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二十六(1)
即便是在危机降临的前一刻,我们的世界仍旧像个安睡中的婴儿,无知无觉,只有满足、喜悦和希望相伴。
这令麻烦的到来显得更加突然。
在进入绕地飞行状态后,“星舟”船队将根据程序先后6次改变轨道高度,由近地点125英里、远地点205英里的椭圆绕地轨道逐步上升至距地表213英里的对接轨道,准备与同样位于这一高度的“凌霄IV”空间站和“钱学森”号汇合。
对接预备工作起初进行得就和发射时一样顺利,“星舟”1至4号陆续完成变轨,抵达预定高度。刘和瓦伦汀娜搭乘的“星舟5”号则依序处于船队末端的位置,并按原定计划于美娜多时间6月6日凌晨4时20分完成航线校正,开始最后一次飞船加速引擎的点火。
据当时正通过网络直播频道收看卫星拍摄画面的从小姐事后告诉我,“星舟”距离目标已经非常近,普通人甚至能够从镜头中看到“凌霄”空间站那极为独特的“巨伞”形前端结构和直径3280英尺的中央环形重力舱。
然而,在刘依照程序命令辅助AI启动点火程序时,加速引擎却没有予以响应。
公共媒体的直播信号也正是在此时被强制中断的,公众得到的官方解释是通讯卫星受到了某种宇宙粒子的干扰。尽管这种谎话比我曾经写过的三流科幻小说还要不着边际,但对付喜欢凑热闹却缺乏科学常识的人们显然已经足够了。
现实要远比故事麻烦得多。
自动程序因不明原因失灵后,刘立刻将操作改为手动模式,但加速引擎仍旧没有启动的反应。此后她们多次尝试,控制中心也曾试图通过地面远程操纵的方式接收“星舟5”号的指挥权,却均告失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同辅助AI失去联系的似乎只有用于控制飞船引擎的子系统,余下的绝大部分设备,包括船员维生系统在内都处于正常运作之下。
根据当时的情况判断,重启辅助AI、帮助其重建同各个子系统之间的联络通道是最直接的办法,于是控制中心指示“星舟5”号关闭主控电脑并重新启动。
更为匪夷所思的异常状况发生了,辅助AI同样没有正确响应刘的“重启”指示。
“接获不合理命令,无法执行。”飞船诡异的回答令人本能地感到不安。
手动控制随即也宣告失灵,AI顽固地拒绝着人类剥夺其“自主权”的尝试。这让“星舟5”号乘员们的处境变得非常危险,失去主引擎的飞船会变成太空中的巨大漂浮物,依靠惯性滑行前进的灾难性后果无法预计。因此刘做出了“没有选择的选择”——通过机械方式切断“星舟5”号的全部动力,以此重启AI和各系统,恢复对飞船的控制权。由于除此以外没有更好的办法,美娜多方面同意她采取这一紧急处置措施。
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星舟”在设计时特意将引擎室安排在飞船乘员舱与货舱之后。想要通过机械手段关闭动力系统,船员必须穿过整艘飞船,亲自进入船艉的引擎舱。因为在切断动力的同时也会终止飞船内维生系统的运作,在开始行动以前,刘、瓦伦汀娜,以及其他人都穿上了用于太空行走的舱外服。
4时50分,船长刘亚平与本船3号乘员斯维特兰娜·亚历山德拉·瓦莲京娜通过3个舱室之间的多重气密门进入引擎舱。2号乘员瓦伦汀娜·凯·科蒂和4号乘员西蒙内塔·阿雷马诺留在驾驶舱内,前者被临时任命为代理指挥官,负责在飞船动力系统重启的同时恢复对AI的主导权。
4时55分,刘成功地对飞船实施了“断电”,地面与“星舟5”号之间的联络同时出现了短暂的中断。
4时58分,通讯恢复,“星舟5”号报告:动力系统重启成功;50秒后,飞船再次报告:辅助AI重启成功;5时05分,来自瓦伦汀娜的消息表明:控制系统与主引擎之间的联结重构已经完成。
