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二十四(1)
5、6月间,处在旱季同雨季之交的热带城市是如此地多变,以至于居住在此间的人们,也仿佛因为受了天气的影响,而不自觉地改变着什么。
其中一个最显著的变化就是,我又将蒂斯黛尔的诗集从黑暗的书箱中解放了出来。我给自己的理由是“防霉防潮”,实际上却把它放回了沙发的一隅。
每当重新阅读那些篇章的时候我总会产生一些与过去不同的感受,完全的悲伤和纯粹的绝望似乎都在悄然无息中被逐出了她所创造的文字与音韵。原本的凄凉,如今仿佛被渗入了不屈的顽强;过去的失落,现在似乎也蕴藏着希望的火花。一千位观众眼中有着一千位哈姆雷特,而同一个人的哈姆雷特在一千个不同的时刻也有着万般变化。
我知道,蒂斯黛尔不会在意天空中云层的变化或是风向的反复,她的诗与精神是永恒的。即使有什么东西真的处于变化中,也不会是她。
瓦伦汀娜加紧了为远航进行准备的速度,与她一组的船员和首批定居人士同样如此。
共同管理委员会在6月1日晚间为即将出发的人们举行了盛大的送别会。由于受邀人数突破了记录,超过了航天中心内礼宾设施的接待能力,且基地内过于分散和多死角的建筑物也不利于众多大人物们的安全保障,故而所有仪式及稍后的晚宴、舞会都被安排在北苏拉威西侯爵家的宫殿中举行。这也是我自抵达东方世界以来,第一次涉足这座位于美娜多城西部海岸、被称作“芸华宫”的堂皇建筑。这一以东南亚风格为主的宫殿群占地广大,精美绝伦,尤其以生长在宫殿四周、作为侯爵家象征的2万棵橄榄树而著称。
周韺,帝国的统治者与太空计划最大的资助人,再度率领她的臣僚们亲临本地。在对先驱者们致意的同时,皇帝也向一众合作伙伴昭示究竟谁才是“月桥”真正的主导者。她那多达1500人的随员团甚至令工人们费时一周布置装饰的宏伟大厅略显拥挤,也让来自联合国组织、欧洲和俄罗斯的政客高官们相形见绌。
华盛顿方面则再次棋差一招。也许是因为不愿在阵容和排场方面自取其辱,或者是为了在下一次总统选举前不至于得罪国内众多的环保主义者、反全球化人士和极端民主派——他们将与中国和俄罗斯这类“威权主义国家”的太空合作视作“美国300年历史中仅次于黑人奴隶制的耻辱”,民主党政府仅仅派遣驻华大使出席了仪式。约瑟夫·钱伯勒博士说这个可怜的家伙在被皇帝召见时就像来自条顿部落的求和使者,只差没有屈膝跪下,向至高无上的Kaiserin[注1]行礼了。而机密局的特勤人员以安全为由仅仅允许美国大使和皇帝交谈5分钟,甚至还没有我和其余科学家、工程师们得到的时间多。
全体船员同样获得了理所当然的邀请,她们勇敢、自信、富有朝气的年轻面孔在辉煌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明朗,任何在此时此刻见到她们的人都会不自觉地感受到希望之心的燃烧。而那身全新的象牙白塑形短夹克正装制服也令船员们在集体亮相时仿佛从科幻电影中走出来的主角,充满了未来感。
艾丝黛拉和瓦伦汀娜都在其中,她们和各自小组的同伴在一起,稚气未脱的激动表情中难掩兴奋。
我作为共同管理委员会的核心成员之一被安排在显眼的位置,想要找到我并不难。只是当船员们的队伍从近处经过,我和艾丝黛拉同时移开了曾一度投向彼此的视线。
我依旧羞于直面她,而她似乎也还没有做好准备。
