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停步注目于夜星之时

第28章 十六(2)

12月24日我起得非常早,早得甚至能够听到基地附近丛林中米纳仓鸮[注2]的叫声。


清晨7点,当我在公寓厨房里吃早餐时,从小姐又以郑重其事的姿态送来了一封信。这是真正的纸质信件,由充满厚重质感的红色信封装着,用烫金花体字印上了我的姓名。信上没有邮戳和邮票,而发信人的姓氏是“周”,至于其名则是一个我完全没见过的汉字“韺”。幸好对方也用英语进行了标注,所以我知道这个字的读音是“Ying”。


我本能地向翻译求教,从小姐的神情却随之变得更为恭敬。“这是一种上古传说中的乐曲。”她带着近乎于神圣的语调告诉我,“先皇陛下用它来为女儿命名。”


她真不该用如此隐晦的方式来解释,我足足花了1分钟才回过神来——


中国人的皇帝,东方世界的统治者,竟然差人给我送来了一封信?


好奇心的驱使让我立刻就想要读到它。我匆匆用黄油刀挑开火漆印的随意之举恐怕会引起从小姐的不满,但现在我可顾不上那么多礼数。


散发着淡雅兰花芳香的信纸在展开时还能发出清脆的声响,信的内容由钢笔和黑色墨水手书而成,斯宾塞体风格的字母文字显现着文雅的秀丽,同时也蕴藏着豪情。周韺,也就是皇帝本人,在问候我的同时,通过这封信对我迄今为止的工作致以感谢与敬意,并表示她和她的人民都相信我会在将来为人类的太空探索“插上更有力的双翼”。她也“期待着”,能够在今天晚宴前的仪式上向我颁发“友谊奖章”和“宝石金玄武勋章”,以表彰我的贡献、“寄托希望”。


我对中国人的勋章没有丝毫了解,可从小姐在知晓信中内容后向我解释称:前者是为对中国有着卓越贡献的外国人所准备的国家勋章,而后者是颁发给非军方人士的最高级别荣誉。


信也许是皇帝的亲笔、也许由她的副官代写,不过从通常的逻辑来说,我都该感到受宠若惊。不管精明的皇帝陛下究竟在盘算着什么,至少我和VSI都得到了肯定。即便这远不足以替代我最初的梦想,但艾丝黛拉在搭乘着“钱学森”号飞向月球时,一定也会为我会感到骄傲。


“皇帝几点到?”知识分子那肤浅的兴奋令我产生了开玩笑的冲动,“兴许我该请她在南区的美式牛排餐厅里吃顿午饭,感谢她的‘礼物’。”


这个玩笑大概让从小姐吓了一跳,以至于她努力地向我说明皇帝不太可能接受这样的邀请,因为“内廷管理局”对皇室日程的安排很严格,等等……我加快了吞咽面包和培根煎蛋的速度,在她的解说结束前就消灭了早餐。


然后,我将餐具扔进洗碗机,胡乱换上一件外出用的T恤和防蚊长裤就夺门而出。露易丝的班机是昨天夜里从洛杉矶起飞的,除非误点,否则上午10点她就会在美娜多国际机场降落。航天中心与机场相距不远,还有配备自动导航与交通导流系统的智能高速公路相连,全程只需要20分钟。只是在经过了几天的翘首期盼后,我已不愿再继续等待下去。


我跳进停在公寓楼下的那辆“红旗”氢能源车,从小姐也随着我一起行动。她向来尽职,偶尔还会让我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左臂上系着红色袖标的禁卫军接管了基地的门岗,取代了往常值勤的安全部队。进出车辆都必须停下接受检查,我们也不例外。中国人还出动了军犬,这种拥有敏锐嗅觉的生物从100个世纪之前开始就是人类在杀戮与自我保护中的忠诚同伴,牠们的地位就连最新型号的机械警卫都难以取代。


整个发射中心、整座美娜多城都如临大敌。驶上高速公路以前“红旗”车短暂经过了附近的一座卫星市镇,我发现那里的街道上突兀地部署着机动防空导弹;而在高速公路的入口外,我居然见到了4辆轮式电磁突击炮。中国人几乎是在准备进行一场大规模的城市巷战。


