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停步注目于夜星之时

第44章 二十五(1)

6月1日,最后一台VSI-2000按照日程表被顺利地发射入轨,并在空天飞机的牵引下抵达“凌霄IV”空间站。3个地球日之后,引擎完成了同船体之间管线与程序的最后对接。“钱学森”号的主控AI“英”随后接管动力系统,开始依据计划对所有的3台主引擎和6台辅助引擎,以及遍布船体的36个转向喷口进系统调试。


最后一台引擎的顺利安装和系统调试接连展开,意味着人类历史上第一艘行星间科学侦察舰的建造工程已经全部完成。从中途因国际合作的展开而更改设计到最终完工,中国人的耗时仅仅是最初预期的三分之二,东方世界强大的工业制造能力再度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当“英”以年轻女性的柔和声音为地面控制中心送来“调试完成”,以及“系统运作正常”的消息时,人们欢呼起来,掌声与口哨,还有约瑟夫·钱伯勒喜极而泣的哭声,都同时挤进了我的耳朵。


“真是个好姑娘!”AI科学家抽泣着,激动得热泪纵横。“我就知道,她会把那艘船管理得井井有条,就像指挥家务机器人为我收拾房间时那样……太好了,小家伙!”


钱伯勒博士借助教育人类幼童的方式来培育人工智能的事在美娜多是公开的秘密,其中牵扯的所谓“伦理问题”在美国可能会给他带来一场诉讼,但在中国人眼里根本只是不值得浪费时间的细枝末节。皇帝甚至更希望她的AI能够拥有“人性”,而不是将船员的生命单纯当作一串二进制代码来看待。老头的工作得到了有力的支持,并因此大获成功。同僚们对他的“作品”也大多持肯定的态度,即使有传闻说这位“老父亲”在不合法的情况下私自为AI编订了政治立场,向“女儿”灌输了太多对自由主义者的敌意,在我们看来,这也不过是诞生在美娜多的众多都市传说之一罢了。钱伯勒博士热爱他的工作,更爱自己的作品,正如我也会对VSI-2000和它那些即将诞生的姐妹们情有独钟。


我不清楚钱伯勒是否在将“英”上传到“钱学森”号的主控计算机以前偷偷对“她”进行了备份,即便他这么做了,我也能够理一位父亲的心情。这座基地里即将因为“月桥”计划而与孩子分别的不会只有我和刘,那艘飞船的每一个部分、每一个子系统都凝聚着“月桥”计划参与者们的心血,她的启航对我们而言既代表了成功,也是离别的象征。


工程进展顺利,后续计划便没有延期的必要。6月5日,随着“登舰日”的到来,美娜多航天中心将又一次成为世界舆论瞩目的焦点。


“月桥”计划的发射日程并不是保密的。拜之前铺天盖地式的官方宣传所赐,早在年初,公共关系部门就收到了来自各国媒体的大量采访与拍摄申请,至少有20万人请求获准进行现场观摩。尽管最终如愿的只占其中十分之一,也为基地内的安保工作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安全部门在一周前就关闭了作为观摩主场地的海滩,除去在那里搭设临时看台与席位的施工人员外,无关者一概不得进入。海军和海岸警卫队封锁了发射场周围100英里内的水域以及空域,城市的对外交通受到管制,只有本地居民和受邀人士才能凭身份证或电子邀请函通过公路上的检查站。甚至于,所有原本飞往美娜多国际机场的航班都不得不转场至附近的哥伦打洛或特尔纳特。这次发射在某种意义上被中华帝国视作自身世界领袖地位的重塑,她们不会希望“加冕仪式”的完美遭到几个宵小之徒的破坏。而对于经历过“圣诞节袭击”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任何为“月桥”准备的安全保障程序都不会显得多余。


共同管理委员会照例发出了众多邀请函,露易丝接受邀请的决定令我欣喜万分。


“这对我们的薇尔来说是个大日子,我可没法原谅自己的缺席——和某些虚情假意的政治宴会完全不一样。”金发朋友在通讯频道中如此向我说明,扮鬼脸的举动令这番“解释”更加充满了戏谑的色彩。


