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二十(2)
“今天我就会向洛杉矶地方法庭递交正式申请,终止我对妳的监护人职责。”我说。发音冰冷得超过了本身的想象,就连在前些天并不情愿的“预演”中,我也没能让舌头以如此残忍的频率运动。“在那之后,艾丝黛拉·玛丽娅·德·加西亚-门德斯,我们之间再无任何瓜葛。”
我真不希望在这样的情况下念出她的全名,但反悔已经太迟了。
轻松的神采从艾丝黛拉的脸上急速褪去,惊慌所带来的潮红迅速占据着她的每一寸皮肤。或许之前那些深深刺激着我的游刃有余原本就只是她用来自我安抚的伪装,现在则更是被剥离得丝毫不剩。
“妳在吓唬我。”她重新望向我,可目光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自信。
我当然有备而来。
从佛罗里达返回亚洲以前我特意在洛杉矶停留了12小时,请我的律师——也是阿莉娅曾经的律师——约翰·德纳拟定一份用来解除我和艾丝黛拉之间所有私人关系的法律文书。德纳先生对我突然提出的要求尽管十分震惊,却还是以专业人士的姿态迅速准备好了一切。
基于解决低生育率、维持人口增长的目的,“土耳其瘟疫”之后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里加州都允许本州公民通过“监护人制度”与未成年的外来移民建立收养关系,从而吸纳年纪尚小的孩子们进入美国社会;被收养人无论以何种方式踏上加州的土地,都将在正式宣誓入籍以前获得无条件的永久居留权。这条法律为许多无耻之徒提供了从非法移民家庭榨取金钱的巨大漏洞,当然也是我能够走NASA的门路为艾丝黛拉免去被驱逐风险的法律基础。但针对非法移民子女的收养关系与监护人地位是始终存在的,和普通的孩子在成年后自动解除与父母或养父母之间的监护和被监护关系有所不同,并不以时间因素,以及被收养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这无疑是一种隐形歧视——虽然州立法部门面对质疑时的理由大多是一些枯燥的官方辞令。所以,只有当监护人死亡或监护人主动提出解除自身职责时,双方的关系才会宣告结束。收养关系的终止只会消除一些附带的民事权利,并不会导致被收养一方失去已经获得的永久居留许可或美国国籍。
现在的艾丝黛拉有了自己的事业,不需要依靠我也能生活得很好。理论上,我不认为她会对此感到有多么害怕。可是在我看来,这么做能够释放出最强烈的信号,向她展示我绝不动摇的决心。这种行为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影响,却是我最后的手段了。
我打开手环,将律师发给我的正式文本递送去“伊丝切尔”的邮箱,然后明白无误地告诉她:只要我签字,约翰·德纳就会在5分钟里把这份申请发往儿童福利与社会服务局。
女孩们瞠目结舌,愕然地瞪着投影中那份印制在粉色背景板上的文件。这自然是艾丝黛拉始料未及的,我想同样也超出了瓦伦汀娜的预期——我在向她解释用“除名”当借口来刺激艾丝黛拉的计划时故意隐瞒了“后备方案”。
实际上我本不希望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可傻女孩不求进取的错误态度和我自身缺乏控制力的坏脾气还是一起将问题推向了难以收拾的局面。
“妳不会这么做的!”
艾丝黛拉的样子比我希望的更紧张,但对于我们俩来说都已经太迟了。
“我会的。”
在说完这极其简单的句子以前,我的手指就已经触碰到了文本末端的署名键。一阵看似魔法的特殊效果渲染——社交网络赠送给年费用户的噱头——闪现过后,申请人一栏中便被印上了“伊尔莎·安妮·摩根”的花体字签名。艾丝黛拉没有时间再做任何挽回事态的努力,文件就已经根据默认设定自动发往律师的邮箱。
女孩显然没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不!这不公平!”她大喊起来,“不公平!”
