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停步注目于夜星之时

第6章 四(1)

尴尬的气氛在房子里持续了一整夜,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带着怎样的表情在餐桌边面对艾丝黛拉的了。我也没有享受每晚在沙发上阅读的乐趣。这样的情况下还得面对莎拉·蒂斯黛尔,就和面对被我伤害了的女孩一样,很艰难。


第二天,我没吃早餐就逃出了家。即便清楚地听到了艾丝黛拉在厨房里忙碌的声响,我还是没有勇气主动寻求和解的机会。


“妳坐在台阶上?为什么?”


金发朋友的滑稽表情出现在今天的车窗后面。


她像往常一样按时来接我去实验室,却看到了我蜷腿坐在石头台阶的最后一级、头靠着一侧的铁艺扶栏。


“我知道,我就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我一筹莫展地站了起来。自嘲是为了不让露易丝在听说整件事后更多地发笑,属于我在与人相处时难得拥有的小聪明。


我大大低估了对方的直觉。


“流浪汉?不,不,不……”露易丝简单地否定了我,“在整个美国,人们都没法找到比妳更沮丧的流浪汉了。在我眼里,现在的妳就是一个刚刚被妻子赶出家门的酒鬼丈夫。”


我有些心虚。“其他人谁也不能把我从自己的家里赶走——我是自己走出来的!”


真是句蠢话。


我没法向她隐瞒任何事,因为露易丝总会猜到的。所以我没有等到固定的午餐闲聊时间,就在前往实验室的路上将所有那些不明智的行为和盘托出。其中也包括最初和艾丝黛拉的相遇,以及自己曾经被私心驱使而打电话报警、以至于让那姑娘被捕的事。


我原以为会被狠狠地嘲笑一通,毕竟露易丝的赞美和批评永远都是直言不讳的。但事实证明,我又想错了。


“哦,看来妳最后还是给自己找来一个大麻烦,亲爱的火箭公主。”露易丝耸了耸肩,轻松却很严肃。“那孩子的脾气其实比妳想象得更加倔强——就和妳一样。要是她知道妳其实根本不欢迎她,只是由于冲动和一时怜悯才打算扮一次特蕾莎修女,那么她一定会头也不回地离开妳的房子、离开妳,从妳的生活中消失得干干净净。而妳,会被比现在严重一百倍的负罪感包围,因为到那时妳就会发现:自己的错误行径完全打乱了一个孩子的人生。”


这比玩笑更让我难过,一点儿躲闪的余地都没给我留下。


“这次妳不打算安慰我,是吗?”我抱怨时的模样大概就像个委屈的小姑娘。


我的金发朋友也显得很无奈。“如果妳只是想听‘没关系的伊尔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可以每天给妳念上一千遍,但那无济于事。我想妳比我更清楚,妳们俩现在需要的是交流——尤其是妳。被困在孤立的内心世界对任何一边都没有好处,相信我,如果妳不想在最后成为一个讨人厌的笨蛋。”


事实很清楚,任何反驳看起来都会像是狡辩。


“还有一件事。”露易丝补充道,“我从莫尔顿[注1]的网售中心订了他们最好的牛排,所以妳最好在周六晚上以前解决妳们之间的家庭矛盾。我可不想在吃牛排时欣赏一场哑剧表演,属于卓别林的默片时代早就过去啦。”


她平静的催促里有着强势的一面,我自然明白。


然而道歉和沟通对我来说绝非容易的事。即便只是找到这么做的决心,就几乎使我陷入到无止境的自厌自弃当中。我完全不清楚怎么设计开场白,也不知道什么样的表情对那种时候才最合适。我既不希望这次“交谈”看起来像是单方面的道歉,动摇本身在艾丝黛拉心中“伟大科学家”的形象,又担心过分的强硬会使我们失去缓和关系的机会,让自己变成居高临下的虚伪小人。