不过,按照我从其他渠道获悉的消息,她的决定分明还有着另一层原因。JPL的罢工已经于6月3日宣告胜利结束。喷气推进实验室在向NASA支付200亿共通单位“分手费”的前提下同后者彻底脱钩,成为加州理工的下属研究所,由大学和实验室本身共同管理。在失去政府拨款后,JPL这几年的经费来源一直不太稳定,我不知道露易丝和其他的罢工领导者们是从哪儿筹措这样一大笔钱的。她从没有和我提过这件事,原因显然是不希望引起我的担忧。而我也不打算刨根问底,至少这件事的解决已经让她得到了更多自由行动的时间。


我很高兴,在这个重要的时候露易丝能够亲自向瓦伦汀娜道别,也陪着艾丝黛拉和我。


发射日的前一天,我亲自去哥伦打洛机场迎接了她。她将一个热情的吻——当然是在脸上——作为送给我的礼物,令我真正地重温了加利福尼亚的夏天。


但露易丝带来的也不尽是轻松的时间。她来到美娜多后的第一个提议就是“为即将远行的年轻人办一次小派对”,并且告诉我,她在来这里的飞机上就为此联络了瓦伦汀娜,对方欣然应允。“她们下午5点到,在这以前我们还有不少时间来做准备。”露易丝说,“告诉我,妳已经向那些中国工头请假了,对吗?”


我真想为了这番自作主张而狠狠揍她两拳!她不知道现在就面对艾丝黛拉会让我有多么尴尬。可我又有什么资格责怪露易丝呢?我们当然应该举办一场私人聚会为瓦伦汀娜送行,她的想法才是人之常情,眼下的僵局完全是我咎由自取的结果。


我没法拒绝,尽管我大脑中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竭力抵制着这件事。我幻想过艾丝黛拉因为相同的理由而逃避今晚的见面,可懦夫不会每一次都得到好运气的包庇。


女孩们在傍晚时如约而至,比我预期的还早一些。莱卡是“屋主”当中最先欢迎她们的那一位,牠兴奋过头的姿态出卖了这两位事实上早已多次光顾此地的年轻客人。


露易丝一如既往地热情,我则像一只畏惧陌生人的猫那样躲在厨房里。瓦伦汀娜走进来向我打招呼,我们简单地聊了几句,这也是我从去年4月份起第一次和她正面对话。年轻人的态度显得很平静,并没有如我所想象的那样因为艾丝黛拉而继续向我展现出敌意。她对我说了明天夜间发射时的安排,告诉我她会和刘同乘一艘轨道飞船,并且因为今晚21时以前就必须去发射中心的准备大楼报道,她无法在我们的派对上停留太久。


她也为了之前的冷淡向我道歉,还坦白说那时确实讨厌过我。但她能够理解我的想法,因为假如换作已故的科蒂教授,也会在孩子退缩时用尽方法加以激励。妈妈所想的都一样,谁都不该为此而被责怪。


瓦伦汀娜希望我和艾丝黛拉能够和解,即使我永远也无法让那孩子如愿以偿。


“艾丝黛拉已经不会再有放弃的念头了,妳没必要再继续演戏。”瓦伦汀娜对我说。“记得吗?妳们的生活曾经幸福得让我嫉妒……摩根博士,事情真的不该变成这样。”


好心的红山羊,她对每一位朋友都很真诚,可惜现在的我却不能满足她的善意。


为了不让她带着忧愁出发,我对她的话表示赞同,然后违心地答应她,会在适当的时候开诚布公地同艾丝黛拉谈谈。


这通不怎么明确的保证没能将惋惜的表情从瓦伦汀娜脸上带走,幸好她始终保持着旺盛的斗志。晚餐时,她不停谈论着未来、设想着在月球上的生活和有朝一日向着遥远深空进发的冒险,甚至还和露易丝合唱了几首老歌,并且“强迫”我用一把中古吉他——我收集旧唱片的副产物——为她们伴奏。艾丝黛拉在后半段也自发地加入进来,人们闲聊、人们欢唱,这场仅有4位成员的迷你派对直到结束都维持着热烈的气氛。莱卡不出意外地成为了这一晚最耀眼的明星,牠随着歌声和音乐声直立着转圈跳舞时的滑稽模样让大家忍俊不禁。如果我没有坚决地加以制止,露易丝说不定真的会像她说的那样,为这只可爱的小东西报名参加网络电视台的宠物选秀节目。