“星舟5-1,星舟5-3,现在返回驾驶舱。”船长留在通讯记录中的声音也显现出一丝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感。
人类的努力似乎已经大功告成,或许乐观的想法又在那一刻回到了人们的内心。
对于洛基[注1]或者阿帕忒[注2]之流来说,这恐怕正是用灾祸玩弄脆弱生灵的最佳时刻。
5时06分09秒,“星舟5”号的加速引擎在没有收到任何人工指令的情况下突然启动,导致飞船在一瞬间以每秒15英里的速度向航线前方的空间站冲去。如果不采取任何紧急处置措施,“星舟5”号将在12秒内同“凌霄IV”或者“钱学森”号发生碰撞,随之产生的撞击力足以对空间站造成致命的破坏。
部署在“凌霄IV”周围的脉冲探针随即发出预警,空间站的主控AI向对方目标发出警告并启动了自主防御系统。如果“星舟5”号不立即采取有效的规避措施,飞船将会遭到轨道武器的攻击。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一场悲剧将要不可避免地发生,控制中心内的人们在这短暂的片刻中经历了巨大的精神折磨。无论这场致命“事故”的发生因何而起,为了保护更重要的空间站和行星间侦察舰,“星舟5”号上的4人显然会被毫不犹豫地牺牲。
所以,可想而知的是,当皇帝用她那世间独一无二的声线发布接下来的命令时,其他人会感到多么震惊。
“即刻关闭防御系统。”
不管基于什么样的理由这都是个会遭到质疑的命令,我无法想象当同样的情形出现在休斯顿时我在NASA的那些前同事们会作何反应。然而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神的意志”似乎依旧存在。
皇帝的命令得到了不折不扣的执行,美娜多地面控制中心启动干预程序,在炮台卫星和太空雷向“星舟5”号发射致命武器之前接管并中止了空间站的防御系统。
我可能永远也无法弄明白皇帝在那一时刻的真实想法,究竟是怎样的理由令她相信某些人即使身处极端的紧急状态下却依旧有意志——也有能力——力挽狂澜,以至于甘愿用无法取代的空间站和全世界数十年的努力进行一次空前绝后的豪赌。
更令我难以相信的是,她赢了。
“星舟5”号继续冲向前方,但在同“凌霄IV”后部的“杨槱”船坞,也就是“钱学森”号停泊的位置发生正面碰撞以前,这艘小飞船的运行轨道却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这一改变同样令人猝不及防,在地面控制中心能够正确测算出她的新航向以前,5时06分29秒,“星舟5”号从距离“杨槱”船坞外壁约600英尺处穿过,两者幸运地没有发生任何碰撞。
之后,直至5时15分地面控制中心恢复同飞船间的通讯,“星舟5”号仍在继续向高轨道飞行。而在我被特勤人员带来VIP室以前的这几分钟里,美娜多方面已经藉由瓦伦汀娜的报告大致获悉了目前飞船内部的状况——
她们完全丧失了对船载辅助AI的技术干预能力,能够使AI紧急离线的密码已经失效——很可能遭到了篡改——所有乘员的个人通行码也都遭到了屏蔽,无法登入操作系统。换言之,“星舟5”号的辅助AI发生了“叛变”。
驾驶舱内的两人情况暂时良好;刘和3号船员瓦莲京娜在刚才的突然加速中受了轻伤,但太空服的缓冲机能有效地保护了她们。而这也正是飞船得以及时躲过空间站的原因所在,为了不使飞船撞向“既定目标”,刘在紧急关头用引擎舱内的制动手闸开启了飞船右侧的转向喷嘴,大量喷出的气体将“星舟5”号推离了原有的航线,从而避免了直接碰撞。
但船本身也并非毫发未伤。1台隶属于船坞的太空工程机器人连同一整块正在搬运中的、约100平方英尺大小的隔热外壳,同“星舟5”号“擦肩而过”。在被飞船瞬间“弹飞”的同时,这块坚硬的大型零件也在船体中后部的货舱和引擎舱外壁上留下了丑陋的切口,导致左侧太阳能翼板全毁和船舱气密性遭到严重——但可控——的破坏。所幸“星舟”有着足够的体积,船身同样非常牢固,这次“小规模”的碰擦暂时未对身着重型宇航服的舱内人员构成生命威胁。