这是艰难的挑战,比设计划时代的等离子火箭引擎需要更多的勇气。不幸的是,我在社会学和心理学方面的造诣可能还不及在哈莱姆[注2]街头卖烤肋排的小摊贩来得深厚。浪费了一整天,我依旧没能交给自己一份合情合理的“道歉计划”,挑选VSI-2000项目团队新成员的工作更毫无进展。


就算只是道歉也必须讲究计划性,顽固的价值观阻碍了我。


但这还不算是最糟的。


这一天快结束时,我的手环接到了来自陌生联络人的通讯。我通常不接这样的“电话”,可由于来电方信息显示为“南帕萨迪纳马拉纳瑟高中校长办公室”,直觉还是促使我改变了习惯。


一位据信是该校现任校长维娜·格里森的中年妇女在投影画面中声称:学校方面希望我能够在今天下午前往校长办公室进行一次面谈。


“门德斯小姐在今天中午卷入了和几位同学之间的冲突。现场有许多目击者都能证明,她冲动地攻击了其中一些人;而她本人也对此供认不讳。事情很明显,但不幸的是,门德斯小姐拒绝向被她打伤的受害者们道歉。我们不得不将她留堂。”校长将令人震惊的消息告知我,“作为她入学登记时的法定监护人,摩根女士,我们恐怕需要妳亲自来讨论一下此事的后续处理,还有,关于妳的孩子,她的日常品行……”


“摩根博士。”我不客气地打断了校长官方报告式的语句。


“对不起?”画面中的对方似乎难以理解地睁大了眼睛。


“我是伊尔莎·摩根博士,并不是什么‘女士’。”我严肃地加以强调。


“哦……好的,摩根博士……”校长神情难堪,“所以,请妳……”


“我会来的。请妳等着。”我不耐烦地回答道,“在此以前,我希望妳们能给被留堂的门德斯小姐提供一个清净而且安全的空间,谢谢。”


我不客气地命令辅助AI中止通话,完全无视对方那张阴沉的面孔。


将脸深深埋进双手时,精疲力竭的我几乎想要就此倒在桌上。幸好这周开始时我已经搬进了独立的项目主管办公室,不然她还得为怎样去面对同僚们那尴尬的目光而头痛一番。


一团糟!


我还能对自己说些什么呢?所有这些从根本上来说就是自取其辱。


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在休息室里遇上艾丝黛拉……不,如果她没有因为小心眼地想要抢回那个见鬼的“固定专座”而去向那孩子搭讪……或者,在偷偷报警后保持沉默,看着小小的非法移民被警察带走,然后回到沙发上继续享受属于自己和诗的幸福时光……甚至于在被露易丝和NASA弄出警察局时,我也可以选择忘掉整件事,只对门德斯父女的被驱逐表示简单的遗憾……还有、还有、还有……


我明明有那么多机会,选择不干涉艾丝黛拉的人生,可每一次我都自以为是地走上了最冲动的那条路。


这简直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操纵着我的心?科学家不应该相信“命运”,但假如上帝、安拉、佛陀、约翰·斯密[注3]……等等等等,真的在用无形之手操纵着这一切的发生,那么祂们一定是群混蛋!


我很恼火,虽然还没有上升到狂躁的程度。向艾丝黛拉道歉的计划看来就要被无限期搁置了,学校的麻烦必须优先处理。


露易丝也这么认为,但当金发朋友打算为此再找些“门路”的时候,我拒绝了她。


我想要给艾丝黛拉一个教训,让她知道得自己处理生活中的麻烦,而不是以为每一次都会有别人来替她擦屁股。


在月面的真空环境中,妳能指望谁?