只不过,直至我和露易丝在晚上8点将女孩们送上通勤车,我和艾丝黛拉都不曾单独说过哪怕一句话。


纵然瓦伦汀娜有意拉着露易丝走在前方,装作谈兴未消的样子,希望能为我们创造独处的机会,我也依旧没能鼓起勇气说出用来道歉或解释的第一个词。而艾丝黛拉似乎也只顾着逗弄被她抱在怀中的莱卡,对一旁的胆小鬼视而不见。


她一定对我充满了失望。那天晚上,“柯约莎克”也没有出现在我的虚拟聊天室中。自欺欺人失去了效力,蒂斯黛尔的诗也没能使我找回平和的心,失眠差一点儿缠上了我……露易丝的怀抱是我唯一的归所,全靠她轻轻哼唱的摇篮曲,我才能躲回睡梦中以逃避现实。


在忧郁之神的嘲笑声里,我和所有人一起迎来了2089年6月5日。


6枚“后羿V”超重型运载火箭宛如赫拉克勒斯之柱一般竖立在海中的发射平台上,其中5枚将在今天被发射升空,剩下的1枚则留作备用。供船员和定居者们搭载的月球登陆船“星舟”被连接在这些庞然巨物的顶端,就像纤细的箭矢被固定在了高大无比的陶瓷花瓶中。


与高度650英尺、直径超过60英尺的“后羿”相比,这些只有普通中型客机尺寸的“小船”实在太不起眼。可实际上它们才是今天发射中的主角。


“星舟”是中国人在设计并建造“钱学森”的同时,为大型移民船开发的“配套工程”之一。在“反重力引擎”仍只存在于科幻小说中的当下,“钱学森”号以及与之类似的大型船并不具备在大气层内航行,或是着陆于行星表面的能力,她们与地球和外层空间定居点之间的人员及物资往来必须通过能够自地表升空的小型船进行。这就是“星舟”的主要工作,每艘这一型号的轻型登陆船能够搭载12名成年人类和50吨物资。


在将第一批总计20名船员和相关货物送入轨道后,5艘“星舟”将同母船——“钱学森”号完成对接,作为船体的一部分共同前往月球,随后再带着定居者、建材、设备与给养降落在索末菲环形山附近的预定着陆场。由于需要在地表与母船之间多次往返,“星舟”被设计为能够重复使用的可回收型飞船,除了可由运载火箭送入轨道,它也能够利用本身的固态燃料发动机从引力较小的月球或火星表面自行起飞,并在同母船对接后自对方的储存舱内补充燃料,以备下一次飞行。考虑到在远距离航行中可能遭遇的风险,中国人还强化了“星舟”的续航能力,令这款全长仅115英尺的“小船”拥有了从火星轨道独立返回地球的能力。一旦母船因突发事故遭到损毁,“星舟”就可以作为救生艇,搭载幸存者实现逃生。


如此的设计可谓考虑到了最周详也最为人性化的程度,当然,同样耗费了大量的预算。我们早先为“阿尔忒弥斯”计划设计的升空艇则没有这样的功能,船员在母船失去航行能力的情况下只能首先祈祷自己恰好处在地球或月球的卫星轨道上,否则就只能被困在燃料枯竭的狭小返回式救生舱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在西方人的传统印象中,崇尚牺牲和对单个生命的轻视曾经是东方文化中犹如刻板印象一般的存在,可现在因为钱,有些细节似乎已经颠倒过来了。


依据控制中心此前得到的计算数据,此次发射的时间被选定在6月5日晚21时20分至23时40分之间。5艘“星舟”将依次升空,每艘分别搭载4名乘员及相应的货物。刘和瓦伦汀娜所在的“星舟5”号将是最后一艘被发射的,由长官“压阵”似乎是中国人自古代战争中遗留下来的某种传统。


对即将开启的第二次大航海时代,旧世界的人们赋予了它足够的关注。尽管在投向美娜多的无数目光中不只包含着善意与祝福,但这已无法改变“月桥”已经成为世间焦点的现实。


即使公共关系部门已经提前告知各受邀媒体及个人:他们在发射前2小时才会开放检查站,允许相关人员进入海滩,可是还没到中午,包围着海滩的警戒网外就已经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我的一些同事在通过午间新闻目睹这样的场面后甚至开玩笑说,这一定是自诺亚奉上帝之命建造方舟以来,世界人种最为齐全的一次大集合。