至少暂时没有。
“那台混蛋机器,她太急着想要杀掉我们了。”船长在通讯频道中调侃道,“她应该等我们全都回到驾驶舱里……脱掉衣服,乖乖躺下。”
这大概也算是个难得的刘氏笑话,可却没有谁还能笑得出。
“星舟5”号仍在“叛徒”的操纵下持续向前飞行,5时20分,当我来到皇帝面前时,失控的飞船已经带着我的朋友们到达了距离地球800英里的高度,并且还在不断加速。
不过我们还有机会救回她们——在氧气耗尽之前。
美娜多基地内所有负责机械与系统方面的科学家、工程师都在20分钟内被从各处召集至控制中心,解决“星舟5”号的重大危机成了我们每个人当前唯一的工作。
此外,根据皇帝的命令,“星舟”1至4号同“钱学森”号的对接将按既定时间表开始,原定于上午9点的媒体直播也将继续进行。依旧没有任何人对此提出反对,即便是我也认为皇帝有充分的理由做出这样的判断——在技术和政治两方面都如此。
而且她的嗓音总是那么悦耳,让人从一开始就会产生奇妙的安全感。
当然,关于“星舟5”号的一切消息都将被封锁在控制中心大厅之内,任何向公众泄露这起事件的人,无论身份,都会被立即逮捕。
“幸好她们不会在开始解决事情以前花几个月或者几年来探讨言论自由问题。”露易丝在听完达瓦拉姆博士的情况简报后悄悄对我评论道。不过她也承认在东方的权力体系中法律程序依旧占有一席之地。包括被特别“恩准”留下陪伴我的她在内,已经知道此事的所有人都得到了一张纸质版的保密协议文书,并被勒令签字。如果我们违反协议,中国人的司法当局就能据此追究我们的责任。
皇帝自己也签了,这让我格外吃惊。只是事态的严峻同样令我必须把这份惊讶留到以后再去慢慢品尝。
“星舟”搭载的辅助AI“仪”原本不属于“月桥”计划。在我们这些美国人来到美娜多之前,“她”就已经由中国人自己的科学家完成了开发,并被多次用于地月间飞行的控制管理,是一款非常成熟的批量复制型号。不仅“星舟”,供空间站使用的空天飞机和货运飞船也大多搭载着“她”的同类。故而,不幸的是,约瑟夫·钱伯勒博士的爱女“英”与“仪”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个体,前者对后者并无支配权限。而每一个“仪”本身也是独立的,以确保当“她们”中的某一个“发病”时,不会对别的个体产生不良影响。这对另外4艘正在运行中的飞船是一种幸运,却也使得我们不可能通过其他AI来建立与“病人”间的联系,然后进行“治疗”。
AI切断了飞船与地面之间的数据传输,“星舟5”号的控制系统正处于事实上的自闭状态,试图通过“纠正”人工智能的错误行为来寻求问题的解决已不可能。
尽管钱伯勒博士认为AI“产生真正的人格”,并对人类关闭“她”或破坏“她”的尝试做出“自卫反应”在当前仍属于科幻故事的范畴,但他无法保证船员的这类行动不会被“仪”判定为对飞船的蓄意损毁和违规操作,然而触发AI的安全协议。
“超过85%的概率,她会调整航向,调头返回,在地球寻找最合适的既定着陆点降落。”钱伯勒告诉所有人。
这通常也是当前飞船用AI都会遵循的逻辑程序。将处置人类的权限交给一台机器和一个电脑程序是极度危险的开端,几乎所有的计算机工程师都认同这一点。因此,当船员的个人行为很可能导致飞船和同伴面临灾难性后果时,返回地球,以便将涉事人员交给人类社会处理,就成了最合理的选择。AI会努力维持飞船的运行状态和船内人员的生存状态,但不会干涉人类间的纷争和其他“有害”行动。
在正常状态下,也许这正是解决危机的途径。刘和瓦伦汀娜她们可以假装破坏飞船,从而引发AI的误判,将飞船驶回地球。