“对妳,还是对我?”我依旧处在震怒当中。
“都是!被除名只是一种可能性,妳不能为了还没有发生的事就惩罚我!而且妳不会希望失去我的,我明白妳的想法!我知道!什么都……”
她激动极了,仿佛随时都会冲向我,就像失控的流星那样狠狠地撞击大地。我不曾见过这样的艾丝黛拉,她委屈、愤怒、摇晃着脑袋、浑身颤抖,简直毫无理智。她在我的眼中变得陌生,比那只在“驱逐之夜”闯进我起居室的小耗子更加无助和惊慌失措。
同情心在本能的驱使下发出着警报,一个母亲的声音开始用凄凉的语调乞求着宽恕。
她是对的,妳不该这样伤害她。她会恨妳的,伊尔莎,这将是妳一辈子犯下的最大错误。
然而这样的哀求却轻易输给了我的理性,或者说,某种被我视作发源于“理性”的情绪。我坚持认为,只有施加最强烈的刺激,才能换来艾丝黛拉的醒悟。身处绝境时她怀着无比的信念努力追寻着梦想,却在幸福的生活中失去了它。作为这种安逸氛围的始作俑者,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她的束缚。只要她对我的爱仍然残留,她的心灵世界就不可能获得解放,她也无法找回最初的勇气。
她会恨我,我也将失去她。但这一切的结果同挽救迷失的梦想相比,又是那样地微不足道。
正如阿莉娅在最后使我明白的那样:放开她,才是爱这孩子的最好方式。
而我则告诉自己:她将找到那条真正属于她的道路——从学会憎恨我开始。
“明白我的想法?不,妳根本一无所知!”
我的话语随同思想一起开始朝着难以挽回的灾难狂奔而去。
“妳以为,妳对我有着特别的意义?妳以为,妳永远也不会被取代?还是说,妳以为我也和妳一样,每天都对某个人想入非非,因为那些浅薄的、所谓的‘爱情’而难以自拔,只好靠假装喜欢诗和故事来接近她?”
“不……什么……想入非非……假装……我……”她看着我,语无伦次地重复着零星片语,很久无法从这种状态中挣脱出来。“我没有!那些并不是……并不是假的!伊尔莎!我对妳……真正地……我真的……”
我以为她会否认,可事实上她的反驳虽然简单而幼稚,却足以令我在不安中动摇。
她想说什么?承认她爱我?
并且她竟然叫了我的名字?不是那似乎始终强调着我们之间“正常关系”和生活秩序的“摩根博士”,而是伊尔莎。
是的,只有阿莉娅和露易丝才这么叫我。我的父母过去更喜欢用“安妮”这个中间名来称呼我,因为他们觉得那会让我更“像个寻常的女孩”;而我的姐姐们只会喊我“书呆子”,或者和她们那群成天抽大麻的狐朋狗友一起嘲笑我是个“机械怪胎”。
这不过是一次渺小得几乎可以被忽略的改变,我不明白究竟有什么细节值得我胆战心惊。
“伊尔莎”,艾丝黛拉叫我“伊尔莎”,她只是在用我的真名呼唤我。
但这的确让我感到害怕。
我狂躁地叫喊起来,就像洛夫克拉夫特笔下那些精神失常的不幸主角们。本该发出怒吼,听上去却像是哀嚎;试图驱散恐惧,可最终依旧无处可逃。
“闭嘴!闭嘴!闭嘴!”我的声音宛如乌鸦在坟墓上的鸣叫,粗劣嘶哑,不过也很吓人。艾丝黛拉因此怔住了,我终于不再被她的喋喋不休所追赶。
于是我说了更蠢的话。
“荒唐可笑,不自量力!”我喊道,“妳以为自己还能得逞?只要继续装出一副单纯的模样就会让我感动得流眼泪,让我接受妳那虚假、廉价的感情?妳根本不知道,我只是把妳当成一件有价值的工具——就和妳不停地利用着我一样!”
她用力地摇头,却说不出话来,以至于我甚至弄不明白她究竟想要否定什么。这不幸的女孩似乎还没能从旧的震惊中挣脱,就又遭到了更沉重的一击。
只是残忍的我已经忘记了怜悯。
“我需要有人来代替我登上月球——就这么简单,而妳不过是在最合适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罢了!妳说的对,我设计的引擎能够把几百人同时送到另一颗星球。但假如我不能决定送谁去,那对我又有什么意义?NASA的高层认为他们有权主宰一切,可以随意地把我锁进实验室里,所以我必须让他们明白,谁才是真正的老板!恰好就在这个时候,我找到了妳,一只被猫和狗追着、窜进我的房子里寻求庇护的墨西哥小耗子。妳告诉我妳喜欢月球,去那里是妳的梦想——这再好不过了!当妳在警察面前像米格尔·伊达尔戈[注2]那样说着大义凛然的话时,我就知道自己有了一件用来报复NASA的最好工具。我对自己说,假如我能够把这个非法移民家的小东西变成飞船船员、把她从废车场的垃圾堆送上月球,那么我就能够证明,我的能力不仅仅是造一件被美国人用来炫耀的大玩具!报复NASA的背叛是我的目的,至于妳的梦想,那根本无足轻重!”