这也导致安全方面出现了值得担忧的隐患。为了防止拥挤可能带来的事故,安全部门临时决定提前打开闸口,安排已经通过身份检查的访客到达海滩上的观礼现场——首先是以亲友及个人身份前来的受邀人士,之后才是携带着各类拍摄设备的媒体记者团。检查花了许多时间,在此期间安全部门的神经几乎始终处于紧绷的状态。


相比之下,周韺和她的宫廷侍从们依旧显得气定神闲。在宰相阁下已经为主持政府的日常运作而返回帝国本土的现在,皇帝的行动似乎变得更加“自由”。虽然从一些安全官员紧张的表情中我能体会到臣下们的反对态度,但周韺还是坚持利用下午空闲时间在控制中心大楼的休息室中依次接见了即将出发的首批船员以及她们受邀前来的父母至亲。皇帝与先驱者们一一握手,和每一个家庭都会亲切地谈上2分钟——确实十分公平。


瓦伦汀娜同样在受接见者的行列中。她在世上举目无亲,好在仍有艾丝黛拉和一群源于高中时代的“禁卫军”相伴,反倒成为众人里声势最为浩大的那一位。那些女孩我差不多都见过,当年同她们在马拉纳瑟高中校园内“正面交锋”的滑稽画面对我而言依旧历历在目。当我陪同皇帝和达瓦拉姆博士来到她们面前时,这群仍簇拥着瓦伦汀娜的年轻人无一不露出了羞愧的神情。


老实说这让我很高兴。


谁让我就是个小心眼的知识分子呢?哼。


自然,我也以最为大度的姿态向皇帝介绍了她们,对这些小家伙献给瓦伦汀娜的忠诚与友谊大加夸奖。而皇帝则毫不吝惜地表达对这种纯真友情的羡慕,并且大方地满足了她们合影的请求,为这些年轻人的社交网络空间带来了呈爆炸式增长的访问量。


“无论曾经追求过什么,我们都会在最后发现:朋友才是最好的财富。”皇帝对红山羊小姐说,“比起我,妳是多么幸运啊。即便到了现在,我也只有过3位朋友,曾经最亲密的那个,还成了对手……谁让我们选了不同的路呢?”


帝国的统治者仿佛回到了凡人的行列,然而也只是在这一瞬间。随着身后某位矮个女士——我想应该是她的侍从女官长——发出小声的咳嗽,皇帝的感慨戛然而止。她抱歉地向那些美国女孩们笑了笑,同瓦伦汀娜和艾丝黛拉再次握手,祝她们在月球上“早日团聚”,然后就去下一位船员那里了。


尽管知道这纯属不自量力,我对皇帝还是产生了莫名的同情。我自己也烦恼缠身,实在没有资格去怜悯其他人。


我与艾丝黛拉近在咫尺,却仅仅从她的眼前走过。天晓得要到什么时候,我那可怜巴巴的胆量才足够支撑我朝她多迈出一步。


皇帝旺盛的精力超越了她的实际年龄,正运行在她血管里的军事等级纳米机器人在为她塑造了年轻外表的同时,一定也把更清晰的头脑带给了她。之后她又见了科学家和工程师的代表,以及不少受邀前来的技术人员家属。其中还包括露易丝。皇帝甚至还能清楚记得她上次身着海蓝色舞会长裙时的光彩照人,于是便连连赞扬。仿佛诗篇一般的溢美之词配合着周韺本就格外撩人的标准美式口音——她和宰相阁下对语言的意义显然有着不同的看法——几乎令我以为她对露易丝另有想法,只要我稍不留神,就会被一位君主夺走生命中最宝贵的……朋友。


当然,除了朋友还能是什么呢?