也许我会一直沉迷于在虚拟世界中重温过去的幸福时光,而不是逼迫自己找寻认错和坦白的勇气——直到我的小星星踏上真正属于她的漫长旅程。
皇帝与大人物们的简短演说结束后,是食材朴素但伴随着东方式精致风格的晚宴。许多人餍足意满,我则兴趣缺缺。
晚上7时30分,舞会开始。莫扎特和斯特劳斯们成为这座殿堂的主宰,淑女名媛们在金色与银色的灯光下翩翩起舞,政治、利益,或许还有阴谋,时刻伴随着人们的交谈与闲聊。当然,即便对于我这天生厌恶交际的书呆子,其中也并非全无积极的成分。
皇帝对跳舞显然同样没有多大的兴致。第一首曲子尚未演奏过半,一位黑衣女官就向我传达了她的召唤命令。我很庆幸今天自己总算打扮了一番,不至于在身着鲜红大元帅军服的她面前丢脸。这一次我同样注意到了对方手上的众多戒指,虽然漂亮但也不像露易丝曾经描述的那样夸张——似乎每一枚上都刻着不同的纹章,想来各具象征。而左手的无名指确实空着,只是指头根部的肌肤色泽似乎较其他位置稍浅一些——但愿她能原谅我这工程师式的偏执——不知道原先属于此间的那一枚去了何处。
周韺和我聊了一会儿。30秒礼节性的寒暄,之后则是纯技术性的对话。皇帝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设计中的改进型引擎上,她对等离子发动机与大功率核动力反应堆的技术结合进展非常关心。显然,与她的精神导师达瓦拉姆一样,她也是核动力的坚定支持者。同时,自21世纪中期以来,中国人在激光器和核聚变技术方面对其他国家一直保持着10年以上的领先优势,她们当然希望能够将这张好牌继续打下去。但这并不表示皇帝的视野里只有她的反应堆,对于新的可能性她从不排斥。在我们的谈话中,她展现出了对光帆系统的浓厚兴趣,并着重询问了在第二艘大型飞船上安装这一系统的可能。
光帆,也就是所谓的“太阳能风帆”,是目前动力部门除下一代VSI引擎以外最重要的开发项目,基础源于NASA最初用来同中国方面“交易”的新技术之一。原本我和史东都以为这个仍停留在理论数据和计算机模型阶段的新事物会像之前在美国时一样不受重视,然而中国人的态度似乎有所不同。她们不仅为这个项目专门成立了拥有充足人力与资金支持的团队,还以不寻常的“广度”收集着一切可供参考的现有成果与观点。就连瓦伦汀娜也因为她在加州理工的相关课题而收到了来自光帆项目组的邀请,希望她能够参加她们的线上讨论,并对研究提供建议。
我坦率地告诉皇帝:任何想要将这一系统在5至10年内投入实用的计划都是过于激进的,尤其是在现有动力源十分成熟且具备较大发展空间的情况下。但我们有充分的把握首先设计并建造一套实验性的同类系统,并将之安装在一艘规模较小的飞船——比如目前供空间站使用的货运飞船——上,以获得必要的实验数据。
这当然只是一个设想,因为,“全世界现有的12艘可回收式地球圈内货运飞船都正在承担着向空间站运送材料与补给品的工作。”我说,“假如‘国际II’空间站的修复重启工作按计划在今年12月展开,我们的运力缺口将变得更为明显。工程师们将无法在需要等待材料的情况下继续保证计划中的工作进度。”
对于任何心血来潮的非专业人士,这都是让她们知难而退的最好理由。我以为皇帝也会如此,可是在片刻沉思之后,她却说,“看来我们需要更多的货运飞船,以及一艘试验舰,摩根博士,一艘用于实验各类新装备、新概念,并能够系统采集数据的专业飞船。如果规划部门开始为此制定方案……设计部门和动力部门会需要多久以整合上报的数字呢?”