我将怨恨在这一大段发疯似的废话中毫无保留地发泄出来,不计后果地胡言乱语。就连我自己也很难分清这些话中的真实与虚构,不知道哪些仅仅是狂言呓语,哪些又是内心阴影的显现。也许是因为暴怒的我与以往那装腔作势的姿态有着天差地别,艾丝黛拉一时间同样没法接受。
“假话!妳在撒谎!”从混乱中挣脱出来的女孩不停地否认,“如果只是为了这样的目的妳根本不需要在那天晚上为了我而去揍警察和进监狱,只用等到第二天就能花钱把我保释出来!妳想要保护我,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想要冲上前来接近我,“妳不会不在意我的,伊尔莎,妳爱我!”
她举起双臂,又一次呼唤了我的名字,而比这更能令我发疯的则是之后的某个词。
我爱她,天啊!
我完全失去了控制。
“可笑!那只不过是我自编自演的一出戏罢了,只有没脑子的小东西才会相信这些装腔作势的场面。”我面带不屑一顾的神态冷笑着,“否则,妳以为警察为什么会在那天晚上轻易就能找到妳?因为我给他们打了电话!是我告诉他们,有一个非法移民闯进了我的家!”
她的震惊不言而喻。“我不相信!”
“幸好”我是个懒散的人,从不会主动去清理什么,无论房间,还是社交网络的通讯记录。我飞快地让辅助AI筛选出我仅有的那一次911报警记录,然后发送到“伊丝切尔”的邮箱中。报警时间是2081年8月的某个晚上,正是在那一天,艾丝黛拉走进了我的人生。
因为自私和欠考虑而在那一次招来警察的事,曾经是我自定义的“最黑暗过往”。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一生都将它隐藏起来。如现在这般带着傲慢的表情把证据主动送给受害者,在今天以前的我看来,大概就和尼禄火烧罗马的行为没什么两样。
而与那位暴君的相同之处是,我们都亲手毁掉了最爱的事物。
艾丝黛拉没有再试图靠近我,原本伸出的胳膊缓慢垂下,无力感似乎正从她的每一寸肌肤中渗透出来。
“妳不会这么做的……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那时妳还不了解我……”她的声音就像是掉落在沙地里的小水珠,微弱单薄得快要听不见了。
“多亏我不了解妳,才会鬼迷心窍地打算把妳送上月球。”我说,“假如我从一开始就像现在这样看清了妳那胆小、无能的真面目……”是的,就和我的一样。“我一定会看着警察把妳拷走,然后再打开几罐啤酒来好好庆祝。妳应该感谢自己的好运气,我从来没有想要去弄明白一个非法移民装在脑袋里的东西!真不知道除了无聊的数学题和阴谋诡计似的小聪明,那里还会剩下什么?”
我唯一不知道的是自己究竟在胡说些什么。明明就在不久以前艾丝黛拉还占据着我头脑里除了“月桥”以外所有的思考空间,为了她,我愿意付出任何一种努力。
现在或许也是。
“可妳说过的……妳明明说过,我是妳的星星,妳需要我驱散烦恼和黑暗!”她低着头,牙齿将嘴唇咬得通红,悲伤就要冲破渐渐龟裂的心闸。
但我竟然如同被冰雪女王夺走了心那般无动于衷。
“一颗掉在地上的流星和石头没有区别。早知如此我宁可养一只真正的耗子,牠也一样能够让我发笑,还更省钱!因为妳说想要去月球而且看起来也有一张聪明的面孔,我才愿意为妳浪费时间。”我用冷笑的声音嘲弄着艾丝黛拉,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房间中都只上演着我丑陋的独角戏。“但是,不会飞的妳对我而言还有什么价值?”
终于,这样的折磨迎来了落幕的一刻。她的眼睛重新朝向我时,我在那对布满泪水的灵魂之窗里,也见到了熊熊烈焰。
“我恨妳,伊尔莎,我恨妳!”愤怒的晨星闪烁着报复的光芒,“我会证明妳错了!我会证明妳多么蠢!我会证明妳是全世界最糟糕的老师!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妳!永远也不会再爱妳!即使几十年以后当我的学生们把我埋进环形山下的墓穴里之前,我也会让她们在我的纪念碑上刻下这样的一段话——‘感谢伊尔莎·安妮·摩根,她的自以为是造就了人类历史上最棒的星舰领航员!’”
这正是我想要的!
虽然仅仅面对着她就能感受到怒火对皮肤的侵灼,可我却还是莫名地迎来了狂喜。现在的艾丝黛拉需要愤怒!是的,只有愤怒才能化作她上升的能量!而如果产生这样的力量也必须遵循守恒的原则,那么就让我成为注定会被燃尽的柴薪好了。
“妳根本做不到!逃跑不能把妳送上月球,它会让妳失足落进深渊!”