所幸面对皇帝的“热情”,露易丝一直显得游刃有余,应对得体,让我不至于因为担心而变成充满妒忌的笨蛋。


就在我以为这样的场面活动终于就要临近尾声、我也能有时间好好思考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如何同艾丝黛拉相处时,皇帝竟然又提出,她想见一见基地内为“钱学森”号生产、检验零部件,以及装配船体模块的工人们!而全体随从,也包括我,自然都得陪着她一同前去组装工厂。


哦,我可怜的膝盖和双脚。为了能在今天这个重要的日子把自己最好的形象留给瓦伦汀娜,也为了能配得上露易丝的时髦着装和闪亮金发,我平生第一次在宴会和舞会以外的场合把有破洞的旧牛仔裤换成了突出性别身份的职业装短裙,甚至还穿了高跟鞋——人类最为恶毒的发明!


为什么刘就能从此摆脱这些无聊的社交?这可是她的皇帝陛下!


先驱者们在船长的率领下首先离开接见会场,前往被称为“始发站”的出发准备大楼,并在那里接受最后的身体检查、洗消与短期隔离。她们从我面前经过时,刘幸灾乐祸的冷笑和瓦伦汀娜依依惜别的不舍,同样令我一生难忘。


我真想和她们交换,哪怕只是为了能马上甩掉这双见鬼的鞋。


共同管理委员会副主席的头衔令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这天的夜幕降临以前,我仅有的、不曾花在各种接见与走访中的时间,只有“受邀与皇帝陛下共进午餐”,以及“受邀与皇帝陛下及诸位重要人士共进晚餐”的总计100分钟而已。


如果没有露易丝的陪伴,在被清淡到难以下咽的“皇室菜谱”用尽最后一点活着的动力以前,我就一定已经因为无聊而死了;倘若没有昨晚那几个小时快乐时光,我必然会因为瓦伦汀娜的离去而留下难以纾解的遗憾。


匆匆结束与皇帝的晚餐后,我们所有人都赶到了“始发站”。亲友和家属们,还有共同管理委员会的主要成员、为数众多的科学家与工程师,都已齐聚在一层的“送别大厅”内。一道双层玻璃幕墙将大厅一分为二,随着象征晚间7点的报时声由一台机械钟敲响,玻璃幕墙后面的天蓝色大门缓缓打开。


当以刘为首的20名船员自门内鱼贯而出,在玻璃幕墙后排作整齐的一队。她们都已经穿上了为升空准备的舱内用航天服,安全但并不显得臃肿,轻盈却毫无做作之感,西方人的许多科学创意同中国人一以贯之的优秀工艺在这款每套价值270万共通单位的宇航装备上得到了完美的结合。先驱者们将各自的头盔携在臂下,面罩上用于隔绝辐射的金属镀层耀眼地反射着室内的人和物。


前来道别的人们顿时变得激动,有几位母亲甚至不顾安全人员的阻拦,试图冲向幕墙,尽可能地靠近女儿。一些人开始呼唤孩子的名字,哭泣声也出现了。在场的皇帝轻轻摆手,警卫们随即放行。墙外的人们争相上前,隔着这透明的障碍向将要离开的亲人、友人和爱人倾诉最后的心声。目睹这番震撼的场面,即使是终日生活在宫廷阴谋中的君主,无疑也会因之动容。


露易丝和我当然不会那样冲动,经历过最严格心理训练的船员们则更显镇定与轻松。瓦伦汀娜与她的同伴们平静地站在墙后的无菌隔离区内,微笑与挥手是她们向家和过去道别的方式。


作为训练成绩最优异的船员代表,瓦伦汀娜事先已经被要求录制了一份“先驱者宣言”。一旦今天的登舰任务完成,这份宣言就将作为人类家园真正开始向远方延伸的标志,在世界各主流媒体播放并载入史册。科蒂教授无法亲眼看到这一幕,但我知道,她曾为女儿付出的所有心血和牺牲,都已经得到了回报。


当艾丝黛拉出发时,我也会感受到相同的骄傲。


整个室内的告别只持续了5分钟,20位先驱者在我们的注视下自东侧出口离开。警卫们随后同样打开了“送别大厅”的外出通道,由皇帝和她的女官领头,人们走出“始发站”大楼,涌向外部的小型广场。2辆电动巴士停在楼前,禁卫军士兵已经在通向车辆的道路两侧设置了电子警戒线,警戒线后聚集着更多的人——美娜多航天中心的技术人员、共同管理委员会的文职人员、宇航员宿舍的管理人、训练设施的维护工、基地的医生女士和护士小姐、司机、厨师、花匠、水电工……曾经伴随“月桥”计划和先驱者们一起朝着梦想前行的所有普通人,仿佛都在同一刻来到了“始发站”。