真是奇妙。我只是希望能够在继续得到中国人支持的同时也尽可能避免政治对技术的干扰,然而她却打算给我一艘新船。
我当然不会拒绝,这不仅将彻底解决后续计划中我们在物质方面会面临的主要担忧,也能为科学家和工程师们的想象力赢得全新的实践平台。我告诉皇帝,“钱学森”号在船身与各系统设计方面已经非常成熟,假如以此为基础规划并建造一艘形制稍小但同样具有行星间航行能力的装备试验飞船,将节省可观的时间以及经费。我预计,设计部门能够在3个月内完成全套图纸的制作。
只不过,“这依然意味着一大笔钱。”我望着眼前这位拥有半个世界的女人,在如实相告的同时又不希望她会因此将我当成坑蒙拐骗的炼金术士。
而皇帝的反应则完全满足了我的期望。
“妳在说这句话时的样子就和我的财务卿一模一样。”皇帝笑得像一个小孩子,比她更年轻的我反而成了杞人忧天的老太婆。“找元老院要钱是我的工作,伟大的博士,妳只用思考怎样才能把我们的孩子更快、更安全地送去月球——还有那些更远的地方——就行了。”
她要么是我见过的最天真的政治家,要么就是最强悍的那个。
“我们谈论的可能是800亿,乃至2000亿共通单位——即使考虑到妳们在国有企业的订货能够结余大量的预算,陛下。”我苦笑道,第一次对她使用了敬语。
“没错,我的阿基米德。”皇帝点头,“但我们谈论的同样是未来。”
而未来是无价的。
显然,中国人已经下定决心,要使国家避免重蹈英格兰在工业革命时代的覆辙,或者说,不再犯她们的祖先在农业时代曾经犯过的错误。她们既要保持现有技术的领先,又不放弃对新技术的追求。皇帝在科学领域的雄心壮志确实令我动容……但也不是那么五体投地。
如果周韺和她的国家没有在经济领域统治世界,她绝不会有发出如此豪情壮语的底气,今天我们之间的这番对话也就不会存在;更有可能的是,整个“月桥”计划与此次前所未有的国际合作就都只是一场幻觉、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她们拥有的,正是美国失去的。值得庆幸的是,至少她们还愿意对人类负责。
只花15分钟就赢了几艘轻型货船和1艘大型飞船的预算,这样的“奇遇”足够我到露易丝面前好好吹嘘一通的了。然而很快我就发现:这并非今天晚上最能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
皇帝建议我利用现在的时机去帮助她说服“最顽固的守财奴”——她的慷慨自然不是免费的。于是我被她带领着穿过整个大厅,去寻找下一个谈话对象。
皇帝走过时,原本站立阻挡在她面前的所有人都会带着恭敬的神情向两侧自动退开,东方的旧臣子们以崇拜的姿态低着头;至于来自西方的“新臣民”,他们的顺从中依旧不乏好奇或者无奈。皇帝对此显然早就习以为常,她仪态自若,礼貌回应;尽管以年龄来说已经是位老人,却始终健步而行,活力充沛。
反倒是跟随着她的我,小心翼翼,难免显得局促,时而还不安地朝两侧张望,或是诚惶诚恐地调整步子,唯恐一不留神就踩上皇帝军靴的鞋跟,活像一个尾随着摩西穿越红海的犹太奴隶。
过去从没有任何一个政治人物能令我如此低三下四,可皇帝在今天开了一个无法拒绝的价,令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对她肃然起敬。为詹姆士一世出谋划策的弗朗西斯·培根[注2]和甘愿成为无忧宫座上宾的伏尔泰[注3],我越来越能够明白他们那时的想法。
我紧张的视线朝着她前进的方向,不久便落在了某个熟悉的身影之上。
舞会大厅的边缘位置被摆上了不少本地风格的沙发和椅子,隔成休息区,背靠那些尺寸巨大的拱形落地窗。我的秘书兼翻译从小姐就在那儿,皇帝带着我走过去时,她正同身旁的一位年长女士交谈,显得轻松而愉快。秘书小姐戴着那副仿佛永远不变的无框圆片小眼镜和她那些足以乱真的精巧仿制首饰,身着一袭色泽沉稳的橄榄绿礼服。
在衣着方面,我的浅薄依然如故,没法分辨出裙子设计的新潮与否,或是面料的奢侈、廉价。不过她的裙摆上也用金色丝线绣着一圈别致的橄榄叶纹饰,配合着色彩本身的格调,令一种相互呼应的整体美在我的视野中油然而生。
往常为我工作时,从茵甚至很少化妆。利于行走的平底鞋,还有方便活动的工作装才是她的标准装备。而在穿上为舞会准备的漂亮裙子之后,她显然也和周围那些出身高贵的名家千金一样,尽显美丽与雍容的本质。假如我没有在此前同她共事一整年,一定会把她也当作某个贵族的女儿。
看,在皇帝走近时她那低垂粉颈、面色庄重、微微提起裙角并屈膝行礼的模样,实在是像极了从小在宫廷中长大的……
很奇怪,尽管我的视力确实不太好,但不知为何,首先行礼的似乎是皇帝?只是略微颔首的动作,可确实是一种极其稀有的表现。而从小姐则以近乎完美的正式礼节加以呼应,也并不表现得受宠若惊。
我短暂的疑惑马上就有了答案。