不过露易丝还有其他一些建议。


“听着,也许妳可以试着改变一下思考方式。”在载着我前往学校的路上,金发朋友说,“妳习惯了掌握全局,永远只站在设计者的角度去看待问题。但偶尔,”她用假设的口吻说道,“妳也应该假装自己是一枚被建造……嗯,正在被‘塑造’的火箭。妳可以想一想,火箭本身喜欢怎么飞。说不定她也有着关于未来的计划,有自身喜欢的和不喜欢的。妳不能……始终把她当做一台冰冷坚硬的机器。母亲、老师、设计师……愿意花时间替孩子设想的说教者都很伟大,可某些时候,换一个角色,比如‘聆听者’,或许会让事情变得更容易解决,也让妳的小火箭能够飞得更高、更平稳。”


我知道火箭只是个比喻。但突然之间改换立场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


大约下午4点时我们抵达了马拉纳瑟。校园临近帕萨迪纳老城,距离我的房子其实并不太远。这也是我在之前为艾丝黛拉买了一辆土拨鼠公路自行车的原因。


这所著名的学校本身占地很大,建筑与建筑之间如果没有一座森林般大小的绿地或是大学标准的体育场、足球场、游泳馆和户外剧场,就是被各种花园和喷水池隔着。步行了2、3分钟之后,我就开始后悔让露易丝在学校停车场等着,而不是干脆让她把车开到管理大楼外边。


校长办公室位于这栋楼的二层。在请秘书AI通报后,我走进了里间。


维娜·格里森如约等着我。这是为艾丝黛拉办理入校手续之后,我们俩的第二次见面。校长女士皮肤上的皱纹看起来要比手环投影中的更多,年龄也更苍老些。


HUAWEI-M70通讯手环的画面美颜功能有超过3000种组合,有些人选择它就是因为难以抵御虚荣心的诱惑。我想我能理解她们——作为同类。


校长单独一人,这让我稍感意外。按照电视剧集里常见的情形,闯祸的孩子,甚至对方的家长也该在场才对。但是,马拉纳瑟高中显然并没有这样的安排。


格里森女士的态度还算友好,只是不怎么热情——原因可想而知。她似乎预料到我会询问艾丝黛拉的去向,于是主动告知,说那孩子正在图书馆里等着。


“有些问题,”她说,“在妳和门德斯小姐就这件事好好谈谈之前,我想我们之间应该首先有所沟通。”


我表示同意,而校长女士则简单地将事情经过作了说明。


冲突发生在今天中午,涉事双方是艾丝黛拉和一伙同样是11年级在校生的女孩。她们在学校的自助餐厅里发生了口角,然后,艾丝黛拉——据校长说——首先攻击了那群学生中的好几个人。幸好校警及时进行了干预,没有使这场冲突酿成严重的后果。但当校方调查了事件的起因经过,并要求艾丝黛拉向遭她殴打的同学道歉时,女孩竟然“粗暴地”拒绝了。不仅如此,她还坚称自己没有做错,应该道歉的是对方。


“她的错误态度让我们别无选择。”校长宣称,“假如到明天她仍旧不愿改变这样的立场、使自己的行为回归正途,学校就只能根据规则,对她采取暂时停学的处罚了。”


整件事听上去似乎很清楚:几个女孩吵架,艾丝黛拉揍了对方,并且不愿认错。


可其中也有不完全合乎逻辑的部分,例如对方是一群人,而艾丝黛拉单枪匹马。至少换作我,是绝对不会在这样的劣势之下主动选择暴力手段的。另一方面,迄今为止我只听到了格里森女士以第三方视角所叙述的“事情经过”,对于其中细节一概未知。


我不知道其他监护人在遇上这样的状况时会如何选择,但我始终认为应当强调逻辑和证据。我并不急于做出判断。更何况,我永远不能代替另一个人许下承诺,无论她是我的同居人、女儿,或者学生。


“那么,她们争吵的理由是什么?”我要求,“请告诉我。”