当她们竭力帮助、悉心照料的年轻人终于就要远行,她们则站在道别的人群中,向冒险家们,也对未来致意。


我是她们的一员,我为此感到自豪。


当然来自各媒体的众多记者也在其中,等着拍摄船员们登车前往发射场的那一幕。而即便我是个经常撒谎的堕落之人,也不会想被划为这些狗仔队成员的同类。


几分钟以后,今天的主角们再度出现了。第一批船员自专用通道走出大楼,与刚才不同的是,她们已经全数戴上了头盔。从这一刻起,她们的身体开始与地球上的外部环境相隔绝,以避免将有害的微生物或病毒带去“钱学森”号,乃至于新的世界。


每一位出发者身旁都有3名之后批次的同伴相随,刘辰陪伴着她的母亲,艾丝黛拉与瓦伦汀娜仍旧走在一起。所有人都欢呼着为她们送上祝福,掌声包围着她们,希望伴随着她们,手环与其他拍摄设备上的闪光灯将她们所行进的道路变得无比光明。这或许能算是个好兆头。


19时20分,最后一次向亲人们挥手告别,全体首发船员登上无人驾驶巴士,在无数激动的目光注视下,驶往海上基地的发射平台。她们将在那里进入各自所乘的“星舟”,完成发射前对飞船系统的一切必要检查和准备,然后静待“后羿”将她们送上空间站与“钱学森”号所在的卫星轨道。


家属、亲友和其他人随后被引导至基地内事先搭建的观礼大厅,将从巨幅投影中收看由地面、空中和轨道卫星等多重系统共同拍摄的发射画面。至于我和其他的技术相关人士,以及皇帝一行,则回到控制中心,直至“T0”的到来。


对于刘和瓦伦汀娜,现在一定不是个轻松的时刻,而控制中心内的紧张气氛同样说明了这一点。“星舟”与“后羿V”型运载火箭的组合在今天以前已经经过了22此模拟发射和7次无人或载人发射实验,并且早在1年前就成功进行了地月间的往返航行,技术方面的可靠性得到了充分验证。但工程师们依旧很警惕,毕竟自从维吉尔·格里森和他的2命同伴在“阿波罗1”号中被大火烧死以来,“发射架上的事故”就像某种噩梦那样笼罩着所有的技术人员。并且今天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在不到200分钟的时间内连续发射5艘载人飞船。即便包括轨道测算在内的工作都由AI完成,可是压力仍然只能由人类来承担。


等待的过程漫长而又压抑,原本健谈的皇帝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都变得很安静.她在能够俯视整个控制中心大厅的VIP室中端坐,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在大屏幕中处于静止状态的飞船、火箭和海上发射平台,只是偶尔才侧过脸去,同身旁的达瓦拉姆博士小声交谈几句。


“陪我出去透口气,怎么样?”


露易丝及时向我发出这样的提议时,我对恩准她作为“JPL重要相关人士”进入控制中心的皇帝陛下再度产生了感激之情。


20时35分,距离发射还有相当的时间,去外面走一走的确比与数百颗惴惴不安的心同处一室要好得多。


我立刻表示同意,在经过了警卫部门的检查后与露易丝一起走出控制中心,搭电梯来到大楼外。


这里有一片格外开阔的天空,夜幕中星光点点,天体在树顶上闪烁。下午时刚刚经历过一场短促阵雨的美娜多,此刻却晴朗得令人难以置信。微风无云的天气,仿佛大气圈本身也愿意为这场人类的冒险之旅送上一份礼物。


刘曾经对共同管理委员会没有将发射日期选在相对干燥的旱季而有过抱怨,但6月初其实已是某种“极限”,“钱学森”号恰好达到了足够的完成度,赤道地区7、8月间的倾盆大雨也尚未降临。错过了眼下的“窗口期”,首批船员的登舰时间就只能被推迟到年末。无论从成本或效率的角度,还是基于舆论宣传的考虑,这都是难以令人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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