“北苏拉威西侯爵千金,礼数之周到一如往常。”周韺在这个年轻姑娘面前停下,声音中的笑意与赞许并存。
“吾皇。”被金橄榄叶衬托着的女性将头低得更深。
“请起来吧。比起礼节,妳的勤恳才更值得嘉勉。”皇帝说。“可惜今晚朕要向‘科学’引荐的并不是妳——谁让妳们早就认识了呢?”她稍稍侧过脸,向后的视线令我在疑惑丛生的同时倍感慌张。
从小姐缓缓起身。当她见到皇帝身后的我,几分歉意随即攀上眉梢。
“陛下,请不要戏弄臣的女儿。”刚才曾同从小姐交谈的那位年长女士开口了。她神情冷峻,不怒自威,薄天鹅绒材质的礼服裙装竖着能够包裹全部颈项的高耸衣领,就像一位严厉的修道院院长,生来便不知道“宽容”这个词该怎么拼。
可明明我之前还看见到过她温和的笑容——就在她和从小姐说话时。
而此刻,即便面对着皇帝,她也毫无惧色;相反,还表现出了一些不留情面的责备。
皇帝居然完全没有怪罪的意思,不仅全盘接受,还为自己的唐突请对方原谅。
她称这位夫人为“北苏拉威西侯”,倘若我的思绪和记忆还处于正常状态,那么这应当正是现任帝国宰相的世袭头衔。
流传于实验室的坊间八卦说:皇帝年轻时曾在大学中任教,而现任宰相是她在量子声学课程中的第一位学生。可是按眼下的画面,她们的立场真该颠倒过来才对。
其实过去我曾在一些正式场合见过宰相几次,只是没有过私下交流,印象很浅。今天过后,我相信自己不会再忘记她的长相——从小姐几乎就是年轻30岁的她。
即使是糟糕的汉语水平,也已经足够我理解发生在这群中国人之间的对话。尽管大脑最初因为吃惊而一度陷入片刻的空白,但在清醒过来之后,我还是不免体会到了强烈的挫败感。
从小姐过去在提及“宰相阁下”时那显而易见的激动,还有母亲的“大房子”和“长着许多橄榄树”的花园,以及她总能在紧急关头让我畅通无阻的神奇力量……曾经有那么多“线索”给我带来暗示,我却有眼无珠。
那些“玩具珠宝”和“人造丝绸”为什么如此逼真?因为它们原本就如假包换。
宰相的女儿竟然默不作声地为我工作了一整年,并且我还在不停地将各种杂活私事丢给她,把她当成“随从”那样来使唤。而无论我提出怎样麻烦的要求,从小姐都只会尽心加以满足。她兢兢业业,一如基地内的每一位普通员工,却从来不会告诉我——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其实是属于她的财产。
斯芬克斯的谜语绝非遥远世界的特定产物,就在包围着我的、半径不超过3英尺的狭窄空间里也总有它的存在!还有什么是我所不知道的?!如果时间能够暂停一秒,我一定会朝着天花板尖叫起来。
皇帝的恶作剧——如果这就是她的目的——得逞了,只是她不会给遭到戏弄的人用来抱怨的机会。照她的剧本,我和从小姐马上就得完成一份新的工作。
我必须凭借“专业人士”的身份向宰相说明为“月桥”计划增加后续预算的必要性,从小姐则继续她的本业,充当我和她母亲之间的“纽带”。
“在某些价值观方面我们的宰相阁下就和她那位可怕的祖母一样顽固,所以……在面对外国人时,她只会说中文。但要小心,我的阿基米德,事实上这位超声波工程师擅长7种语言,她关于爱伦坡的英语评论文曾经在文学院和语言学院共同举办的‘非专业人士写作大赛’中得过奖,作为奖品的芥末蛋糕让我哭得比母皇驾崩那天还伤心。”
皇帝的口吻像是在说笑,可内容里的警告却很实际。她提醒我不要胡言乱语,而宰相阁下认真得几乎有些僵硬的面孔仿佛也在重申着这一点。
她简直是女性版本的爱德华·史东,两者除性别之外的唯一区别就在于——眼前这位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安全感。
我们在女侯爵的花园里挑了座僻静且不会受到打扰的亭子作为交谈的场所。我如实地陈述了自己对货运飞船短缺和建造专业试验船的看法,也回答了宰相的大部分问题。共同管理委员会的工作使我在这些问题上有过不少思考,对方的物理学背景也令我采取了谨慎和有所保留的态度,绝不会信口开河。曾经无比健谈的皇帝陛下在这场对话中差不多始终保持着沉默,尽管这是她的主意,可她并不打算跑到传声筒的前面来。
亲身感受到东方政治圈里的复杂空气对我而言是一种奇妙却永远不想再有第二次的经历。好在宰相似乎也很清楚在这件事中谁才是真正的霍华德·休斯[注4],因此也只是尽可能地了解事实,并不会为难我。当她表示希望共同管理委员会在近期就这一计划向中国政府递交一份具体的预算方案时,老实说,我如释重负。
我向宰相保证她会得到一份完整的报告——在我就此事同达瓦拉姆博士商议并按规程召集共同管理委员会会议之后。
“妳很小心,摩根博士。”宰相说。“我多么希望所有人都和妳一样,那样对事情的顺利进行会更有帮助。”
她的声音很平静。在从小姐翻译以前,我就注意到皇帝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谁让这是一个学生总能“征服”老师的年代呢?