到处都是军人,禁卫军、国防军和内务部安全部队……因为身为现任宰相的北苏拉威西女侯爵据说也会陪同皇帝一起出席仪式,所以我还看到了往常难得一见的、由本地米纳哈萨原住民组成的侯爵卫队。美娜多地区似乎已经被中国人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军火库,或者前沿阵地。


“格雷塔行动指挥部”在前天通过社交网络发布了将会在近期,也就是他们所谓的“圣诞节起义”周年纪念日前后,发动针对东方世界的大规模恐怖袭击,以报复中国对这一组织的全方位打击、迫使皇帝考虑终止“月桥”计划。


我想这就是中国人在今天绷紧了情绪的主要原因。基地里的科学家们在闲聊时曾讨论过取消直播仪式、皇帝改变行程的可能性,结论是——这根本不可能。任何对原有计划的变更都意味着对恐怖主义威胁的屈服,在这一个世纪间始终以强大社会控制力而自夸的帝国不会接受这样的耻辱。


至于机场的空气则更加紧张,西方面孔尤其容易受到关注。尽管皇帝和其他重要人物的专机今天都只会降落在哥伦打洛空军基地而并无飞临美娜多的计划,中国方面还是对本地的一切交通枢纽都实施了最严格的监控。


仅仅在进入停车场时,我们的车就两度遭到穿制服的武装人员截停,第一次是宪兵,第二次是警察。如果没有从小姐的陪同,只靠我的中文水平和时常遭到黑客们伪造的电子护照,或许就会在牢房里度过这个圣诞节了。


8点整,在经过了数不清的安全检查和盘问后,我们终于得以进入接机大厅。大厅中央的巨幅投影中滚动播放着本日即将抵达的航班信息,它成我现在唯一想要盯着的东西。露易丝乘坐的航班目前正在帕劳群岛上空,按时抵达看来不成问题。其实我完全可以在美娜多本地的公共服务网络上查到同样的内容,可是性格上的缺陷总会让我在慌张时做些顾此失彼的事。


在从小姐提醒我以前,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环已经亮了很久。实验室的工作和为数众多的日常会议都要求集中精神,所以自来到这座城市后我便一直将它置于静音状态之下。


来电人的ID是“薇尔”——瓦伦汀娜。于是我让辅助AI接通了电话,但投影中的画面却很模糊,只能依稀看到人影的晃动。显然,信号很糟,毕竟她们正身处全世界最高,也最为荒凉的地带。而声音虽有些断断续续,但幸好还能听清。


“嗨,年轻人。”我向她打招呼,“一切都好吗?艾丝黛拉在妳身边?”


瓦伦汀娜很少单独与我进行投影通话,所以我以为这又是一次小耗子和红山羊合伙捉弄我的恶作剧。比如,艾丝黛拉会从她的身后突然跳出来,祝我圣诞节快乐……之类的。


红发姑娘的语调显得不那么轻松。“摩根博士……出了点儿、出了点儿状况……发生了一些事,”她支支吾吾,也可能是通讯一直受着天气或地形的干扰。“我想、我想妳应该知道,所以……”


果然,就和她们以前干的差不多。假如我在这样的时候担心害怕,接下来艾丝黛拉就该嚷嚷着登场了。至于“状况”,大概就是她们为我准备了有趣的礼物、发现了能用外表吓唬科学家的虫子,或者因为想我而一直睡不着觉,需要我当场唱一首摇篮曲吧?


“好吧,我听着呢。”我露出在面对恶作剧时常有的苦笑,耸了耸肩。


“是艾丝黛拉的事……”


看,我猜的一点儿都没错。不知这次是失眠,还是为标本盒添了新的“收藏品。”


“她和她的小组在山上扎营时……受了伤……”


“好吧,好吧,受了伤……”我不以为然,“是划破了手指,还是扭伤了脚踝?”


我以为下一秒艾丝黛拉的声音就该出现在耳机里,撒娇般地向我讨要安慰了。


可是我错了。


“不只是手指和脚踝……很多部位!”瓦伦汀娜的话语中充满焦虑,刚才的那一点儿犹豫已经消失。她就像被我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那样,嗓音陡然上升。“头部、腿和手臂,还有好多……肋骨……总之很严重……我几乎……以为她没法活下来!这不是玩笑……摩根博士!有些事发生了……艾丝黛拉……”


一瞬间我就失去了全部的镇定!我太了解瓦伦汀娜了,她的表演能力是所有我认识的人里最差劲的,她根本不可能伪装出这样逼真的恐惧感!


