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停步注目于夜星之时

第26章 十五(2)

接着这位“小刘”还告诉我们:严格按照“基本安全条例”来应对这种一事态是所有舱外活动人员的唯一选择。首先避免接触是最优先的行动,任何好奇心和违反规定的行为都有可能害死当事人和当事人的同伴。“我们必须立刻远离‘对象’,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尽快返回舱内。”她说,“并且在第一时间内向上级报告情况细节。同时,利用现有设施,对‘对象’的活动进行有效监控。”然后,假如接触无法避免且已经发生,那么当事人的选择就是报告并留在原地,等待救援,以防将污染源带回基地;或者,就近进入拥有隔离设施的交通工具或工作站,在完成宇航服的消杀工作后,报告并进入舱内,实现自我隔离,同时等待救援。任何人都不应对“对象”发起主动挑衅或采取攻击行为,除非有清晰的迹象表明,该生物对当事人的生命安全构成威胁。


真不敢想象中国人居然将这些条条框框都编入了发给船员的手册里,还打算用它们来对付古人幻想当中的“月球兔子”。艾丝黛拉惊讶的样子简直就是我此刻心情的投射,另外几张西方面孔上则已然有笑容浮现,似乎并不认为真会遇上需要运用这些条例的时刻。


而她们的东方同伴,还有她们的船长,显然不这么认为。刘以肯定的口吻称赞了回答问题的那位年轻人,声音中还能听到一些并未加以隐藏的骄傲。随后她当场宣布,1天以后的法律课程上将会有一场围绕“基本安全条例”的考试,分数将被记录在个人训练档案内。


那些轻松的笑容立即就消失了。未来的月球探险家们仿佛还是一群高中生,对考试的恐惧能够从她们的每一个表情中反映出来。


参观课程又持续了大约3个小时。在我和其他技术人员介绍讲解后便请学生提问,同时也向她们提问,是刘最常用的手法。而问题的内容并不局限于引擎和动力系统,她几乎是在怂恿着手下人从各个方面发掘疑惑的存在,接着把我也牵扯进去,半强迫地使我加入到她的现场教学中。好在比起故意给我制造难题,她似乎更重视船员们的活跃程度。我注意到她一直在记录,显然这位船长正在利用一切机会实践自己的评价体系。


发现这一点的我尝试着观察她,尤其是在艾丝黛拉提问或者回答时,我的注意力就会不自觉地向刘集中。遗憾的是她的表情虽然相当丰富,却并不根据提问者的改变而变化。在任何人提出有价值的问题,或是给予高质量的答案时,她都会扬起眉毛。我想这就是她表示肯定的方式。


我同船长依然不怎么合拍,当然我不会对她的教育方式做出武断的评价。我只是希望这样的“训练式访问”不会太过频繁,否则我很难保证新引擎的研究进度。


总体而言,船员们的初次访问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其中的几个人尤其如此。


“完美”地解决了“月球兔子”问题的那位中国姑娘,在之后的参观中也非常积极,无论是当我宣布需要几名志愿者来协助演示失重状态下引擎的紧急维修时,抑或是在模拟AI失灵的环境并依照既定公式现场验算各项数据的测试中,她都是最为主动的那一个。即便是我也能清楚地察觉到这个年轻人不同于旁人的特点,领导力不输给瓦伦汀娜,对数学的掌握程度比艾丝黛拉的更深,在所有人当中,她毫无疑问是最突出的那一个。最终在参观结束,船长下令全体船员重新用跑步的方式前往停车场时,这姑娘还被选出担任了领队的角色,跑在队伍的最前列。


所见种种,让我在与艾丝黛拉相遇之后,再度久违地产生了对某个个体的好奇心。


“妳是说刘辰吗?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当我在晚间例行的投影闲聊中试着提到她时,艾丝黛拉也意外地对那个年轻人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当然,那更多地只是一种小孩子似的、对新同伴的格外关注。


从艾丝黛拉那里我得知了不少关于辰的事。比如,她25岁,在加入空天军之前曾经在金陵女子大学攻读机械工程学,目前仍在申请工学博士学位;她是中国方面为美方合作者安排的6位联络人之一,认真、一丝不苟、听不懂笑话更不会说,但同样很热心,由她经手的任何麻烦都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得到解决。她也是中国船员中第一个同艾丝黛拉交谈的人,她主动伸出的手化解了初来之人心中难免有之的不安。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她还是船长的唯一的女儿。