校长对此却不以为然。“无非是一些年轻女孩之间的小事,妳讨厌我的发型、我不喜欢妳的说话方式……这不重要,摩根……摩根博士。妳知道的,‘土耳其瘟疫’之后,男性的数量一直在减少。和加州的所有高中一样,女性在校生数量占这所学校学生总数的四分之三。年轻姑娘们很敏感,语言上的小摩擦总是很难避免的。”校长强调着她自己的看法,“重要的问题在于——这也是我必须首先让妳了解的——艾丝黛拉在和其他人交流方面存在着显而易见的欠缺之处。一周过去了,但她还没有任何朋友,也从未加入过某个俱乐部。据我所知,自她入校以来,‘有幸’和她交谈的人不超过5个。”


“吵架的那些人也被计算在内吗?”我问。


“不……当然不……”校长女士难掩不悦。或许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把情况说得足够严重,一开始就能令容易紧张的父母们产生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式的反应,无法反抗学校的决定。


她注定要失望了,因为我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父母”。


“我能看一看事情发生时的影像记录吗?”我又提出要求。“妳们一定已经按照本州法律的规则,让安全监控系统覆盖了所有的公共场合,对吗?”


校长没有拒绝。根据她的指示,秘书AI随后在办公室的投影窗上播放了当天中午冲突前后学生餐厅内部的影像。


事发时的场面同我之前听说的出入不大,的确是由艾丝黛拉先动的手。但不知是因为无心,还是有意的忽略,校长女士并没有提到——吵架本身是由人多势众的那一方主动挑起的。我在画面中看得很清楚,当艾丝黛拉独自吃着午餐时,一个留着红棕色短卷发的女孩——也是后来最先挨揍的那个孩子——带着5、6位同伴走过来并包围了艾丝黛拉所在的小圆桌。她们至少单方面地说了1分钟,黑发女孩才怒不可遏地跳了起来加以还击。因为影像中没有声音,所以她们为之争吵的话题依旧无从知晓。


既然校长能够,或者愿意提供的信息有限,那么继续留在这里也就无助于我弄清楚所有的事。于是我提出,明天上午会亲自送艾丝黛拉来学校。到时候我们将就“是否道歉”的问题给学校和另一当事方以答复。


这和校长所期待的保证或许截然不同,因此她在同意时显得有些不情不愿,而我则是个惯于坚持己见的人。


礼节性地向对方告辞之后,我离开了管理大楼,照着辅助AI的导航前往学校图书馆。在一层大厅的圆形坐垫上,我找到了艾丝黛拉。


女孩见到我时的神情就像畏惧着春雷的小动物,唯恐天空震响、暴雨倾盆,而自己又无处藏身。


对我而言,自责难以免除。


如果刚才同格里森校长的对话中有什么内容能真正令我有所触动,那就只能是关于艾丝黛拉学校生活的部分。这孩子每晚在餐桌旁的表现总是那样地充满欢欣,仿佛新环境中的一切都为她带来鼓舞。如果校长没有在叙述中专门提及她的孤立状态,我会以为她已经在马拉纳瑟交了无数朋友。


她不愿让我担心。


我恍然想起,自己似乎并不了解她在休斯敦的生活。尽管相互重视的两个人理应对彼此的过去感兴趣,可实际上在我们俩的交谈当中,好像始终只有艾丝黛拉的存在。


大概正如露易丝说的那样,我该试试新的角色。


“在回去的路上把整件事的经过都告诉我。”我尽可能地展现着平和的心态。


小家伙明显松了口气,她并不知道,其实我也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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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美国著名牛排连锁餐厅。


注2: 纽约的一个地区,以聚集着大量非裔美国人而闻名。


注3: 十九世纪的摩门教创始人,所谓的“先知”,有时译为“斯密约瑟”。摩门教又称“耶稣基督末世圣徒教会”,名托基督教,但教义和价值观有着极大的差异(这方面与大量复制佛、道信仰体系的中国传统民间信仰白莲教十分相似),在许多国家和地区被认定为邪教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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