“现在呢?!”我甚至没时间调整语法。“现在怎么样?!”


“她的小组把她送下山去了……军队的直升机……空军基地……附近的……”网络中的通话仍旧断断续续,但传来的每一个发音都只会令我惶恐丛生!


“艾丝黛拉在什么地方?妳们在什么地方?!她还活着吗?!告诉我!”我咆哮着,就好像要把网络那一端的孩子揪出来。


候机大厅中的所有人或许都能听见这个美国女人发狂似的叫喊声,从小姐忧心忡忡的表情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守在大厅里的宪兵也在注意到这一幕后朝我走来。然而周遭的一切对于我已经变得毫无意义!我用梦想交换了权力和物质,在国会的台阶上丢掉了尊严,从离开洛杉矶的那一刻起我也失去了故乡,可所有这一切相加,都无法同艾丝黛拉相提并论!


“告诉我!马上告诉我!”我的吼叫声震动着听觉,而心脏的颤抖比之更为激烈。


“我们……鹅谷雪山[注3]……营地……离城市很远……妳必须搭直升机……”


瓦伦汀娜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慌张则在我的头脑中加剧着混乱。在网络信号因为某些不明原因而彻底中断以前,那座该死的山和它的名字是我仅有的消息。投影中的图像完全消失了,耳机中也只剩下了辅助AI提示是否重新连接的询问声。


我几乎要疯了!我甚至不知道她受伤的原因!如果这不仅仅是一场事故,而是恐怖分子们阴谋袭击的一部分,那只能表示还有更大的危险潜伏在她们身边!


我必须去艾丝黛拉身边,就现在!除了仅存的这样一个念头,我的大脑中一片空白。


从小姐为我拦住了前来盘查的宪兵,我未加思索就利用了她的善意。当我冲向附近的一台自助售票机时,我以为没有什么能挡住我。


只是宪兵们的反应很快,我刚刚跑出几步就被追上。一个身强力壮的女军官在刹那间便将我掀翻在地,狠狠拧住我的胳膊,用膝盖把我死死压住。


“我、我不能呼吸了!”我大喊。


在能够飞去艾丝黛拉身边以前,地球上最好的火箭工程之一就险些窒息而死。


……


我的秘书救了我。


她不仅解除了宪兵们的误会,免了我的牢狱之灾,还在5分钟里弄到了两张飞去“溪卡兹”城——大概是这个名字——的机票,并且说服美娜多机场管理处和南方航空公司,在距离登机时限只剩不到半小时的情况下,让我由VIP通道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安检并赶上了飞机。说实话,直至跌坐在商务舱的位置内,我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清楚“鹅谷雪山”在青藏高原的哪一个帝国省份、该搭哪一趟航班。我只是不停地嚷嚷着它的名字,等着有人来解决我的难题。


而这个人就是伟大的从小姐。


她依旧跟随着我,说这是身为秘书兼翻译的职责。尽管在后来的交谈中我能感受到她对鲁莽行为的不赞同,但当时她的确没有过任何试图阻止我的语言或举动。相反,当我声嘶力竭地叫嚷着“我的孩子有危险”时,她挺身而出帮助了我。


在飞机上,我尝试着向她道歉,既为了之前多次给她带去的困扰,也为了我必须错过今天的一切社交活动和皇帝的授勋仪式。从小姐没有为她的政府看紧我,这说不定会对她造成麻烦。


从小姐原本比我更期待这次庆典。“皇帝陛下会来!宰相阁下也会来!”虽然她在我面前提到这些安排的次数并不频繁,可呼之欲出的期待之情却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刚才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时,她还忍不住向我介绍搭乘轻型装甲车从一侧经过的北苏拉威西侯爵卫队,描绘军人们漂亮的白制服和绣着橄榄树家徽的盾形纹章,热情得甚至能让我产生错觉,以为相比受皇帝接见的礼遇,那才是真正令她骄傲的事物。


