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停步注目于夜星之时

第9章 五(2)

瓦伦汀娜很快就跑远了,她的背影消失在管理大楼的拐角后。


金发朋友实在不该对失去母亲的女孩那样苛刻,我因而有些抱怨她的想法。孩子们的矛盾现在恐怕没有轻易化解的可能了,因为所有瓦伦汀娜的朋友正将愤怒的目光朝着搞砸了的整件事的我投来,而完全无辜的艾丝黛拉也没能幸免。


“没关系,事情已经解决了。”露易丝反而松得令人费解。


她强行拦住了那些急于去寻找瓦伦汀娜的学生们,不顾她们的抗议和越来越强烈的敌意,要求她们把这个机会留给“唯一正确的人”——


艾丝黛拉。


“听好了,姑娘们,如果妳们真的在为‘薇尔’担心,就应给这只‘小耗子’机会。”她说,“在妳们的包围下她们俩根本没法好好谈,而这毕竟是她们俩的事。妳们不会希望‘薇尔’一直逞强下去吧?她已经把眼泪藏了多久?妳们还打算假装不知道吗?”


学生们面面相觑,燎原怒火一时间竟有了熄灭的迹象。


我完全不明白。


“可是,艾丝黛拉又会动手打人的……”其中某个还算大胆的女孩不安地说,“妳、妳会吗?”她望着“小耗子”,有些紧张地试探道。


“我,当然不……”艾丝黛拉急着想要否认。


“只有妳们的起哄和怂恿才会让她们俩打起来——妳们真的不明白自己在这件事里扮演了多蠢的角色?”露易丝一点儿也不给小家伙们留情面,她在戏谑中带着严厉的话语居然成功地震慑了眼前的年轻人。


“我、我们只是希望能够让薇尔高兴!”


“那就做些真正能使她不再伤心的事。”


露易丝说服了女孩们,她们同意让艾丝黛拉去和瓦伦汀娜谈谈——只要“小耗子”保证不再揍人就行。


这时我才意识到,曾经被我视作“威胁”的小家伙们,也不过是南帕萨迪纳马拉纳瑟高中的一伙普通11年级生。


露易丝回到艾丝黛拉身边,对着女孩低声说了几句悄悄话。


我没能听清具体的内容,只记得最后的结尾是“按我说的做,妳的第一个朋友正等着妳”……之类的。待我想要加入她们,金发朋友却使劲拍了拍女孩的肩,而“小耗子”则像发现了一大堆美味的坚果那样飞奔远去。


我无法找到询问细节的机会。随着围观的人群散开、格里森校长和她的人闻讯赶来,我不得不重新专注于需要监护人去应付的麻烦当中。


由于我的态度依旧如故,校长女士的不满显而易见。


她开始数落我和露易丝对孩子的“错误影响”,只字不提学校当局有意偏袒其中一方的行径。坚决拒绝妥协的我做好了同对方最终摊牌的准备,甚至再度想到了将艾丝黛拉转去其他学校的可能。


只是不久之后,肩并着肩走进校长办公室的小耗子和红山羊,以及她们脸上那舒缓的微笑,就让成年人所争执的一切都变得可笑而多余了。


我发现自己依旧很难理解小孩子的想法。


……


不幸的打架事件最终以双方相互道歉并握手言和为前提,在所有人的共同见证下画上了休止符。由于瓦伦汀娜的坚持,马拉纳瑟高中校方没有再提任何关于要给艾丝黛拉停学的事。


说起这场冲突的起因除去长时间累积的心理压力,姑娘们过头的“联想”能力也是导致小口角激化的要素之一。这个年龄的孩子受网络媒体的影响太深,那些天马行空和脱离现实的情节,在我看来并不利于心智的成熟。我曾想过是否应该以家长的身份向校方提出建议,希望他们减少所谓的“信息拓展”课程而增加同基础知识领域有关的教学。但露易丝却因为我的想法而哈哈大笑,然后表示:在大学二年级还想象着“太空公路片”式剧情的“科幻小说家”,完全没有资格去抱怨高中生的想象力过剩。


我知道露易丝又想用那篇二流作品来讽刺她可怜的“火箭公主”了,于是只好闭嘴。


当然,从任何角度来看露易丝都是位可靠的朋友。尽管她说,是我的“致命一击”瓦解了瓦伦汀娜的“虚张声势”;可实际上,她的及时介入才对这场风波的平息产生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缺少了她的帮助,我在人际关系方面的笨拙反而会令事情变得更加难以收拾。


整件事的结果总是值得庆祝的,至少我们现在不用担心预先订购的高级牛排会浪费在一次无声电影式的沉闷派对上了。


同样令我庆幸,或者说,惭愧的是,这起突发事件其实帮了我的忙。假如说直到昨天我还在担心无法找到与艾丝黛拉和好的契机,那么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了。