然而目前这恰恰是最容易将船员们置于死地的行为。“星舟5”号在紧急规避中遭遇的船体损坏已经导致飞船无法安全返回地表,在闯进大气层时,高温将引燃裸露在外的内部管线,引爆引擎舱,进而毁掉整艘飞船。从空间站和其他卫星传回的追踪影响显示,“星舟5”号的航迹后方散布着大量碎片和结晶物质,而瓦伦汀娜也报告称,安全系统显示飞船3号加速引擎的燃料槽已经破裂。
如果这种损毁被AI判断为无法修复,“她”也有可能重新飞向空间站,以执行在飞船无法返回地表时用以确保船员最大生存概率的处置程序。
没有人能够肯定地保证,在“她”转向接近“凌霄IV”的时候不会重演刚才那疯狂的一幕。
维持现状似乎成了眼下最好的选择。钱伯勒博士对此用了相当贴切的比喻:为了不触怒正控制着飞机和人质的嫌疑犯,警察们必须暂时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船里的氧气能够坚持多久?”皇帝问。
工程师们给她的答案则是令人沮丧的。在船内的制氧与空气净化设备能够正常工作时,“星舟”足以维持6个月的太空航行;然而在船体破裂和控制系统离线的当前,他们很难计算出确切的数据。
换言之,储备在宇航服内的氧气是现在船员们唯一可靠的生存保障。舱外服的供氧维生时间是24小时,倘若加上预先放置在驾驶舱内的备用氧,则能将生存时间扩大到2倍。
可这2天也仅仅是对瓦伦汀娜和4号船员阿雷马诺而言。
在刚才的加速和擦碰中,船舯货舱内搭载的一台轻型月面挖掘机脱离了拘束装置,撞上了连接着艉部引擎室的舱门,将这唯一的通道彻底卡死。引擎舱的空气泄漏状态也促使AI做出反应,锁住了船内所有的舱室出入口,以至于仍在引擎舱内的刘和瓦莲京娜被完全困住,而驾驶舱内的瓦伦汀娜她们也无法采取行动帮助船长摆脱困境。
任何人都不知道AI为“星舟5”号设定的目的地在宇宙的哪一个角落,一旦任由事情发展下去,最坏的结果无疑将是4名乘员的全数罹难。委员会内部因此有人建议启动弃船程序,即让驾驶舱按照救生模式与船体分离,这样或许能切断AI对飞船的控制,同时关闭引擎。然而舱室分离的前提却是引擎的熄火,否则依照现在的飞行模式,被抛弃的后部船体在下一刻就会因为巨大的惯性而与驾驶舱发生猛烈冲撞。故而这一方案随即遭到了否决。也有人认为刘和另一人的牺牲已经难以避免,瓦伦汀娜与4号船员或许还能用机械手段弄开驾驶舱同向外部的舱门,以强行出舱的方式离开飞船,留在太空中以待救援……可惜方案的提出者本身也无法确定在仍旧处于高速运行状态下的飞船上实施“太空行走”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更关键的是,皇帝似乎反对一切无法使所有遇险者都能平安生还的行动。
“让勇士在踏上战场以前就死去是一件荒谬的事!”她说,“这个房间里现在聚集着全世界最聪明的大脑,我们有什么理由在明天向4个家庭发出讣告,告诉她们:‘对不起,我们的智慧能够帮助全人类,但却救不了各位的亲人’?不!我不允许!请记住,我们的人民在任何时候都值得拯救,无论是50亿,还是其中的4个!”
她的声音在拥挤的VIP室中回响,掠过每一位科学家、工程师,还有军人和政客,以及露易丝的耳旁。可我却觉得,这完美的嗓音,只在对我一个人发言。
我相信此刻在场的所有人都有着和我一样的感受。
是的,瓦伦汀娜是我的家人,是我和艾丝黛拉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倘若不想成为发出讣告同时也收到的讣告的废物,我必须让我的大脑一刻不停地运转!必须想出挽救她们的方法,我别无选择!我也不愿意站在刘辰的面前,让她知道,她的母亲因为我的无能而死去、她的绝望被我的虚弱染得更黑!
但是、但是……上帝、安拉、佛陀、约翰·斯密,或者随便别的什么神和先知……我究竟该怎么办?!