我很想告诉这对关系微妙的师生:“小心”并不是我的特点,“懦弱”才是。我因为不“小心”而伤害了自己最爱的孩子,也因为“懦弱”而失去了她。
皇帝在和飞船有关的对话完成后首先离开,因为她“还得去对付科学最别扭的情人”——政治。
“只用专注于创造未来的妳……真幸运,我的阿基米德。如果我不是周韺,我愿做伊尔莎·摩根。”皇帝最后这样对我说。
这一次她一定只是在开玩笑。
宰相阁下当然不可能让她的君主独自面对心怀鬼胎的敌人和同床异梦的盟友,只是她同样不会忽略另一个重要的存在——不是我。
在告辞的同时,她以郑重的姿态向我致意——为了女儿。她不仅感谢了我在一年来对从小姐的“多方点拨”,还对我在女儿生活中营造的“学术氛围”表示满意。这位母亲甚至说,希望她的孩子能够在我的身边“学到更多”,“无论是追求科学的精神,还是为人处世的哲理”。
翻译完这些话时,“北苏拉威西侯爵千金”已经从一枚漂亮翡翠橄榄,变成了一只用橄榄油烹调的面包蟹。她鲜红的面颊上仿佛有滚烫的蒸汽正在散逸,而此时的我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宰相似乎并不讨厌我?看来对我的背景调查还能令她满意。我出生在与世无争的普通人家,是个不问政治的书呆子,除了被警察逮捕过一回和写过一些糟糕的科幻小说外没有别的人生污点……
可她的赞誉实在太丰盛,就算这只是东方人特有的所谓“客套”,也足够叫我寄颜无所的了。哪怕花掉我全部的脑细胞,或许我都无法想起自己究竟对从小姐有过怎样的“教导”和“帮助”。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为她做过。相反,总是妳的女儿在帮助我。我才是那个应该表示感谢的人。”我坦白地说。无论宰相对我有什么样的误解,一个工程师都不应该让如此有驳于事实的错误继续下去。
冲动地说完之后我才意识到这样的直白或许会让气氛变得尴尬……不过我的运气在今天依旧挺好。宰相并没有因此而责怪书呆子的不解风情,她如纪念雕塑一般庄严的脸庞上甚至短暂地有了一丝松弛感——当然可能只是我的错觉。
“她一定没有告诉妳,她是妳的崇拜者。”在小声的叹息之后,宰相出人意料地“解释”道。
她用的是英语!
翻译小姐差一点儿就要叫起来,但我相信是良好而严格的家教阻止了她可能的失态。
知识分子总会有几个崇拜者,何况我也算是自己所在领域的“头面人物”之一——关于这一点我向来不会自谦。我只是不曾幻想过在JPL或者加州理工的象牙塔之外,也会有年轻人对我的事业投来欣赏的目光。
而且我依稀记得,从小姐在大学中的专业似乎是语言学和心理学,并没有明显的工科背景。但宰相没必要撒这样的谎,而当事人本身的反应也早已证明了一切。
我仿佛正听着一个谜语,却缺乏提问的立场。
“她辞掉了在外务部的工作,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就擅自参加了共同管理委员会的文职人员面试,以至于最后一个才知道的我必须去向达瓦拉姆殿下解释:政府完全没有在美娜多安插间谍的计划。”
宰相的说明既简单又显得寻常,似乎早已接受了孩子自作主张的选择。这让我更加好奇:她竟然没有让内务部的秘密警察将自作主张还惹了麻烦的女儿强行带回去?