我想要更深地激怒她,但立刻就发现这纯属多此一举。艾丝黛拉已经朝我冲过来了,但她伸向我的不再是充满依赖的手,而是仿佛攥紧了敌意的拳头。不称职的母亲第一次亲身感受到她的力量,这孩子在我完全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成长得太多了。
好吧,这也算是符合逻辑的发展。刹那间我以为自己会挨揍,可她只是顶住我的胸口,用力将我推到进起居室外那狭小的玄关,直至我后退着撞上房门。
“滚出去!”她哭着对我大喊道,“滚出我的房间!滚出我的生活!”我本能地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她的泪水溅落在我的皮肤上,她的颤抖传遍我的全身。
一瞬间,那些曾经左右过我的荒谬怒气,仿佛海洋中的泡沫那样破碎消散。同情,还有对自身的强烈厌恶在我的头脑中取而代之。
她看起来孤独极了,无助的痛苦寄生在她所发出的每一个音符中,这是我从未感受过,也无法想象的凄凉画面。我不敢再正视她,只能侧过脸去,让双眼朝向空无一物的墙壁。我很担心,如果她再继续哭下去,我会忍不住搂住她,将她保护在我的怀中,向她坦白,告诉艾丝黛拉之前的一切都是胡言乱语、告诉艾丝黛拉我唯一想要给她的只有希望、告诉艾丝黛拉……即使她不去月球我也……
瓦伦汀娜冲上来从背后抱紧她时,我终于如释重负。红发领队用一种异常失望的目光看着我,而我尽管仍佯装镇定,却已无法再维持刚才那样的强硬。所幸艾丝黛拉现在已经不会再多看我哪怕一眼了。当我缓慢地松开手,她便转身逃离。瓦伦汀娜拥着她,如同小心地守护着一只易碎的中国瓷器娃娃。
我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候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或者,怎样为这场自编自演的闹剧划上句号。我就像历史上那些因为一己私利而贸然发动战争的疯子,决定了战争开始的时间,但没有能力去结束它。
“摩根博士,我想妳最好现在就离开。”瓦伦汀娜“建议”道。
这份冰冷的“驱逐声明”简直是我的大赦通知书。我已毫无继续停留在艾丝黛拉身旁的勇气,哪怕只听到她微弱的抽泣声,也会让我心烦意乱。我扭头打开房门,逃了出去,带着一颗因为恐惧和懊恼而狂跳不已的心脏躲回了一墙之隔的栖身处。
墙壁的隔音效果好的可恶,我对接下来发生的一无所知。我只好期待红山羊会履行我们间的约定,帮助她的友人摆脱困境,从此习惯不再被我束缚的人生。
我没有再见她们,与图巴塔哈环礁有关的短途旅行就这样宣告结束了。没有人到码头来为我送行,而我自然也不奢望在这番蹩脚的表演之后还能继续享有女孩们的敬意。只有刘通过社交网络送来一张简短的便条,告诉我几分钟以前艾丝黛拉已经向她递交了参加补充训练课程的申请,同时态度坚决地要求获得批准。这类课程通常是训练部门为那些技术类成绩不甚理想的船员准备的,艾丝黛拉其实并不需要,但鉴于这显然是年轻人重拾斗志、自我激励的表现,刘破例准许了她的请求。
“看来妳的花招也不总是适得其反的。但愿妳不会为此而后悔。”船长在信的末尾对我冷言冷语,我把这当作“好心情”的表现。想必她的内心此刻已经云开雾散,与正遭遇着连绵阴雨的我天差地别。
但除了对刘本人的不满,我并不为自己在今天的行为感到后悔。我是正确的!我是正确的!站在船舷,注视着巡逻舰缓缓离开码头时掀起的白色涟漪,我不停地对自己重复着。痛苦也许在所难免,然而这对我们都好。
回到美娜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蒂斯黛尔的诗集锁进收纳箱,藏在一堆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再碰的童话故事下面。这样我就不会睹物思人,不会又想起那颗闪烁的流星。
我不该再去扰乱艾丝黛拉的人生轨迹,我必须放开、必须远离。就像阿莉娅为我所念的诗句那样——
忘记她,宛如忘记一朵花。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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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 墨西哥神父,革命家,独立运动的先驱,曾于1810年在小镇多洛雷斯组织农民发动起义,反抗西班牙殖民者(即“多洛雷斯呼声”),并率领起义者攻打墨西哥城,但遭到失败并被西班牙人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