艾丝黛拉在最后揭晓她的身份,还用了夸张的口吻,显然是想让我大吃一惊。可我反倒并未因此太过意外。不仅是因为她们俩拥有相同的姓氏——“刘”在9亿中国人里不算少——辰的表现才真正容易引起我的猜测。


根据我浅薄的心理学储备,只有一种可能会让拥有如此凝重眼神的年轻人突然变得那样活跃。那就是,对获得认同的渴望。这样的认同有时会来自恋人,但更多的时候则由父母和导师所赋予。高中时代的艾丝黛拉在我参加校园开放日时也会如此,即便本就活泼的个性掩藏了她的急切。


刘对女儿一定很重要,也许还是孩子心中的英雄。


“你难道不该为此感到高兴吗?”露易丝在得知这件事后反问道。“至少妳现在可以知道,妳们之间还有那么一点儿共同点。”


尽管之后我不得不花了很长时间来向露易丝解释,我对刘的关注只不过是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除此以外完全没有其他任何意图……但老实说,或许这样的“共同点”的确影响到了我对刘的看法。在美娜多的第一个月结束时,我已经不像最初那样对她抱有强烈的反感了。


得益于摆脱了美国国会和政府的干扰,以及中国人在物质方面的极大投入,“月桥”计划进展神速。未来的月球定居点结合两国原有的设计优势,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居住、研究和生产的作用,并如我们所希望的那样成为新的,也更为安全的行星际飞船发射基地。考虑到月球上所需的逃逸速度仅为第二宇宙速度的约五分之一,飞船能够更为容易地从那里的轨道起飞,前往太阳系中的其他行星,乃至于飞向更遥远的地方。


9月末,定居点的蓝图通过了AI演算测试和所有的人工审查,宣告正式完成。


未来的“月桥”定居点不会依据中国人的原有计划建立在月球背面,而是将转移到月面北纬65.2°、西经162.4°的索末菲环形山附近。那里靠近月球的北极,是获取阳光的理想位置;而此前的几支“阿尔忒弥斯”考察队也已经证实,在当地一些阳光无法触及的“黑暗区域”内存在着水资源储量丰富的地下冰层。


这座环形山位于《京都条约》中由美国取得的“月球领土”内,也曾经被NASA列入定居点的选址候补名单。现在,它以及未来在月球两极建立的所有考察站和基地,都将成为中美双方的共管区域。而月球背面原有的“天河”基地将被扩建成为规模巨大的氦3提炼中心和发电站,成为新世界的能源中枢。


我不想从太过功利的出发点去揣测合作方的意图,但工程师中的许多美国人都在私下里认为,“索末菲”才是我们的东方朋友如此慷慨的真正原因。军事色彩浓郁的“天河”虽然拥有更好的安全环境,作为定居点的条件却不及前者。我们曾经都以为VSI-2000是手中最具价值的筹码,然而实际上,土地才是人类眼中永远的财富。


之前的9月2日,共同管理委员会已经开始在苏禄海海底修建一座全尺寸基地,通过模拟月球环境以用于获取必要的数据。我认为这至少需要花上2年时间,但达瓦拉姆却告诉我她们只需要3个月。


好吧,我差一点儿忘了这是在中国。


模拟基地完工后,包括艾丝黛拉在内的80人将被分成4组,在不同的时间内移驻水下。她们的工作是对基地的使用状况进行实际测试,同时完成自身的第二阶段训练。这一分组也将成为她们今后在月球生活的标准模式。通常来说,操作“钱学森”号所需的船员数量为20人,同“阿尔忒弥斯11”号类似,因而“月桥”计划的参与者们会采用小组轮替的方式管理飞船、定居点和地球轨道上作为“钱学森”号母港的“凌霄IV”空间站。这也意味着,她们当中的所有人都必须同时掌握飞船运作、月面生活和外层空间活动的技能。


与此同时,整个计划中我最关心的部分——“钱学森”号的建造,也已经进入了船体组装阶段。中国人几乎每隔一周就会进行一次发射任务,用她们的“后羿V”型运载火箭将每个重约100吨的舱段模块送入近地轨道。然后,工程师们会在空间站外完成对这些模块的组装。整艘飞船由120个模块构成,其中,位于船体中部、内径328英尺的环形重力舱将被分割成15个部分,相继送往空间站。她们在“月桥”计划启动之前已经完成了50%的发射工作,如果不是因为我们需要修改“钱学森”号的动力舱段设计并重新制造大量部件,这条船的建造进度理应更快。