也许是我在脸上堆积了太多显眼的表情,宰相阁下很快就为我的疑惑送来了答案。
“我的孩子常常默不作声,实则很有主见……只是有时她自我得过了头,让长辈们担心。她不喜欢政治,我们很早以前就放弃了使她回心转意的想法。”母亲继续说。“既然与智慧为伴的人往往也能获得生活的真谛,那么这也就是现在我对她的全部期望。”
所以这就是妳允许孩子来替一个工程师干杂活的全部理由?实在是勇气可嘉,也宽容得令我钦佩。
倘若某天艾丝黛拉向我要求不做宇航员、探险者,甚至不打算成为科学家、工程师,而只想去为某个不会说英语的外国教授当秘书和翻译,我肯定会比先前更加大发雷霆。
对我来说梦想就意味着一切,放弃梦想是最不可饶恕的行为。我不敢去想象,倘若我处于宰相阁下的地位,会在孩子要求脱离“天然从属”的圈子、转而追寻简单的人生时,采取怎样的激烈手段。
幸而并非所有的母亲都像我这样样顽固和笨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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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德语中的“女皇”或“皇后”,罗马Kaiser(凯撒,即后来的“皇帝”)一词的阴性变化。
注2: 活跃在16-17世纪的英格兰文学家、哲学家和唯物主义者,实验科学的创始人,曾先后投靠伊丽莎白一世和詹姆士一世,在后者的宫廷中任职20年之久,因在力主苏格兰与英格兰合并事务上赞划颇多而深受斯图亚特王朝赏识,先后担任首席检察官、枢密顾问和掌玺大臣,1618年受封男爵,3年后晋为子爵。同年由于政治斗争失败而倒台,离开政坛,隐居并潜心从事科学理论研究,直至在1626年去世。
注3: 指启蒙运动泰斗人物、同时身为文学家、哲学家和科学家的伏尔泰被其头号崇拜者、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一世(大帝)用各种方式笼络,长期居住在无忧宫(普鲁士王宫)一事。
注4: 20世纪美国知名人物,企业家、飞行员、电影制片人、导演、演员、休斯飞机公司的创始人,也是那个“黄金年代”里最著名的梦想家。他一生不改对飞行和飞行器的热爱,曾在20至30年代创下多项世界级的飞行记录,包括在1938年以91小时14分所完成的最快环球飞行记录。也因为这项爱好,他一生都与麻烦相伴。1930年他投资400万美元拍摄场面宏大的空战电影《地狱天使》,因休斯极端的完美主义而导致了包括临时更换女主角、4架飞机失事坠毁、大量人员受伤(包括亲自上场担任特技飞行演员的休斯本人)甚至意外死亡的众多“灾难”。但影片本身仍大获成功,票房达800万美元。二战期间他又试图设计并建造一型能够飞跃大西洋,并运载重型装备到达欧洲以规避德国潜艇袭击的军用运输机,于是先后同商业合伙人乃至美国政府签约,总计投入超过2300万美元的研究经费,耗时超过5年。他的极端完美主义和政府资金的短少致使该计划一再延期,原有的投资人与他分道扬镳,政府也在不断施压。这一切都致使研究计划最终归于失败。那架因木质机身而被媒体戏称为“云杉鹅”的H-4“赫拉克勒斯”巨型水上飞机最终只由休斯驾驶进行了一次试飞(离开水面约20米,飞行1.6公里),就永远地被收容进了博物馆的展厅。但休斯的飞行梦想仍在继续,50年代他开始进军直升机领域,60年代则扩展至卫星和太空技术。1966年,休斯飞机公司为美国制造了一艘无人太空船,这艘太空船首次登上月球,为其后的载人登月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也成为休斯最具历史意义的商业成就。整个20世纪,休斯都是美国乃至全世界航空航天领域的先导。休斯一手创立的休斯飞机公司先后发明了第一个实用激光器、第一颗同步卫星和第一台登月探测器。