钱伯勒博士无愧于自身领域的地位,他的答案比其余所有人的都更早出现。
“我们也许可以替那艘飞船换一位‘驾驶员’。”他说,“我的意思是,用一个能够也愿意正常工作的‘好姑娘’,替换掉‘疯狂的仪’。‘仪’不会愿意的,当然我们也可以强行让她松开方向盘。”
将AI工程师的话翻译成其他人能够听懂的语言,就是:用物理手段切断“仪”与“星舟5”号之间的连接,同时更换飞船的辅助AI。
飞船电子系统的设计使得人类目前勉强找到了一些优势。中国人对AI始终有着一种来源不明的怀疑,他们在人工智能开发课题上的保守风格经常招致美国人的嘲笑。让AI与飞船主控计算机相互结合是西方国家的通常做法,但在建造“星舟”时,钱伯勒的中国同行们却犹如强迫症患者那样,为飞船设计了两套计算机系统。其中的主系统负责飞船的运行与维护,附属系统则用于AI的搭载。她们还专门为AI设定了无法复制自身的限定法则,使得“人工智能依靠网络逃走”这样的情节不会在现实中发出。换言之,“仪”只能留在附属系统中,并通过系统之间的连线控制飞船。某种意义上,“她”是“星舟5”号上的第五位船员,一旦剥夺了她使用主系统这一“工具”的权力,“仪”也就无法再对飞船的运作产生影响。
考虑到现有的各型飞船用AI都存在着“发病”的可能,钱伯勒博士表示他有能力在2小时内利用“英”的备份——他果然这么做了——改写出适用于小型飞船的人工智能系统。只要能够将这位“新的船员”上传至“星舟5”号的主系统,“她”就能将失控的飞船恢复到正常状态。
命运似乎向受困的人类展露了一缕曙光,然而钱伯勒的方案实际上从一开始就引发了新的问题——我们无法在原有AI已经关闭飞船主控系统无线电数据加载功能的情况下向“星舟5”号上传任何数据。
除非“仪”同意敞开大门迎接自己的取代者,否则这样的方式依旧行不通。
钱伯勒和AI部门的其他人不愿放弃这仅有的机会,他们甚至开始讨论能否设计出某种逻辑陷阱,依靠唯一仍旧畅通的无线电波通讯指导船员们诱骗“仪”终止网络安全协议,重新开始接收来自地面的数据包。
“能从引擎方面替她们想些办法吗?”周韺不出所料地要求我贡献出自己的智慧,比起询问这更像是某种“旨意”。
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为此榨干自己的每一个脑细胞。但谈何容易?“星舟5”号的安全与控制机能都已不再听从人类的指示,瓦伦汀娜无法利用飞船的自动诊察程序向我们提供确切的损毁数据,只能根据电脑以例行告知模式显示的动力系统状态进行有限的报告。来自“凌霄”空间站的照片能够为我们展示我们部分引擎受损的现状,可也仅此而已。
目前我唯一能够肯定的是,由于一侧加速引擎的损毁,根据此前我们编定的安全协议,AI会关闭另外3组同类系统,以避免不均衡的加速力引发船体的旋转。“星舟5”号目前只依靠主引擎飞行,她的时速比设计最大值减少了30%至35%。
从这样的角度来思考,我告诉皇帝,我们还是有可能从空间站或地面发射一艘新的飞船,用最高时速追上她。但如果无法解决“仪”,那么一切从外部进行救援的努力都很难实现。
“如果设法让飞船‘停’下来呢?”周韺又问。“我指的是,让棉兰公在引擎室内采取行动,破坏这艘船的动力,进一步减慢她的速度。”
我能理解她的意思。“星舟5”号是不可能“停”下来的,即便引擎彻底“熄火”,仅仅依靠惯性运行,她也能以每秒6至7英里的速度继续“飞”向深空。更何况,在宇宙空间中,因为参照物的缺失,实际上没有任何东西时真正“停”着的。这是个连中学生都懂的常识。
“引擎舱内有紧急制动装置,如果刘准将想的话,她现在就能这么做。”我对皇帝说,“当然这也意味着让飞船失去动力源,并导致她的维生系统在耗尽储备电能后失效……船员的生存几率就会变得更低。”
“但暂时关闭引擎依旧是可行的。”周韺很执著,她在物理系的学生时代一定曾让不少教授头疼。不过我也觉得,她可能正在酝酿某些想法。
“是的,几小时前妳们就让她这么干过。”我说,“她也可以关掉‘仪’所在的计算机,让这位‘疯姑娘’冷静一会儿。可只要动力恢复,AI就又会重新控制飞船——除非我们不介意那些船员最终在太空中窒息或冻死。”
“我们可以趁机派1艘救援船靠近‘停下’的目标,与她形成相对静止的状态,然后把被困的那几个人转移到救援船上。”皇帝很快就说出了她的想法。
可惜我不是个习惯于鼓励学生的老师。
“这行不通。”
在众人尴尬、惊愕,甚至还有点儿恐惧的目光注视下,我直截了当地否定了皇帝。
“驾驶舱能用机械的方式从内部或者外部打开,所以科蒂小姐和阿雷马诺上尉也许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逃生。但引擎舱不行,驾驶员的弃船仍旧意味着有一半的人会牺牲。我记得这不是妳想要的,对吗?”