错过了这次机会,一定令她很失望。


只不过,从小姐最终还是站在了我这一边。“妈妈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该丢下自己的孩子。”她说,“无论多么重要的工作,都不能和女儿相提并论。”


她露出了少见的坚决表情,我知道这绝不会是为了讨好我而说的假话。


从小姐在飞机上为我联络了达瓦拉姆博士,告知她这番突然发生的变故,请求原谅。对方却并不惊讶,仿佛对我的行动了若指掌。达瓦拉姆表示我尽可以去处理和艾丝黛拉有关的事务,她会向皇帝解释我缺席的原因;而既然有从茵——也就是从小姐——全力协助,相信我也能够顺利地到达孩子们身边。


不久,达瓦拉姆博士又以邮件的方式向我发送了艾丝黛拉目前的大致状况。没有恐怖袭击,只是意外事故;我的孩子伤情平稳,陆军的直升机正将她送往“溪卡兹”的军队医院;不过因为席卷整个象雄省的暴雪天气在今天凌晨摧毁了多处高海拔地区的自动网络信号站,我们有可能要忍受一段时间的通讯困难。


对我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了。


在经历了急促、可怕的1个多小时后,我终于能够躺进座椅中,让自己放松的同时也暂时不再为其他人带去困扰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不知羞耻的寄生虫,在阳光下扮演着独当一面的角色,实际上从来就解决不了自身的问题,之所以幸免至今全都只是在依靠他人的救助。爱德华·史东、阿莉娅、艾丝黛拉、瓦伦汀娜……现在又是从小姐……更不用说,还有我的金发朋友露易丝,我的……


哦!


我差点儿又大喊大叫起来。


我把露易丝忘记了!


这实在太过荒谬,以至我起初怀疑自己或许正陷在一场虚无缥缈的噩梦当中。


我急忙试图联络她,可还是慢了一拍。在我能够向辅助AI发出命令以前,手环就由于通讯信号的接入而开始了闪烁。


自然,只有她。今天的航班出奇地准时,而露易丝在飞机仍旧滑行于跑道上时就给我打了电话。


“嘿,我的火箭公主,妳在哪儿?我真后悔没有让妳穿着夏威夷草裙和椰子壳内衣到停机坪上来迎接我!”


对整件事一无所知的她如往常一般开着玩笑,令我的心情仿佛沉入了大海深处。


我非常害怕露易丝因此发怒,可实际上生龙活虎的她却比装腔作势的我要通情达理得多。艾丝黛拉受伤的消息也让她少有地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不过她依然在鼓励着我。


“别担心我的事。”她微笑着,就连我也能看出是在故作轻松。“我是个成年人,就算妳没有在门垫下面留钥匙,我也能自己去住酒店。好好照顾那个冒失的小东西,把她们平安地带回来。”


她还说每天都会给我打三次电话,假如我没有回应,她就会报警,让中国人来搜寻我。“要小心妳去的地方!”她用夸张的口吻说道,“那里可是喜马拉雅雪人的地盘!”


我得说,她的俏皮话在任何时候都能使我恢复镇定。我向她保证会找到艾丝黛拉,而她则答应我会一直留在美娜多,直至我们平安返程。


第一次通话之后的几分钟,露易丝再度联络了我。这一回她告诉我,共同管理委员会派来的人已经向她的邮箱发送信息,会有专门的官员为她和所有持有今晚请柬的美国人办理通关手续,并送她们前往发射中心。中国人的确很擅长安排各种活动,她们的周到解除了我的后顾之忧。


余下的只有艾丝黛拉。我希望那位年轻的探险家能够平安,希望这次事故仅是一场小小的挫折,为此我愿意冒任何险。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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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 鸮(即中国人俗称的“猫头鹰”)的一种,主要分布于华莱士线(动物地理区划中东洋区与澳洲区的分界线,经过苏拉威西与加里曼丹、龙目岛和巴厘岛之间,因英国生物学家阿尔弗雷德·罗素·华莱士首创,故名)以西,巴布亚新几内亚以东的各个岛屿上。苏拉威西是其主要栖息地。


注3: 即昂龙冈日雪山,位于阿里地区的革吉县,海拔约6596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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