当天简单的晚餐结束后,我们俩一起收拾了餐桌。从把餐具放进清洗机的时候起,我就一直想着自己必须抓住这个道歉的机会。可是我的勇气依旧有限,直到一切收拾停当,厨房里没有哪怕一粒灰尘需要打扫,我的想法还是没能被付诸实施。


我只好带着深深的懊恼和自厌走进起居室,随意地找来一本书,打算用阅读来忘记自身的无能。


我沉浸在失望的情绪当中太深了,以至于,直到“小耗子”悄悄靠近,爬上沙发,用她那散发着年轻生命力的柔韧身躯挤到我的胳膊旁时,我才注意到这孩子的行动。但即便是木讷的我也能从那若有所思的眼神中察觉她表达亲近的意图,所以这一次,我没有阻止或是愚蠢地避开。


“摩根博士。”她将双手背在身后,脑袋靠着我的肩头,小声地耳语。“我很抱歉……”


善良的孩子,她不知道这样会让我的负罪感变得更深。


“嗯哼。”


我理应在这个时候对她坦白,告诉她我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告诉她,我也很抱歉。可是,在用敷衍式的鼻音藏起心中的犹豫时,我依然是那个胆小并且虚荣的书呆子。


“我不该随意走进妳重要的房间和工作室,也不该擅自移动妳的工具台、不该想当然地丢掉妳的止痛药……”她自责地叙述着,就像是在教堂中向着上帝的代言人忏悔那样。我知道这其中没有丝毫的伪装,因为我相信,自己早已在镜子里见惯了伪君子的眼神。


“我相信妳,艾丝黛拉。”我很害怕再听到她愧疚的声音,只希望这一刻马上结束。“我也会尊重妳的私人空间。”我说,“我们俩都能从这件事中得到……得到经验。它让我们明白,共同生活时应该……应该保持怎样的距离。”


我真是虚伪得无药可救。倘若阿莉娅·特里维迪知道她最为欣赏的学生在天才的面具下有这样一张丑陋的脸,她会为对我倾注了无数的心血而感到后悔吗?


但我更担心艾丝黛拉发现些什么,正如露易丝之前警告过我的那样。


好在命运似乎暂时还不打算惩罚我。


“是的,摩根博士,我知道。”她努力地给予我肯定的回答,“我保证不会再……”


“我们彼此保证,艾丝黛拉。”我装作大度的样子,用微笑隐藏慌张。“生活才刚刚开始,我相信,我们会找到一条适合我们的路。还有,用来实现梦想的路。”


这大概是我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里,最冠冕堂皇的1分钟了。可奇怪的是,在说这些时,我的内疚感反倒减轻了。


而她的目光也因此积极了许多,“梦想”这个词对艾丝黛拉来说就像神奇的魔法。


谢天谢地,这件要命的事终于结束了。因为瓦伦汀娜“适时”的出现和艾丝黛拉的天真,我居然幸运地逃过了道歉和丢面子的结局,“小耗子”还是一如既往地相信我、崇拜我,明明犯了错的傻瓜却无须面对任何后果……真不明白,我作为无神论者是否也应该为这份幸运而跪下祈祷一番。


可艾丝黛拉又说,“还有一件事,摩根博士,希望妳也能原谅我……”


不可否认,这令我刚刚带着侥幸松弛下来的心再度感到了紧张。一些关于麻烦的幻想如电影画面一般快速掠过脑海,我甚至不能再保持刚才那装模作样的悠闲坐姿。


“怎么了?”我强作镇定,目光却直直盯着她。


“是关于薇尔……瓦伦汀娜的。”艾丝黛拉说道,声音有些歉疚,倒也不似曾经的那样惊慌。


我想了起来。“对,我还没有机会问妳,妳们后来是怎么和好的。”


恐怕和这事有关,我想。


“她太伤心了……鼻涕和眼泪,差一点儿让我没法听清她的话。”艾丝黛拉叹道,“后来我才明白,她其实收集了很多妳的论文,还把妳看作是那个能够帮助她履行诺言、登上月球的人。她生气,因为她觉得我抢先了;她难过,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和妳说话……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成为宇航员。”


听到这些时,我并没有太过惊讶。那位红山羊小姐和我不同,完全不擅长自我掩饰,与虚伪更是无缘。我有理由相信,她已经把心中所想的都写在了脸上。也只有单纯如“小耗子”,才需要在弄清她的意图前费一番工夫。


但艾丝黛拉有什么理由要为此向我寻求原谅呢?