每一次发射都会吸引大量的围观者,游客们聚集在海滩和船舷,争先恐后地观赏着火箭拖着巨大烟柱从海中平台腾空而起的壮观景象。有时人们靠得太近,海岸警卫队的巡逻舰和直升机甚至必须不厌其烦地穿行在海面上,反复驱赶靠近警戒线的小船、游艇。而当火箭最终成功跃入苍穹的怀抱,如一颗逆行的流星般消失在天际时,所有在场的中国人都会发出由衷的欢呼。她们对这日复一日的场面竟然毫不厌倦,仿佛任何一次成功,都是下一场胜利的序幕。


“中国人喜欢太空,因为这个国家的所有人都明白,那里才是人类唯一的出路。”约瑟夫·钱伯勒对我说。“她们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和我们的人恰好相反。100年前的美国人也曾经为宇宙着迷,他们甚至在卡纳维拉尔角的海湾对面搭了永久看台,人们挂着相机和望远镜,挥舞着手里的国旗——佛蒙特和夏威夷那时也在上面——为了每一枚顺利升空的火箭而欢呼。飞船驾驶员和科学家是报纸上的英雄、媒体的宠儿,学校把这些人的照片和总统的挂在一起,所有的孩子都希望能在长大后成为他们……我真希望上帝能在我死后告诉我:我们的国家到底出了什么错?!”


这是老头的牢骚,却也是我所听过的最有道理的牢骚。


幸好我们在未来仍有一席之地。


11月5日,代号为“克罗托”[注2]的VSI-2000引擎被装上运载火箭。这是“钱学森”号计划安装的3台主引擎中的第一台。另有6台推力相对较小的、由中国方面设计的YF-1000A电磁流体式引擎也将在之后被发射升空,作为飞船的辅助发动机。


一周后,也就是“克罗托”进入太空的那一天,我、孩子们,以及刘和全体船员,都取消了原先的日程安排,前往能够看到发射平台的海滩,目送她与地球的暂别。


火箭主引擎的即将安装在美国以外的世界是个大新闻,我在俄国和欧洲的一些同行也致电询问相关的细节。美娜多的海滩上依旧人头攒动,洋溢着兴奋与新奇。当火箭搭载着存放于前部货船内的VSI发动机飞向太空,热烈的掌声与喝彩声席卷了我四周的空间。而我的孩子们也很激动,“钱学森的心脏,摩根制造!”艾丝黛拉大声喊着,拉着我的手跳起舞来。


正巧和女儿一起站在近处的刘瞥了我们一眼,似乎对这些疯疯癫癫的美国佬十分不屑。


作为船长,她应该早已清楚地知晓了“钱学森”号为更换引擎而进行的图纸改进。美国方面提供的VSI-2000引擎将作为飞船的主推进装置,取代迟迟无法达到设计要求的核能发动机;但原有的3座2000MW反应堆将被保留,用于为引擎供电;而我原先规划的太阳能发电装置将作为飞船的辅助能源,在小型化后继续安装。用中国工程师们的话说,比起稳定的大功率核反应堆,太阳能电池仅仅是“聊胜于无”的“小玩意儿”。我也并不反对进行这样的修正,核电系统此前同样是我优先考虑的飞船能源核心,只不过美国在30年前就已经立法禁止了在一切非军用交通工具上搭载核能源的行为,使我的思路受到了限制。


因此,严格地说,“钱学森”号将会拥有一颗混合着中美两国技术优点的“心脏”,制造它的人则是包括我在内的、“月桥”计划全体动力部门的参与者。即使刘认为艾丝黛拉在兴高采烈时说的那番话是我平日里一贯的自负心态的折射,我也无法反驳。


发射结束后,我们又在沙滩上停留了一小会儿。船长给了她的船员们1个小时的放松时间,使她们能够在返回训练课程以前获得一段不长的“过渡期”。严格但不高压——刘似乎更崇尚这样的实用主义教育方针。


“她有时还是挺通情达理的。”艾丝黛拉如此评价自己的指挥官,“只要我们不破坏规矩,她从不故意找大家的麻烦。”