基于安全方面——主要是防火和减少爆炸冲击波对载人舱段的影响,我的中国同行们在设计“星舟”的引擎舱时特意为其增加了在动力中断时以机械装置自动锁闭的功能。而且瓦伦汀娜已经告诉过我们,货舱内的装备封闭了引擎舱的唯一出入口,只有弄走那台灾星似的挖掘机——说不定还有各种存放备件和给养的箱子——她们才能着手破门。而在当前这样的条件下,这基本是不可能进行的。
“我当然记得。”皇帝显然并不喜欢我的反驳,声音里的不快就和之前的柔和与清越一样能够深入听者的内心。“我也记得,‘星舟’的引擎舱有一个检修用的通道,可以从外部手动打开,让发射基地的工程师进入飞船,也能让她们出来。”
她对自己的投资产物的确非常了解,仅凭这一点她就会比我们的律师总统更受聪明人的欢迎。
但现在并非知识分子们表达崇敬之心的时候。
“检修通道在引擎舱外壁的C区域,”我又一次要让她失望了,“也就是3号加速引擎所在的位置。”
从照片和影像截图中,我能肯定地判断,那条通道的外侧入口也已经在之前的碰撞中严重变形受损。当皇帝所计划的救援人员到达“星舟5”号时,她们将无法从那里进入飞船。而且,我也明确地向周韺指出,这条通道只是为了工程师们在对发射台上的飞船做检查而设置的,它的内径尺寸远不足以供一位身着重型舱外服的飞船船员出入。
让驾驶舱的人弃船就等于抛下引擎舱内的被困者,这样的限制并未改变。
“我们可以对船体进行切割。”空天军方面的一位军官提出,“改装空天运输机上的货舱机械臂,在‘星舟5’号减速后接近,并强行破坏她的引擎舱外壁,救出刘指令长。”
军队偏爱粗暴但直接的作风,而这似乎也的确值得一试。不幸的是这一提议随即就被在场的达瓦拉姆博士否定了,原因很简单,强行破坏舱壁的行动很可能导致已经泄露的燃料槽发生爆炸,她不赞同冒险。
“要使‘星舟5’号上的所有人都能脱险,必须首先完全控制飞船的运行系统。”
我的总结几乎成了一种魔咒。从“学生”们为难的表情来看,全世界最卓越的大脑也不怎么喜欢这苛刻的“解题思路”。
在许多提议接二连三地被证明不可行,或因为风险过大而遭到否决之后,四周的空气逐渐近乎于凝固。一筹莫展的状态令时间的流逝仿佛变得更快,愈发严重的危机感压迫着所有人的神经。我甚至已经开始考虑应该怎样面对艾丝黛拉……当我将关于瓦伦汀娜的不幸消息告诉她时,她的悲伤与仇恨或许会一起向我涌来,我们不会再有和解的可能,我将永远地失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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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北欧神话中的恶作剧之神。
注2: 希腊神话中象征“欺骗”的拟人化身,夜神倪克斯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