“所以,我就告诉她……她可以来这儿……见妳……”小耗子的声音犹犹豫豫,表情也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还有,和妳聊一聊她的梦想……说说去月亮的事……之类的。”


女孩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对着被她大方当作礼物“借”给新朋友的我。


“是露易丝教妳的?”我想起之前金发朋友同这孩子的悄悄话。


艾丝黛拉当场承认了。“请别生我的气,摩根博士,我想不到其他的办法能让薇尔开心,幸好露易丝提醒了我……”


如果我不马上表现出宽容,恐怕她又会用道歉替我找回那些糟糕透顶的自责感觉了。虽然一想到要在家里接待陌生人就会让我心情紧绷,可我也没去寻找那些允许自己严加拒绝的理由。


“还有呢?”我问。唯恐瓦伦汀娜的小跟班们也已经被艾丝黛拉擅自加入了访客名单。


“还有,我邀请她……邀请薇尔……”女孩稍许有一些尴尬,“……来我们的周末聚会。我还对她说了牛排的事,她觉得棒极了。摩根博士,对不起,我又擅自……”


“这没有关系。”我马上说,“妳做得很对,邀请朋友来家里是妳的权利,没有人会为此责怪妳。而且,露易丝订的牛排和猪肋排太多了,只有我们三个人的话是吃不完的。”


“那、那么……”


“是的,我非常乐意招待科蒂小姐。”我认认真真地向她表示,其中并没有虚假的部分。“露易丝也会感到惊喜的。”


艾丝黛拉立刻拥抱了我,不断说着感谢话,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她不知道的是,这不仅是我搬进这栋房子以来头一回举行烧烤派对,还是我在作为伊尔莎·安妮·摩根降生之后,首次拥有3个以上无血缘关系的闲聊对象。


我无法告诉艾丝黛拉,她的到来在我的生活中创造了多少改变的契机。我和我所熟悉的孤独,大概就要永远地道别了。


“好了,我们今晚念哪一首诗?”女孩的声音又在我的耳畔响起,自然,是活力充沛的语调。


“蒂斯黛尔的诗吗?”我很高兴她还记得这个能让我们变得亲近的约定。不过,“我已经给书商发了邮件,但对方还需要一些时间。”我有些遗憾地向她说明,“如果妳乐意的话,今晚我们可以先一起念念其他人的作品。比如狄金森,或者米斯特拉尔……”


“为什么不是莎拉的诗?”女孩问。


“莎拉”?好吧,只有她会这样称呼蒂斯黛尔女士,就像提到了一位亲密的老熟人。


我刚想再向她解释,我对朗读时使用的版本非常挑剔,她发出了“咯咯”的有趣笑声,仿佛机灵的小耗子正因为捉弄了一条木头脑袋的牧羊犬而得意洋洋。


“摩根博士,我想妳可以再发一封邮件给妳的书商,告诉她,妳并不急着找那一版书啦。”


她这么说,之前藏着的双手已经重新出现,一册在革制封面上雕琢着漂亮草藤纹饰的书被她小心托举,展示在我的眼前。


我惊讶万分。还能是什么?


莎拉·蒂斯黛尔的诗歌选集,我最喜欢的那一版,我奉之为精神支柱的事物。


这不幸的旧书,可怜的老太太,无知粗鲁的家伙曾经害得她四分五裂,而某个虚伪的崇拜者又因为工作和杂事将她抛到了脑后。可如今,她却恢复了往昔的样子。虽说还算不上焕然一新,用胶水和棉线修补的痕迹依然很新,却也算得上完完整整,至少,不再是一叠散落、凌乱的鹅黄色碎纸了。


“我把它修好了——就在前天,趁着妳还没回来的时候。”艾丝黛拉说道,兴奋的笑容又回到了她充满青春活力的脸庞上。


我没有勇气去告诉她,其实我喜欢这样的笑容,那是我单调一生中从来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很显然,她本该在当天晚上就把这件凝聚着关爱与辛劳的礼物送给我,但我的不理智却毁了她的安排,以及早该获得的欢乐。


我真该向她道歉的。


“哦,太好了,谢谢妳,艾丝黛拉。”


我就和过去一样口是心非。


“那么,现在……”她望着我,眼睛睁得很大。这孩子一定盼望着得到奖赏。


当然,这是她应得的。我仍然无法肯定自己做好了准备,去成为一个优秀的指导者,但至少我明白,吝啬于赞扬的老师,不会让孩子们喜欢。这是个需要牢记的原则,就和坚信科学与事实一样。


我同意了,兴致勃勃地打开书,选中那首与此刻心情最为贴切的诗。她则依偎在我身边,微微闭上眼睛,似乎有意要让思绪配合着我的朗读。我不希望再浪费这幸福的一刻,于是念了起来——


杨柳披上四月的长衣,


精致而微亮。


在流逝的岁月当中,


妳可曾留意我的梦想?



春天曾放声将我呼唤,


却收获沉默。


我,某个起舞之人,


彼时正被孤独所束缚。



杨柳在阳光下闪耀着,


静静听我说——


我终于回应了春天,


只因爱就在我的身旁。[:注3]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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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3:译自莎拉·蒂斯黛尔的《April S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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