看来她们相处得的确不错,纯真的小星星从未像我这般因为刻板印象而心怀偏见。同样地,有据可循的事实也已表明,我在之前几个月的担心纯属多余之举。在刘向共同管理委员会提交的第一阶段训练中期报告内,艾丝黛拉和瓦伦汀娜的成绩均名列前茅。刘给她们的评价也相当高,艾丝黛拉被认为“敢于尝试且极富创造力”,而瓦伦汀娜则“具备卓越的领导才能”。没有蓄意的找茬挑刺,也见不到任何打压为难的迹象。


和船长公正的姿态相比,我的臆想反而更像是一种拙劣的以己度人。


按照这样的节奏,艾丝黛拉在最后时刻被替换掉的可能微乎其微。许多年来,她距离梦想的实现从没像现在这样近过。除了母亲般的欣慰、导师常有的慨叹,以及对命运和所有无私之人的感激,我大概不会再有其他想法了。


“刘准将会是一位值得信赖的船长。”我对艾丝黛拉说,“而妳则是她最可靠的领航员。”


我希望能够鼓励她,斗志对于现在的时刻而言很关键。


“好吧,我想我可以试试……但别让薇尔听见,”艾丝黛拉朝着正在不远处同几位女性游客合影的瓦伦汀娜望去,“不然她会羡慕我的。”


这样的回答可算不上积极,让我产生了些小小的失落感。不过年轻人的情绪总是容易波动的,我自然不会为此去责怪她。


“月桥”计划的详细任务方案在上一周由共同管理委员会发送到每一位参与者手上。其中关于“繁育后代”的计划,据说在这群年轻姑娘们之间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已经在我们这个年代里大行其道的人造子宫设施,将被安装在新建的“月桥”定居点内。委员会的设想是:在定居开始的第3年就启动第一批月面新生儿的培育实验。科学家们会从定居者中选出10对志愿者,利用已经成熟的IPS细胞技术创造出同时拥有伴侣双方基因的后代,并通过观察和干预这些新生儿在月球环境中的成长,为人类的长久太空殖民活动收集重要的数据。


这一计划被命名为“露娜”,一经公开便引来颇多争议。许多人站在伦理的角度担心这些孩子被当作实验品的人权前景,更多的人认为她们在月球的低重力环境下基本无法生存。但中国方面宣布,这一计划关乎人类的未来,对于具体的操作细节可以继续斟酌,在执行与否的问题上却毫无商榷的余地。西方人苍白的舆论被“月桥”真正的统治者完全无视,华盛顿的政客们则装聋作哑,充其量也只会表达几句无力的“关注”。


作为计划的批准人、在大多数时候信奉现实主义的工程师,以及一位“母亲”,我的心情十分复杂。然而,我也相信:无论什么样的情绪都不如当事人自身的感受来得强烈。


“我们俩恐怕得要个孩子了,薇尔。”


这是艾丝黛拉最近时常对瓦伦汀娜开的玩笑,而后者也会故意打开手环中搭载的词典,装模作样地说“应该给她取个好名字”。


自从高中时成为密友,她们的友谊一直在稳定中有所升温。也许现在正是迎来突破,或者说“质变”的时候。我理所当然地应该感到高兴,就像我没有理由不为艾丝黛拉即将踏上前往月球的道路而满怀喜悦那样。


毕竟理性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只是不希望她被这件事过分扰乱了心绪,以至于妨碍课程的进展,或者在训练中遭遇一些本可避免的麻烦。我往往这样告诉自己。


刘已经在共同管理委员会的例行会议中好几次指出,船员间复杂的情感纠葛对于任务的顺利进行没有好处,为此她已经在船长的权责范围内进行了调整,将相互间过从甚密的人分派至不同的船组内。艾丝黛拉还为此抱怨过,无法再和瓦伦汀娜搭档令她很不开心。


虽然中美双方的与会者当中都存在着认为船长小题大做的声音,可这次我却选择站在她那一边。也许在VSI的发射活动告一段落后,我该找些时间来和两位年轻人聊聊闲话和诗歌以外的事。


但愿这不过又是我可笑的杞人忧天。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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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 希腊神话中的命运三女神之一,是三姐妹中最年幼的妹妹,负责掌管未来和纺织生命之线。她的两位姐姐分别为决定生命之线长短的二姐“拉刻西斯”和负责切断生命之线的长姐“阿特洛波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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