,华盛顿地区的安全等级要比佛罗里达和德克萨斯高得多。2名恐怖分子驾驶着装有5吨爆炸物的货车在距离目标仅仅3条街的路口等红灯时,驾驶员不自然的紧张状态引起了巡逻警察的注意。当警察命令卡车停靠到路边接受检查时,副驾驶席位的恐怖分子立即开始用自动武器向警察的巡逻车射击。于是袭击变成了强攻,罪犯们最终没能成功闯入已经升起装甲隔离障的太空总署地下车库,而是被迫在入口处引爆了炸弹。巨大的爆炸摧毁了附近的建筑,也对正在附近的人造成了血腥的杀伤。


其中就包括我的导师,NASA首席工程师阿莉娅·特里维迪。爆炸发生时,她的汽车刚刚驶入车库。我可怜的老母亲,她是佛教徒,从未结婚,也没有家人,在圣诞节加班是她进入航天领域60年来的惯例。爆炸产生的冲击波把她和车一起抛了起来,直到撞上50英尺外的一堵墙才停下。她的头部和腿受了严重的伤,如果特斯拉汽车没有安装全世界最灵敏的自动驾驶AI和最优秀的冲击分散设计,结果可能会更糟。阿莉娅有着坚强的意志,救援人员把她从汽车后座救出来时她还有清醒的意识。


“对不起,消防员先生,我能借用你的手环吗?我想打电话给我的学生伊尔莎,我害怕她也遇上了这可怕的事,但我的手环好像损坏了。”她在被送上救护车对身边的人这么说。


爱德华·史东当然不会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些,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听露易丝在偶然间说起她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的这些小道消息。


史东似乎猜到了我在知道这些事后会产生怎样的激烈反应。在用冷静得几乎有些神经质的声音对我说完一切后,行政长官否决了我马上赶去DC的想法。


既因为阿莉娅的情况目前很稳定,也因为对我来说更为灾难性的消息还在后面。


这次袭击的对象同样不仅仅限于地面上的航天设施,“格雷塔行动指挥部”的环保狂们眼中,还有一个我们在此之前完全想象不到的目标——


“阿尔忒弥斯11”号。


那艘承载着未来的行星间飞船正处在建造工作的初期,工程师们仅仅完成了10%的船体组装进度,大量已由运载火箭发射升空的部件仍系留在“深空之门”空间站附近的卫星轨道上,等待安装。


那里本该是已知世界中最安全的地方。换作20年前,地球表面的任何恐怖组织都无法在没有收买或洗脑相关人员的前提下发动对外层空间的袭击。然而商业发射的推广和太空旅行普及化却让某些既有充足的资金来源,又不缺乏想象力的疯子能够将肮脏的手伸向那里。


“蜜月3”号是一艘卫星轨道游览飞船,隶属于圣迭戈的“华丽太空旅行有限公司”。这艘能够搭载6名游客及2名船员的小飞船在事发前承担着将旅客送上卫星轨道,并让他们环绕地球、度过两天一夜的商业飞行工作。每位乘客会为此缴纳150万至200万共通单位的费用。为了让这些阔佬们觉得物有所值,旅行公司的董事会同美国政府和NASA签订了协议,使后者同意“蜜月”系列飞船能够从距离“深空之门”较近的轨道上通过,以便乘客可以远观美利坚合众国目前唯一一座轨道空间站。双方的协议从10年前开始实施,之后另几家相同的太空旅行社也纷纷跟风,通过支付高额费用的方式取得了空间站附近轨道的使用权。商人们在各种媒体中刊登广告,使得这一旅行项目广为人知。


经由“格雷塔行动指挥部”的策划,4名受过特殊训练的恐怖分子伪装成2对男性同性伴侣,支付了高达1200万共通单位的“包机”费用,在圣诞前夜——该旅游项目的最热时间——登上了“蜜月3”号。一枚5万吨TNT当量的轻型陶瓷外壳核弹被拆解并伪装成给情人的礼物隐藏在行李当中,而恰巧这个世界的所有安全检查程序都会对享受着VIP待遇的阔佬网开一面。


当飞船成功进入预定轨道后,恐怖分子们毫不犹豫地用绳子勒死了2名正要向他们介绍地球美景的驾驶员,夺取了“蜜月3”号的控制权。罪犯们改变了飞船的运行轨道,启动了核弹上了计时装置,然后以超过每秒10英里的速度撞向“深空之门”和建造中的“阿尔忒弥斯11”号。“蜜月”飞船内部的安全记录装置按照程序传回地球的最后一段影像,就是恐怖分子们高呼口号,叫嚣着“我们要你们恐惧”的疯狂画面。


虽然从未得到官方证实,但我想之前出现在天空中的白日闪光,应该就是那场毁灭留给地表人类的最后画面。轨道上的实际情形尚不清楚,休斯敦与“深空之门”之间的通讯已经全部中断,存在幸存者的可能微乎其微。爆炸产生的太空垃圾数以百万计,以至于地表的几乎所有观测点都受到了影响。即使那里还有人活着,地球方面也无法实施救援。


而另两座空间站,欧洲人与俄国人合作管理的“国际II”和中国人的“凌霄IV”,目前的处境也不得而知。根据从各种渠道获得的消息,“格雷塔行动指挥部”针对世界主要个国家的宇航设施及机构发动了类型相同的集中袭击,其爆发规模之大、造成的平民伤亡之多、导致的财产损失之巨,已经创造了世界恐怖活动史上的新纪录。


70年前,当这群疯子的精神领袖刚刚开始在法兰克福的欧洲联邦政府大楼外打出环境保护的旗帜时,一定不会有人想到她的后继者将对人类的未来构成怎样严重的威胁。


但对于我,这次恐怖袭击所意味着的,绝不仅仅是几页关于损失的统计数据。


那种宗教狂热式的扭曲情绪促使那伙罪犯伤害了我重要的至亲之人,而他们的卑劣行径同样打碎了几代科学家和工程师为之奋斗的梦想。


这也是艾丝黛拉的梦,我的梦。


混蛋。


“需要多久才能完成重新开始建造‘阿尔忒弥斯’的评估工作?”我难以抑制内心的急切,尽管在无数生命逝去、众多家庭横遭破碎的现在提出这样的问题会让我显得非常冷血。“你们已经开始评估了,对吗?我的意思是,船体的完工率很低,而且大多数部件在生产时都有备份,VSI-2000也很安全,如果尽早在欧洲空间站重启工程的话,还能赶在原定的2年时间表失效以前……”


史东没有谴责我的一时失态,只不过他的回答比那更糟。


“摩根博士,鉴于目前的现实,NASA与‘阿尔忒弥斯’计划有关的一切工作都已被冻结。”他告诉我。“FBI方面已经通知我们,要对各大学和研究机构中涉足天文与航天领域的科学家、工程师实施疏散。妳的名字也在其中,相信司法部门很快就会同妳取得联系。在安全问题得到解决之前,我们不可能继续或重启任何计划。”


“可是……”


我想要改变他的决定,却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哪怕一个合适的理由。


“这件事并不在可探讨的范围内,摩根博士。”史东用冰冷的语言打碎了我仅存的指望。


在接到来自FBI的联络以前,我被命令和其他人一样原地待命。目前没有迹象表明“格雷塔行动指挥部”正计划发动针对特定科学家个人的袭击,不过谁也无法保证他们不会在某一天突然产生新的“想法”。此外,史东也“提醒”我,在政府和NASA尚未发布正式的声明的时候,不要向媒体或是其他人透露细节和倾吐观点。由于白宫根据“土耳其瘟疫”后生效的《班农-麦克唐纳新闻管制法》实施了为期一周的报导限制,所以大部分人还不知道卫星轨道上发生的事。一旦人们发现空间站和飞船也已不再安全,恐慌的情绪将会在公众内部蔓延,“格雷塔行动指挥部”的影响力则能藉此得到极大的提升。而站在NASA的角度,他们更不希望看到社会舆论由此引发的、对“阿尔忒弥斯”计划,乃至于整个太空探索事业的质疑。这一计划原本就因耗资巨大而备受争议,恐怖分子的破坏活动现在更令其雪上加霜。


那些该死的环保狂,他们给了世界一份有史以来最具灾难性的“圣诞礼物”。


“那些人的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了。”露易丝在评论这起悲剧时说,“但愿他们不是在看了某人的科幻小说之后才想到要那么干的。”


我知道,她只是想用这样的玩笑来舒缓我极度沮丧的情绪,可在这样的局面下,我实在笑不出来。何况在我那部失败的作品里,除了主角们的“太空行走”冒险,也的确有过恐怖分子试图劫持飞船并撞击比邻星系科学前哨站的剧情……


我真心希望那些混蛋当中没有任何一个读过我的小说。


虽然我的金发朋友安慰我,认为在事态平息后“阿尔忒弥斯”很快就能得到重启,国会和白宫都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放弃已经投入了大量资源的月球定居计划,但我却缺乏信心。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曾被寄予厚望却最终在种种因素作用下半途而废的工程方案屡见不鲜,很难保证“阿尔忒弥斯”不会成为下一个。


之后,我和露易丝在一些FBI探员的护送下返回了帕萨迪纳。大洛杉矶区域内的骚乱已经得到了平息,秩序正在恢复,但基于安全原因,我被告知必须暂时待在家中,接受“保护性的限制自由措施”。特工们在房子外部署警卫机器人和告警系统,设立了多个24小时的监视哨,以确保不速之客们远离我的家。当然,事先由我进行备案并提供信息的亲朋好友依旧可以顺利到访。


“别总是愁眉苦脸的,亲爱的火箭公主。”露易丝对我说,“至少他们还没有把妳关到军营或者防御核弹的地堡里——看来情况不算太坏。”


老实说我真不知道什么样的情况才能算是更坏。


“很快就会有好事发生的,我保证。”金发朋友永远都是这样乐观。


在这段“软禁期”里,露易丝搬来和我同住。她的陪伴多少从我的心中驱散了一些阴霾,我每天用来烦恼的时间渐渐减少。


而很快地,除了忠实的朋友、天生的“间谍”、出色的厨师,露易丝在我的印象中又拥有了新的角色——预言家。


正像她许诺的,在圣诞节之后的第6天,我终于迎来了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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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即American College Test,被戏称为“美国高考”的四年制本科大学入学考试,与SAT考试并列为全美大学院校接受入学申请和发放奖学金的两大依据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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